吴念真印象
文/孙孟晋
这是一个精力无比充沛的人,把事业的排场铺得很开。其实,他更是一个随性的人,往往对美贪婪的人,才会像吴念真那样把人类的精华照单全收。他是一个说书先生,他其实不在乎别人是崇拜还是起哄,就像某个村头大树底下的长者,和大群小孩述说着村子历史上的各种传奇。
吴念真的村子很大,大到整个台湾,大到全世界。
这个永远保持着泥土芳香的中年人,既懂得规则又懂得真情让人,他将自己的特长发挥到了极致。我并不确定,他是因为口才好做了名编剧,还是倒过来。他吃过很多苦,但天生是一个在悬崖上玩杂技的人,他甚至可以恶作剧地把一个不怎么善良的人,抱去玩恐怖剧。他的故事可能比《一千零一夜》还厚,但绝非只是他个人的,那是一部有很多熟人组成的众人世态相。
《这些人,那些事》,一篇篇小说或随笔,但我觉得是一部部电影,吴念真有这样一种功力,把他人生的每一节车厢的车窗擦拭得很干净。很多人看完都会说个“真”字,但我更为感叹的是他的记忆力,这是一种把时间刻进肉里的能力,唯有对他人的生命无比珍惜,才记得住这一切。
吴念真事业的大半部分是幕后的,他决定了台湾新电影的起步,也给《恋恋风尘》、《悲情城市》和《老莫的第二个春天》注入了自己的影子。他是纯正的台湾“本省人”,却比很多“外省人”更关注当时的“社会矛盾”。他奉献的诗意不仅是乡愁篇,更多的是一个庞大的往前颠簸的现代文明世界。
你可以说你搭错了车,也可以无视慈悲的滋味,但你无法拒绝某些人间条件,大概只有那种成精的人,在说出真相时毫无顾忌。吴念真前世一定是一个沉默的享福者,他在今世的确有点鼓噪,但有谁懂得:他把苦涩的往事都做成了甜品,大家尝到了甜头,而他依然寂寞。
他能把他的经历写成书,拍成电影,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美意。当然他不在意你用夸张的神情去读,他就是喜欢制造戏剧效果。有一种经验丰富的人很可怕,因为他的库存深不见底。
他的脾气不会很好,他也容易得罪人,但大家都喜欢讲真话的人,却不想想他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台湾新电影,挥手一瞬间成了历史,我可能比较关心吴念真逐渐离开了那个电影圈子的原因,每个时代的见证者都会有本他的历史,相对而言,我更相信吴念真的见证。他是半个参与者,半个旁观者。
喜欢这个无比丰富的人,他的热情背后有种理性,是后天得来的,他能看破别人眼里的东西。
比起人生的厚度,我们早晚会更喜欢人生的长度。
人生,背景比路更难抹灭
文/孙孟晋
时代飞进的时候,人的轻重往往要是被忽略的。
很多年前,大家只知道侯孝贤、杨德昌,不知道吴念真。从《恋恋风尘》到《悲情城市》,从《海滩的一天》到《无言的山丘》,吴念真给这一代台湾电影人输入了不可估量的滋养。而这个矿工的儿子,这个用剧本堆积了台湾电影的高度的人,竟然在日本占领台湾一百周年之际,拍了一部和殖民文化背景有关的杰作——《多桑》。
这是个镜头比侯孝贤更慢的人,这也是一个在台湾土地上比侯孝贤挖得更深的人,他甚至不懂得让镜头语言歌唱,他习惯于将叙事和编年体历史穿插地晒在一个空地里。
你没有看到赶时间的人,而一个人的老去简直只有一支烟的工夫。《多桑》电影里的不经意的沧桑,并非用流水的笔触来表达,而恰恰是一种越来越明显的两种文化背景的冲突。
吴念真,是用慢来表现快的人,他对时间概念的理解甚至超过了侯孝贤。在《多桑》里,即使触及到城市,也只有黑暗中的一个没有城市特点的角落。历史,在不停地翻走一页又一页,吴念真不关心新时代带来什么面貌,他聚焦了山村里传统与现代的抵触,尤其聚焦了成为既往的文化背景对一个人的烙印之深。
台湾近代史,也是一部日本殖民文化史。多桑,在日文里是爸爸的意思。父亲——多桑和儿女们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他们在日常生活里的摩擦甚至尖锐到日文和汉语上,多桑一生的心愿是去日本看看皇宫和富士山……我最佩服吴念真的地方,并非电影里随处可见的父子深情,也不是把这个承受了苦难而不离不弃的男人的坚韧的一面刻划到极致,而是将台湾几代人的血液抽出来,放在一个群体的环境里剖析。
一种语言取代了另一种语言,可能是历史的必然。随着闽南语乃至日语渐渐地淡去,最后,这个山村也从地图上消失了。吴念真自然不是留恋殖民文化,也不是依恋传统的人际关系,他讲这段带有自传体的故事,更是挖掘时代变迁对人的印记,以及消逝和恒定之间的关系。
每一次同一个山峦的出现,我都相信是吴念真在悄然地抒发这样的情怀:即使天旋地转,只要人类愿意,总能扎根的;而那个比侯孝贤更侯孝贤的村头长镜头,几乎是《多桑》所有的社会场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多桑家门口的镜头,三分之二的镜头是从里往外拍摄,不是母亲坐在门口干活,就是孩子们跨过门槛……喜欢用自然光的吴念真以小见大的功力十分可怕。
《多桑》甚至像一部纪录片,一部有朴素表演、有饱满故事的历史沧桑片。任何时代都不缺紧跟时代的疯狂,或者抗拒时代的焦灼,我们有太多的记者和艺术家,而少那种在自己的骨髓里寻找答案的当代史学家,即使有也是隔了几世几代了。
真因为随波逐流成风,而没有了风口浪尖的清醒;真因为把感受无限的夸大,而没有了某种天然的洞察;真因为亲人的可靠成了唯一,而没有了宽阔的胸怀去接受更多的。
在拍摄上或多或少有瑕疵的《多桑》却把台湾电影历史给颠覆了,同时,它让我们深深的绝望。个人,永远是微不足道的,生命,也永远是悲哀的。我们最后想接受历史的那张脸,不该是喧哗的,而是平静的,甚至没有什么疤痕,只有被大河冲刷过的简单。
《多桑》有一段父子间的苦情记,它是否令人动容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认识到父亲在他那儿有了延伸。
一个人到了不惑之年,其实不是什么惑不惑的问题,而是看着父亲老去或者走了的时候,是看着父亲的影子照到自己身上的时候。
人生的长短,在乎中间这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