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金陵在宋代为江宁府(今南京市),是王安石的第二故乡。仁宗景四年(1037),王安石的父亲王益通判江宁府,王安石随父至江宁。他在《忆昨诗示诸外弟》中说:“丙子从亲走京国,浮尘坌并缁人衣。明年亲作建昌吏,四月挽船江上矶。”丙子是景三年(1036),王益父丧服满赴汴梁,王安石“从亲走京国”,第二年四月自京南下,再乘船溯长江至江宁,故曰“挽船江上矶”。“矶”,或指燕子矶。宋代建昌军,为今江西南城。王益这时未曾在建昌作吏。曾巩《尚书都官员外郎王公墓志铭》也只说王益“服除,通判江宁府”。“建昌”,疑为“建康”之误,建康就是江宁。宝元二年(1039)春,王益卒于江宁任上,即葬江宁之牛首山,自是子孙家江宁。王益卒及嘉八年(1063)其妻吴氏卒,王安石都在江宁居丧。神宗熙宁七年(1074),王安石被迫解去“机务”(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观文殿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他在谢表中说:“逸其犬马将尽之力,宠以邱墓所寄之邦。”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再罢宰执,仍判江宁府;次年,辞免使相判江宁府,以集禧观使闲居江宁之钟山,直到哲宗元元年(1086)去世。
王安石对江宁是有深厚的感情的。有一次,他离开江宁,顺江而下,由京口(今江苏镇江市)渡江至瓜洲(今江苏邗江县南),准备由大运河北上。这时,他对江宁无比眷恋,写下一首诗,抒发他的乡思。这就是《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自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临川集》卷二九在《泊船瓜洲》诗之前有《入瓜步望扬州》一诗,大约是同时所写:
落日平林一水边,芜城掩映只苍然。白头追想当年事,幕府青衫最少年。
瓜步,在今江苏六合县东南,长江北岸。自江宁顺江乘船,即经瓜步,所谓“落日平林一水边”。此去由大运河北上,须经扬州,故远望扬州,“芜城掩映只苍然”。王安石曾于仁宗庆历二年(1042)以秘书郎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公事,八月赴扬州就任,时年二十二岁,所以说“幕府青衫最少年”。这首诗自瓜步前望扬州,追怀往事,《泊船瓜洲》诗则是自瓜洲回望江宁,思念家乡。从“白头追想当年事”一句,可知两首诗都是晚年所写。
王安石另有《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句》(《临川集》卷二八),诗中许多句子与《泊船瓜洲》诗相重,又用同韵:
老于陈迹倦追攀,但见幽人数往还。忆我小诗成怅望,钟山只隔数重山。
世间投老断攀援,忽忆东游已十年。但有当时京口月,与公随我故依然。
与公京口水云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金山。
黄庭坚《题惠崇九鹿图》说:“惠崇与宝觉同出于长沙,而觉妙于生物之情态,优于崇。”(《豫章先生文集》卷二七)王洋《宝觉师画少陵像用笔甚简……》诗称宝觉“吴僧笔端龙幻化”(《东牟集》卷二)。是知宝觉,长沙人,居吴,善画。由王安石多次赠诗与他,知他必又能诗。王安石晚年,曾与他“共卧钟山一坞云”(《临川集》卷二九《示宝觉二首》〔其二〕)①。《三绝句》即作于江宁,因而有“邂逅我还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金山”的发问。那么,《泊船瓜洲》诗就应该是早年一次与宝觉“宿金山”后去瓜洲时所写,这由《三绝句》的“与公京口水云间,问月何时照我还”的追叙以及“但有当时京口月,与公随我故依然”的感慨亦可以证明。而“忆我小诗成怅望”的“小诗”,不消说即指《泊船瓜洲》,诗人连“钟山只隔数重山”的原句都点出来了。李璧《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二《三绝句》第一首末注曰:“公自注云:某旧有诗,‘京口瓜洲一水间……’”王安石只说“某旧有诗”,可惜没有指明“旧有诗”的写作时间与具体环境。但《临川集》卷三六集句《赠宝觉》诗序提供了一条线索。王安石在序中说:“予始与宝觉相识于京师,因与俱东。后以翰林学士召,会宿金山一昔(夕)。今复见之,闻化城阁甚壮丽,可登眺,思往游焉,故赋是诗。”“因与俱东”,即《三绝句》所说“忽忆东游已十年”的“东游”。而“何时照我宿金山”,就是联系到“十年”前“以翰林学士召”,与宝觉“会宿金山一夕”之事。治平四年(1067)正月,英宗卒,神宗即位;闰三月,服母丧后闲居江宁的王安石,出知江宁府;九月,召为翰林学士。熙宁元年(1068)四月,王安石自江宁赴京,越次入对。四月春末,季节与“春风自绿江南岸”正合。这年,王安石四十六岁,年近半百,“白头追想当年事”,也在情理之中②。
