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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台湾作家林海音:最后的122天》
出处:夏烈(林海音的儿子):《城南少年游》      阅读次数:2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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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作家林海音:最后的122天

 

作者:夏烈:《城南少年游》(夏烈:林海音的儿子。原名夏祖焯。美国密执安州立大学工程博士,曾任桥梁工程师、大地工程项目经理、美洲中国工程师学会理事等,现任台湾新竹清华大学文学教授及成功大学客座专家。)

八达岭的长城迤逦绕巅。远看像条灰褐的长蛇,当地人把它当作圣灵。岭的西侧,延续着断垣残壁,人迹罕见。有人在断壁下发现一只已风干的小鸟骸骨,附着残余的蓝羽毛和红的嘴尖。北京的大学鸟类专家认出它是只台湾蓝鹊。这只蓝鹊千里迢迢飞来寻找什么?它迷了路?它是如何渡越那宽辽而波涛汹涌的台湾海峡?没有一个人能作出解释。

 

  她安静地躺在加护病房的病床上。身上脸上插了许多管子——她曾是一个充满了活力与欢笑的人。第一天入院医生即告诉我,她可能明天就会离开人间,但是一百二十二天过去了,她在等待什么?等着我领悟出什么她才走吗?从孩童时代开始,她即从不告诉我,永远留给我自己去领悟。一直到她的暮年,弥留之际,仍是如此。

 

  我和她在床前面对面,她有时醒着,有时瞑着眼,在她醒的时候,我要告诉她一些事。然而,要如何引起她的注意呢?我在记录板上画了一个小男孩,坐在漂流溪面的大木碗里,旁边写着“桃太郎”(Momotaro)。那是小时候她讲给我听的一个日本童话。我出神地坐在小板凳上,该是上托儿所的年龄。她反手拿着一本童话书,书上有些图画,黑白的,似乎与后来我读到的原著有些出入。有张图画是穿着和服的桃太郎双手撑开抓住碗边,木碗遇到河中漩涡打转。她告诉我,过了漩涡之后进入缓流,溪面很窄,两岸夹着低遮河面的樱花树。我于是联想到满天无声纷纷飘落下的花瓣,坠在溪面上,被缓流悠悠带去。以后我长大一些,有时听她在屋里哼一支歌,调子优美,有些哀凄,也很缓慢,像是桃太郎木碗边的流水;又过了许多年后,我知道那歌的名字是《魂萦旧梦》,一首二十世纪四〇年代的中国老歌。前面几句是:“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桃花时节,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那时我还很小,似乎没有可能见到狭窄的溪流、满天的星点、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为什么由桃太郎而起那种联想?也许是她后来哼的《魂萦旧梦》给我那种感觉;也许,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所以她心里想的传到我脑海里。

 

  有时,我会想到另外一个医院,早年的台北“第一外科”,似乎离城中的铁道不远。她躺在靠窗的病床,有许多的光漫入,老式建筑,铁架的床,床边是个纯木制深褐色的台子。许多年后在美国看到上海制片厂出品的《城南旧事》,童星沈洁饰她的童年,到医院去看她的父亲,我才恍然大悟这是相似的场景、家具和相同的老式医院环境。那时我在建中念初中一年级,大概十二岁左右,穿了短裤,每天下课骑脚踏车去看望她。她刚做完一只乳房的切除手术,因为年纪小,不懂那么多的事,我并没有癌症可能在数年内复发或转移导致死亡的想法。她住双人房,以屏风隔开,进门是位三十出头的本省籍男士,浓密的头发,长得清俊,肤色略黑,沉默,从未见过笑容。我走过床边,他点一下头,并没有抬头看我,他的脖子下端贴着纱布绷带,因为癌症刚开过刀。脖子上开刀是哪一种癌症?会不会死?他是那么安静、忧郁、孤独,永远半躺在床上看书,看的都是日文书,也许是日本小说吧!有时她会隔着屏风用简单的日语和那年轻人交谈,那是我初次听到她用整句的日语和别人谈话。

 

  她出院后不久,那个年轻人就死了。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记得她告诉我:“那个人的日文真好。”许多年后,我开始在大学教授近代日本文学,说不定指定学生看的川端康成的《千羽鹤》、《雪乡》等等,就是那时那个人躺在病床上人生最后的享受吧!

 

  许多年以后,我终于到伊豆半岛重步川端笔下《伊豆舞女》的足迹。在一个乡村的小书摊上发现一本许多年前的日本小学课本,面已泛黄。我把它带回台北,卡桑(注:日语“母亲”),您看到,竟拿起来朗朗阅读,这几年来您因中风及脑萎缩已不看书报,为什么会突然朗读您平日不使用的日语,确是费解。小学课本上有昭和天皇骑在马上阅兵,兵士们的军服看来是二次大战时的情景,那些受检阅的部队,可否是即将来打中国的?卡桑,您生在大坂,第一语言不是台语,是日语,此外,您同父异母的姊姊是日本人,所以我的大表哥也是东京都成功富裕的商人。然而,卡桑,您独立创办的“纯文学出版社”却在当年出版了所有重要的抗日小说,如《滚滚辽河》、《蓝与黑》、《长夜》、《莲漪表妹》、《苍天悠悠》……等。我也在居美国期间成为“抗日史实维护会”热烈的支持者。为了非右翼的留美学生“保卫钓鱼台运动”,我离台十年。有些人问我,你们这样做,不是自相矛盾吗?你们的近亲是日本人,而且中日战争结束已久?