“少以意气自许”的王安石,何以神宗初立时应召入京就叹息“明月何时照我还”呢?③这是由于古代士大夫往往有功成身退的思想,或者居庙堂而乐山水,东晋谢安就是这样④。王安石家江宁,江宁又有谢安遗迹,他对谢安当然会有更多的向往,以致产生与谢安争“墩”的传说⑤。《隐居诗话》记述了一个故事:“熙宁庚戌冬,王荆公安石自参知政事拜相,是日,官僚造门奔贺者,相属于路,公以未谢,皆不见之。独与余坐西庑之小阁,荆公语次,忽颦蹙久之,取笔书窗曰:‘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放笔揖余而入。”(《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四引)《王直方诗话》又载:“李希声言荆公罢政时,居于州东刘相宅,于书院小厅题‘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数十处。”(同上引)“当时”二句是唐薛能诗,书写此二句,则是变法受阻、被迫闲居的激愤了。这,也许王安石早已预料到的,所以“以翰林学士召”时,不免对江宁依依不舍,想到将来的归宿——再“还”江宁。
“京口瓜洲一水间”,京口与瓜洲距离不远,渡江很快就到。“一水间”,犹言“一衣带水”之间。《南史·陈后主纪》:“隋文帝谓高曰:‘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隋将伐陈,陈在长江之南,故以“一衣带水”指长江,并形容其狭窄,表示不应受其阻隔⑥。王安石正面引用“一衣带水”之意,说明京口与瓜洲虽然各在江南江北,但不过“一水间”而已;方才还在京口,与宝觉“会宿金山”,转眼便到瓜洲,将从大运河北上了。远离江宁,心情惆怅,不免回头瞻望,“钟山只隔数重山”。这里,以钟山代指故乡江宁。当然,江宁不可得见,而钟山高峙,却似乎隐约呈现于眼前。也可能王安石以钟山同时表示隐居的地方。钟山,又名北山,据说南朝周隐居于此,后应诏出山做官,孔稚圭遂作《北山移文》,借山灵之口,阻其再至。举出钟山,则有不愿离开隐居之地的意思。“只隔数重山”,也是表示距离不远。“数重山”,或作“万重山”,便与“只隔”二字抵牾。钟山距离不远,犹可依稀想象,自瓜洲往北,就“瞻望弗及”了。作者外出行舟,大都有旅乡愁。《泊船姑苏》诗说:“物皆得所托,而我无安栖。”
“春风自绿江南岸”,本系触景生情,所以自然引出下句“明月何时照我还”。春风就是春风,意同春天。春天来了,春风一吹,于是江南草长,绿遍天涯。但有的注家却以为春风借喻“皇恩”,说王安石被神宗恢复相位,感到又可大有作为,因而内心中仿佛春至寒消。这纯属牵强附会⑦。如果是这种心情,怎么连接得上“明月何时照我还”呢?王安石在《忆江南》诗中说:“回首江南春更好,梦为蝴蝶亦还家。”意思、手法,全与“东风”二句相同,并无别的政治寓意⑧。之所以产生包含政治寓意的妄测,大约是由于“春风自绿江南岸”一句,一般引作“春风又绿江南岸”,由一“又”字,联系到王安石的再入相,就把神宗的下诏起用比作“又”至的“春风”。然而《王文公文集》、《临川集》以及李璧注本均作“自绿”。只有洪迈《容斋续笔》卷八引作“又绿”,钱钟书《宋诗选注》、周振甫《诗词例话》相沿未改。吴小如《读书丛札》曾经指出“又绿”“不过形容时光易逝”,“显得意境稍浅而用笔亦不免平直”,“远不如‘自绿’的耐人寻味”。这确乎颇有见地。需要补充的是,“又”字不仅限于“形容时光易逝”,而且与乍去江宁的实际情况不合。如果离乡长期客居在外,由春风的吹拂勾起对江南的思念,一个“又”字即表明离乡之久、思乡之切。现在“钟山只隔数重山”,到汴京还远着哩,更谈不上一去过了三年五载,哪里用得上一个“又”字呢?当然是“自”字好。但“自绿”之“耐人寻味”,吴先生以为在于作者写出了春风“应该是有情的”,而“偏偏无情”,“一到春天,和风自管吹绿了江南的岸草”,“却不管诗人思归不得的惆怅情怀”。这里再补充一点,“自”确是自然而然的意思,但似乎与只顾自个的意思无关。南宋汪藻《天台道中》诗云:“东风自满江南岸,不管人间万事非。”诗为慨叹时事而作,故“东风”句袭用王安石诗,而以“自”为只顾自个的意思,下句即明言东风“不管人间万事非”。王安石诗的本意则是说,一年一度,只要季节到了就春回大地,春天按时来临,自然而然的,不烦招引,而且谁也阻挡不住,如唐彦谦《春草》诗所说:“春风自年年,吹遍天涯绿。”春天如此回归有时,人的去留却不由自主,于是诗人从“春风自绿江南岸”生感,发出“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慨叹。
这里还牵涉到一个“绿”字的问题。《容斋续笔》记载:“吴中士人家藏其草(指《泊船瓜洲》诗),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钱钟书《宋诗选注》说这“是王安石讲究修词的有名例子”,未加评论。周振甫《诗词例话》以为“绿”字“色彩鲜明”,“唤起我们的联想”,“想到春草绿时容易引起思归的念头”,虽具体点出“绿”字的好处,但没有详细申说。
用色彩字,是杜甫最为擅长的。《绝句二首》(其二):“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然。”《绝句四首》(其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用不同的色彩,造成强烈的对比,突出了所描绘的景物。王安石《绝句》(其九)的“缫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也是用多种色彩构成画面,形象鲜明生动。杜甫《春日江村三首》(其三):“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怀锦水居止二首》(其二):“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先叙景物,次接以带修饰形容的色彩字,使景物格外生辉,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王安石《雨花台》诗的“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用同一手法。如果依照人们观察自然、感受外物的生活体验,那就必先经过感觉阶段,最后进行判断。杜甫诗即往往从人们的视觉所得色彩印象入手,由色彩带出具体景物,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的“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放船》诗的“青惜峰峦过,黄知桔柚来。”《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诗的“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王安石《杨柳》诗的“绿垂静路要深驻,红泻清波得细看”,《宿雨》诗的“绿搅寒芜出,红争暖树归”,也是这样,而且拟杜的痕迹相当明显。南宋范文《对床夜语》卷三说:“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这是从修词造句的角度指出杜甫用颜色字所形成的苍劲特征,王安石恰恰也在追求诗歌的“奇崛”格调,用色彩字同样体现了这种追求的意向。王安石诗还有另一种情况,即不由颜色字“引实字”,具体景物已包含在颜色字中。“缫成白雪桑重绿”的“白雪”,前有“缫”字,则知其为茧;“割尽黄云稻正青”的“黄云”,前有“割”字,则知其为麦。《半山即事》(其三)诗的“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谓“粼粼起”,则知“鸭绿”指春水,谓“袅袅垂”,则知“鹅黄”指嫩柳。至如“春风自绿江南岸”的“绿”字,在诗句中虽属形容词作动词用,而前有“春风”言“绿”所从来,后有“江南岸”言“绿”所存在,则知其实指春草。王安石《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诗的“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这“绿”字也是实指春草。在别的地方,王安石把“绿”直接与“草”相联系,如《法云》诗的“初晴涨绿浓于草”,《和惠思岁二日二绝》(其二)的“遥怜草色裙腰绿”,《欲归》诗的“绿梢还幽草”。杜甫已有“碧变墙隅草”(《雨过苏端》)、“草满巴西绿”(《城上》)之句。但具体景物,最好由读者自己通过色彩去咀嚼、体察,这样会更有兴味。不明言“草”而以“绿”字代指,读者之所以能够理解,是由于诗人用别的景物作了暗示,即春风和水岸。(李白《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春听新莺百啭歌》:“春风已绿瀛洲草。”温庭筠《敬答李先生》诗:“绿昏晴气春风岸。”)春风不但把春草吹绿,且切合泊船瓜洲之时;水岸不但易于生长春草,且切合泊船瓜洲之地。一个色彩字“绿”,含意十分丰富。