 

  但是,卡桑,您和我都知道,近百年中国的落后与贫穷,造成了某些国人丧失民族自尊心,甚至想做欧美人、日本人,以做中国人为耻。我念建中时,您认为我已够大了,您告诉我,“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二十万中国军队突然越过鸭绿江,在北朝鲜战场和联合国军队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战,在那个战争里,中国是一国打十八国,而最后打成平手,这是人类军事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中国人做到了!”卡桑,您和我都那么喜爱日本的文学与文化,也那么喜欢日本人的多礼及樱岛感伤而优雅的情调,但是,我们永远把自己的民族格置于一切之上。

卡桑,您躺在病床上,两眼空洞地望着我,您心中在想什么?想以前?想现在?想以后?人说缠绵病榻,暮色近晚的时候最容易想起往事。我常带了台湾老太婆喜欢的玉兰花给您,就像孩提时代,外婆常爱把玉兰别在胸襟上一样。玉兰花在病室中散着淡淡的清香,室中幽暗、静寂,您会想起牵着我的手蹒跚学步,您教我系鞋带,教我数手指,教我扣钮扣及穿衣服,您教我慢慢用汤匙吃东西,教我如何用一张纸擤鼻涕,您看到我第一次掉牙,第一次学自行车……这些儿时和您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是多么令您怀念不已。此刻,您会想起什么?也许您会想着那个身高不到您胸部、理了个小平头跑来跑去的小男孩,天真地跑过来问您:“我是谁?”

 

  “你是戏里的主角。”您说。

 

  “一切都是假的,是吧?”

 

  “是的,一切都是假戏,但你是真实的,所以,你长得这么好。”您继续说:

 

  “听我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谎言,虚伪,欺骗。但是在我给你建造的小世界里,你可安心地成长。你不必害怕,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因为你是我造的……”

 

  我长到您面部的高度,在国语实小的智力测验得到全校最高分——此生唯一的一次第一。您高兴地带着我到南海路旁吃一顿丰盛的中饭,然后进植物园看荷花。午后,大雨忽然倾如瀑布泻落,荷池绿叶上点点锤声,您用小扇子遮着头,牵我手急步在两个荷花池的夹道上奔跑,而我竟然发现已跑得比您还要快。我跑在您前面,牵着您的手,心中有着一些得意。啊,我要走出那个您建造的小世界了!

 

  我终于长成了,还是在植物园对面的建中念书。您开始主编《联合副刊》,著名的“林海音时代”终于来临。在那十年的岁月里,以及往后您创办纯文学杂志及出版社的期间,您像阳光一样照耀着许多茫然的年轻作家,为他们带来了温暖和激励,让他们在台湾文学的道路上大放光芒。卡桑,在一个男性中心的社会里,您要奋勇挣扎,您对任何人,甚至背着您的人都宽大为怀,从不出怨言、计较,那是何等的胸襟啊!然而,卡桑,您是有收获的,因为在我成长的岁月,您给我立下了一个心胸宽大的典范,那是一个子女从父母身上学到的无限的人格。就是在那些迷惘与困惑的日子里,站在窗前年轻的我,看见您远远由街头踏着平稳的步子走来,街的两旁,尽是亚热带初夏昏慵阳光下低矮的日式瓦顶房。许多交叉的光条在深褐带着烟熏细细裂缝的木板墙间穿梭,我犹记得,卡桑,您那时是那么年轻、自信及乐观。

 

  然而黑夜终于到来。我被卷进那起与大陆有关的政治案件,资料竟然跟着走到任何一处。您也在我念成功大学时因“船长事件”而离开《联合副刊》。我记得外间风风雨雨,谣传您已被捕。 

 

  我回到台北去看您,您站在日式房屋的玄关上,平静一如往昔。您告诉我,您第一个长篇受读者欢迎:“主角是一个比我年轻许多的未婚女孩,一个和我不一样的人。”那个女孩就是“晓云”。晓云和她以前所写的女人的婚姻有相当大的不同,时代变了,女人变成有职业、有相当自主权,并不一定要用婚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您又告诉我现在不编联副,可以做一些其它的事了。我告诉您,我现在是大四生,已成为成大橄榄球校队的主力队员。如今想想,却也想不起我们还说了些什么。

我在留学时遭遇出境困难,终获解决,在混乱不明的情形下,仓促拿到了出境证。您从未说什么,但我可猜想到您一直在为这件事担心。

 

  台北的春日细雨霏霏,我看到您走向菜市场的背影,有许多嘈杂的吆喝、车声、讨价还价声,潮湿的水门汀地,某一个年轻的母亲尖锐的斥骂她乱跑的小男孩,我心内百感交集——早晚要告诉您的。我坐的货轮“台中轮”晃呀晃,一路由高雄港,晃到了美国。在旧金山的观光点渔人码头匆匆找一份劳苦工,要维生也要靠这个凑足第一年念研究所的费用。而您在此时也应邀到美国访问几个月。