“绿”字既然代指春草,于是就由春草顺理成章地联系到惜别、思归。《楚辞·招隐》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从此,诗人多以“春草”、“王孙”表达别离、旅之意。谢灵运《悲哉行》:“萋萋春草生,王孙游有情。”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诗:“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因“春草”之“萋萋”,自然要用上“绿”字。李嘉《送王牧吉州谒使君叔》诗:“细草绿汀洲,王孙旧此游。”王维《送别》诗:“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刘长卿《经漂母墓》诗:“春草茫茫绿,王孙旧此游。”也可以不出现“王孙”字面,迳以春草之绿,寓写离怀之苦。刘长卿《送李穆归淮南》诗:“扬州春草年年绿,未去先愁去不归。”张先《菩萨蛮》词:“忆郎还上层楼曲,楼前芳草年年绿。”或者由“绿”字生想,旁及他物,使怀念、相思的内容更深一层。韦庄《菩萨蛮》词:“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牛希济《生查子》词:“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由是我们就可以知道,王安石如果用“到”、“过”、“入”、“满”等字,那么就仅仅限于表现“东风”本身,而与春草无涉。选用“绿”字,则不但“形象鲜明”,更主要是借春草写了别情。绿色春草这一意象,自《楚辞·招隐》以来就包含着特定的联想内涵与审美意蕴,尔后诗人词家尽可以在运用这一意象时,翻新出奇,但大致不超出于惜别、思归的内容以外。流水时常联系岁月易逝,渔钓时常联系隐逸生涯,落花时常联系美人迟暮,冰雪时常联系高士情怀,诸如此类,都说明诗词中某种意象有其固定性与承继性,作者的创作思路与读者的鉴赏体验,都在一定的区界范围中踵事增华、浮想联翩。
所谓使典用事,融化成句,脱胎换骨之说,点铁成金之法,概不离乎此。这是我国古代诗词创作中很普遍的也是很值得认真探讨的现象。应从这个角度去认识王安石诗的“绿”字之妙,而不要单从一般修词造句的技巧上去理解。
下面“明月何时照我还”,也有同样的问题。在“春风自绿江南岸”之后,完全可以接着说春风“何时送我还”,然而偏偏说“明月”相照。原来“明月”也是从来就多与思乡怀人相联系,著名诗句如李白《静夜思》诗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月夜忆舍弟》诗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明月是无往而不在的,人虽然离别故乡、亲人,而明月则千里万里同时相照,“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于是可以由明月获得慰藉,欧阳修《玉楼春》词:“今宵谁肯远相随,唯有寂寥孤馆月。”又可以由明月引动忧伤,冯延巳《三台令》词:“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更可以由明月生想,作多种譬喻,表现刻骨的相思。张九龄《自君之出矣》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吕本中《采桑子》词:“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当然,较多的还是望月而思归,所谓“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白居易《长相思》)王安石说“明月何时照我还”,即是此意。
看来,《泊船瓜洲》诗句句语、意均有所本,把这视同黄庭坚主张的“无一字无来处”⑨,也可以;王安石诗与黄庭坚诗本有共同之处。他们都推崇杜甫,学习杜甫。胡仔说:“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一)又说:“黄鲁直诗本得法于杜少陵。”(同上卷四七)王安石与黄庭坚从多方面称赞杜甫,不像有些人说的只着眼于诗歌艺术技巧。但他们也确实充分肯定杜甫“读书破万卷”的创作修养功夫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刻意锻炼精神。王安石注意学习杜诗“其词所从出,一莫知其极”的“文与意之著”(《临川集》卷八四《杜工部后集序》)。黄庭坚也说:“作诗句要须详略用事精切,更无虚字也;如老杜诗字字有出处,熟读三五十遍,寻其用意处,则所得多矣。”(《豫章黄先生别集》卷六《论作诗文》)王安石这首《泊船瓜洲》诗,造语、用意都能够寻绎出来龙去脉,却是融化无迹,读者完全可以仅仅从诗的字面本身入手去理解其内容。这当然也由于前面所说诗词中习见的意象,往往有其特定的联想内涵与审美意蕴。因此,《泊船瓜洲》诗的主要特色乃是运轻倩之笔,写幽远之思,与王安石其他诗歌特别是早年诗歌的“直道其胸中事”判然有别。这就要说到“半山诗”。
半山,是王安石晚年在江宁居住的地方。李璧在王安石《题半山寺壁二首》诗的注中说:“半山报宁禅寺,公故宅也。由东门至蒋山(钟山),此为半道,故以半山为名。”(《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黄庭坚即称王安石为半山老人。王安石这个时期的诗歌,被编订为《半山集》。陆游《跋半山集》说:“右《半山集》二卷,皆荆公晚归金陵后所作诗也。”(《渭南文集》卷二七)陆游把王安石这个时期的诗歌称为“半山诗”,其《春雪》诗说:“倒尽酒壶终日醉,卧听儿诵半山诗。”(《剑南诗稿》卷二四)杨万里也有《读唐人及半山诗》一诗(《诚斋集》卷八)。严羽《沧浪诗话·诗体》所说的“王荆公体”,当即指“半山诗”。在“王荆公体”下,严羽自注:“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轼)、黄(庭坚)、陈(师道)之上。”而从诗歌体裁看,“半山诗”主要就是绝句。杨万里《读诗》诗说:“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诚斋集》卷三一)历来人们称赞王安石的绝句,实际就是“半山诗”或“半山绝句”。
“半山绝句”的特点是什么呢?先看刘克庄的一段话。《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二十《题听蛙方君诗卷二首》(其二)诗有云:“警句可编《半山集》。”刘克庄自注:“‘半出岸沙枫欲死,系舟犹有去年痕。’方子通诗也。半山爱之,书之于座。今刊在荆公集中。”方子通,名惟深,莆田人,刘克庄的同乡,徽宗崇宁五年特奏名,授兴化军助教,有《方秘校集》。《宋诗纪事》卷三六收有他的《舟下建溪》诗,刘克庄所称引的就是这首诗的后二句,文字小异。原诗是:
客航收浦月黄昏,野店无灯欲闭门。倒出岸沙枫半死,系舟犹有去年痕。
《宋诗纪事》转引《莆阳文献》也说“此诗荆公爱之,尝书坐右,后人误入荆公集中。”这首诗在王安石集中是《江宁夹口三首》的第三首:
落帆江口月黄昏,小店无灯欲闭门。侧出岸沙枫半死,系船应有去年痕。
“侧出”、“半死”,《王荆文公诗笺注》作“半出”、“欲死”,李璧注:“真迹作‘侧出岸沙枫半死’,尤佳。”李璧既然见过“真迹”,那么,这首诗无疑应是王安石所作。其情致与《泊船瓜洲》诗相仿佛,于行舟之际,触景感怀,伤时悼往,倦游思归。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三称方惟深“凡有所作,荆公读之必称善,谓深得唐人句法。尝遗以书曰:‘君诗精淳警绝,虽元、白、皮、陆,有不可及。’”可见方惟深诗的“精淳警绝”大约近似“半山绝句”,所以王安石才“爱之”,“读之必称善”,以致使人反把王安石诗当成方惟深诗了。这类“精淳警绝”的诗在艺术上的特色,可以用“清婉”二字来概括。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五说:“七言绝句,唐人之作往往皆妙,顷时王荆公多喜为之,极为清婉,无以加焉。”黄庭坚所谓“雅丽精绝”(《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五引《冷斋夜话》),叶梦得所谓“深婉不迫”、“舒闲容与”(同上卷三一、三五引《石林诗话》),胡仔所谓“使人一唱而三叹”(同上卷三五),都是从不同方面来说明“半山绝句”在艺术上的“清婉”特色。张邦基认为王安石“喜为”唐人七绝,据《中吴纪闻》,王安石赞赏方惟深诗,亦称其“深得唐人句法”。而南宋时人所说“唐人”、“唐诗”,往往仅限于晚唐。杨万里《诚斋诗话》说:“五七字绝句最少而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但杨万里又认为王安石绝句还比不上晚唐,“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读唐人及半山诗》)所以他学诗的经历是“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诚斋集》卷八十《荆溪集序》)南宋时人由于厌弃江西诗派,转而规摹唐人,其实是推崇晚唐诗。他们把“半山绝句”与晚唐诗联系起来,但晚唐诗家面目各异,王安石不会像“四灵”那样效法贾岛、姚合,却吸取了李商隐、杜牧一些绝句工炼明丽而清新流动的长处。王安石其实多方面地学习唐人,包括盛唐时期的李白。当然,我们也可从杜甫绝句那里找到王安石“半山诗”的渊源关系。普闻《诗论》说:“老杜之诗,备于众体,是为诗史。近世所论,东坡长于古韵,豪逸大度;鲁直长于律诗,老健超迈;荆公长于绝句,闲暇清癯:其各一家也。然则荆公之诗,覃深精思,是亦今时之所尚也。”普闻又举“除却春风沙际绿”一诗,以为“拂云豪逸之气,屏荡老健之节,其意韵幽远,清癯雅丽为得也。”他注意到“半山绝句”的“拂云豪逸之气,屏荡老健之节”,比胡应麟的单纯着眼于“工致”(《诗薮·外编》卷五)的评价要高出许多。“闲暇清癯”又与“闲适”(《三山老人语录》评王安石诗句“细数落花因坐久”语,《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六引)不同。“半山绝句”的“清婉”风格,仍有王安石自己的精神面貌在,这就是吴之振《宋诗钞·临川集钞》所说的“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淡之中。”如《北陂杏花》诗: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雪中游北山呈广州使君和叔同年》诗:
南枝岁晚亦花开,有底堪随驿使来。看取钟山如许雪,何须持寄岭头梅。
从这样的诗中不是可以看出“拂云豪逸之气,屏荡老健之节”来么?而这也正是得之于杜甫绝句的“闲暇清癯”。蔡绦《西清诗话》笼统地说王安石诗“乏丰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是不确切的。
“半山绝句”既然是指王安石晚年居钟山时的诗歌,那就不应包括《泊船瓜洲》诗在内。但我们看问题切不可绝对化。王安石诗并非只有绝句最好,也不是只有晚年诗才好。如《题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诗:
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以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
即作于早年任舒州通判时,并不缺少渊涵蓄之趣。黄庭坚喜欢它,后经石牛洞,和韵效题一首,但人们还认为“不及荆公之自然”(曾《高斋诗话》)。胡应麟瞧不起王安石的绝句,也承认他这首诗“超然空诣”(《诗薮·外编》卷五)。我们应看到王安石早年诗与晚年诗有其不同之处,也有其相同之处。而晚年诗的范围也不必限于居江宁钟山时。赵与时《宾退录》卷六说:“荆公《竹》诗:‘人言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世人传诵,然非佳句。公诗至知制诰乃尽善,归蒋山乃造精绝,其后《再送李璋下第》、《和吴冲卿雪》诗,比少作如天渊相绝矣。”“天渊相绝”,说得“绝”了一些,但提出王安石诗“至知制诰乃尽善”,则非毫无根据。王安石知制诰在仁宗嘉佑六年(1061),而《泊船瓜洲》诗作于神宗熙宁元年(1068)。谓此时王安石诗由“尽善”而逐渐形成“精绝”的“半山绝句”,是不容置疑的。
注释:
①《临川集》卷二六《病起过宝觉》诗:“执手乍欣怅,霜毛应更新。”元丰七年(1085),退居江宁的王安石大病,半山宅为寺;寻病愈,乃赁城中屋舍以居。
②《王安石诗选》说《泊船瓜洲》诗是王安石在熙宁八年(1075)再入相“应诏赴汴京途中怀念金陵的作品”,《宋诗鉴赏辞典》也说是“宋神宗下诏恢复王安石的相位”时所作,均不确。
③王安石《杂咏绝句十五首》(其十一):“为问扬州月,何时照我还?”
④《晋书·谢安传》:“谢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屡违朝旨,高卧东山。”“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及镇新城,尽室而行,造泛海之装,欲须经略初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上疏请量移旋旆。诏遣侍中慰劳,送还都。闻当舆入西州门,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
⑤《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三:“介甫居金陵,作《谢安墩》绝句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或云:‘介甫性好与争,在庙堂则与诸公争新法,归山林则与谢安争墩。’此亦善谑也。”
⑥王安石《招叶致远》诗云:“白下长干一水间,竹匀新笋已斑斑。明朝若有扁舟兴,日落潮生尚可还。”此“一水间”亦形容水面不广,故曰“日落潮生尚可还”。
⑦《宋诗鉴赏辞典》:“宋神宗下诏恢复王安石的相位,表明他决心要把新法推行下去。对此,诗人感到欣喜。他希望凭借这股温暖的春风驱散政治上的寒流,开创变法的新局面。”同书解释王安石《夜直》诗的“*恼人”为“在这新春之时,自己终于有了千载难逢的君臣际遇,即将一展宏图,裨补明时,无数往事、感慨事、紧要事一齐涌上心头”,又把“眠不得”等同于杜甫的《春宿左省》诗“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都是没有根据的。
⑧王安石《题西太乙宫壁二首》(其一)诗:“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亦只是因春至而思及江南故乡。韦庄《古别离》:“断肠*在江南。”
⑨吕本中《东莱吕紫微诗话》:“表叔范元实既从山谷学诗,要字字有来处。”陈长方《步里客谈》卷下:“章叔度宪云:每下一俗间言语,无一字无来处,此陈无己、黄鲁直作诗法也。”
普闻《诗论》:“诗家云:炼字莫如炼句,炼句莫若得格,格高本乎琢句,句高则格胜矣。天下之诗,莫出于二句:一曰意句,二曰境句。境句则易琢,意句则难制。……所以鲁直、荆公之诗高出于流辈者,以其得意句之妙也。”
《临川先生文集》卷九《杜甫画像》诗:“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寒飕飕。”潘《潘子真诗话》:“山谷尝谓余言:老杜虽在流落颠沛,未尝一日不在本朝,故善陈时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义之气,感发而然。”(《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五引)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一:“王荆公……晚卜居钟山谢公墩,自山距州城边相半,谓之半山。”周必大《二老堂杂志》卷五:“东门即白门也,五里至报宁寺,本介甫旧宅,元丰中奏舍为寺,赐今额。兵火后,败屋数间,土人但呼半山寺,言自城去蒋山十里,此适半途也。”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五:“山谷称荆公为半山老人,故《跋胡笳集句》云:湓城王实拟半山老人集句,《胡笳十八拍》是也。”
同上引《六朝事迹》:“陈轩《金陵集》载荆公‘半山诗’,凡十五首。”
清顾嗣立《寒汀诗话》:“王半山备众体,精绝句。”独南宋叶适以为“王安石七言绝句,人皆以为特工,此亦后人貌似之论尔”(《习学记言》卷四九)。
《中吴纪闻》卷四:“方子通一日谒荆公未见,作诗云:‘春江渺渺抱墙流,烟草茸茸一片愁。吹尽柳花人不见,青旗催日下城头。’荆公亲书方册间,因误载《临川集》。后人不知此诗乃子通作也。”诗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四,题作《春江》,《临川集》卷三十同。
王安石《江上》诗:“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显然自李白《望天门山》诗脱化而来:“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自北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又《即事六首》(其一)诗:“我起影亦起,我留影逡巡。我意不在影,影长随我身。……”也是摹拟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诗。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说:“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从王安石《葛蕴作〈巫山高〉,爱其飘逸,因亦作一篇》的诗题看,他是欣赏李白诗的飘逸的。“王介甫不喜太白诗”(刘克庄《后村诗话·新集》)的说法,恐怕不完全符合实际。对于王安石《四家诗选》置李白诗于第四的用意,向来就存在着争论。惠洪《冷斋夜话》卷五载:“舒王尝曰:‘太白词语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以为“恐非荆公之言。”
——选自赵齐平《宋诗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