 

  您到旧金山来看我,我刚上岸,人生地疏,体力劳工相当辛苦,还要躲避移民局捕捉非法打工者。那时我已决定与在台湾的政府决裂,学成得到工程博士后回大陆为祖国未来的建设效劳。我的心情既坚定又矛盾,既简单又复杂。我欠了债,我的精神不继,我的前途茫茫,我在渔人码头亲眼看到中国人被歧视,种族的纠纷就发生在身旁。我困惑,我沮丧,然而中国的军队在中印边境彻底地击溃了印军使我兴奋。我又兴奋中国核武试爆成功。我们在我租的廉价单身公寓见面,两人面对面平静地谈话。我告诉您我有意学成后航向大陆,您知道在那种白色时代您可能会失掉您唯一的、您喜爱的、引以为荣的儿子。然而您并没有阻止或影响我的意图,只是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你有你自己的路子。”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我学成未归大陆祖国,而是归向台湾。

 

  卡桑,我又回到您的床前一阵子了。您一直在熟睡,我俯身叫您,您不醒。我每天来看您,由学校开车到石牌的振兴医院要一个半小时。有时白日尽时我已太累了,在雨水及黑暗中奋斗,永无休止的塞车。好几次,我挣扎到了病房,不久就伏在您床前睡着了。哈!我还要告诉您一件趣事。那天塞车在新生高架桥上,大雨滂沱,我知道起码还要四十分钟才到,我尿憋急了,也顾不得没带雨伞,打开车门站在大雨中的高架桥上就地舒解。大概也算是一项吉尼斯纪录吧!

 

  我们谈到哪里了,卡桑?喔,我们来谈“纯文学出版社”的结束吧!


  那时您决定结束“纯文学”,结束您人生的一个阶段,老了。您把九万本存书全部捐赠各地图书馆、学校、慈善机构,数百本已买断的版权无条件还给原作者,干净利落地收场。为何结束?外界猜测纷纷,只有您和我知道为什么。


  “纯文学出版社”是台湾第一个具有规模的文学专业出版社,在它二十八年的过程中,坚持“纯文学”的路线——以纯文学始,也以纯文学终,从来不出通俗文学的书。因为您从未说过以纯文学的优越性压倒通俗文学的话,我无法获知您对通俗文学的真正看法。然而您的作风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我清晰地了解,在我的身体里流着纯文学的贵族血液,我知道如何维护这个高贵的血统,不和通俗文学的平民血液相混,以免破坏了贵族血统的纯正性。这种血统与教育程度、财富、官位无关,而是和一个人的天生文学气质相关。文学的阶级性就在此呈现。


  您站在出版社的窗前,望着窗外雨景,许多车子溅水而去,几个妇人撑伞小心翼翼地通过门前。一个运货工人以台语与您交谈,他工作一天才赚两三千元,车租就是六七百。您无奈地回答:“人就是这样的吗?”


  工人又不经意地问您:“公司关了,要移民出去?去美国?”


  “我到美国去干什么?”您说,“这里是我的家乡啊!”

“纯文学出版社”关门了,我站在历史的尖端,文学在我面前。您是个代表,是个象征。您一直是个有胆识的女人,不只是作家,也是有眼光的领袖。领袖不同于经理,因为领袖要付出(give),而不是收取(take)。您喜爱笨重的大象,不是灵巧的鸟,不是矫捷的花豹,不是多彩的热带鱼。因为象是负重,脚踏实地,重量级的哺乳类。您在人们尚无捐血观念、只有卖血的早年,就以一个年轻女性而去捐血,因为血库需要您的O型血。

我走到重庆南路上尚未处置的“纯文学书屋”废墟,立在许多的书籍、信件、废纸型及往事当中,忽然想起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的一首诗《焚毁的诺顿》(Burnt Norton)。我一直想象《焚毁的诺顿》是个战火废城,一个出自圣经或希腊神话的典故,直到在美国的网络上看到一位女士的造访叙述,才知道那是在英国一座废弃的庄园,真有恍如隔世之感。我还把造访的记录及图片印下来,寄给余光中先生。

 

  萧条庭院,有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抉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您忽然变得沉默了。偶尔有朋友来看您,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听他们聊天。也没有人问您什么话,因为大家知道您中风后也答不出什么。但是您仍保持着优雅的风度,而您也喜欢热闹,希望朋友来看您。

 

  我回来这几年,您逐渐地衰老,病了,憔悴了,不再美丽了,然而回想您过去种种,我觉得您从来不曾如此美丽过。即使您的形貌不再美丽,那对我又有何区别呢?儿不嫌母丑,狗不厌家贫,这几年,您默默无言带给我的启示却是不尽的美丽。

 

  卡桑,我在您病榻旁的记录板上画了奈奈子、小次郎等童话人物——我小时您给我讲的故事。我想,那时候很少有母亲会讲日本童话给子女。还有,我画了川端康成的《千羽鹤》及《雪乡》——“穿过县境长长的隧道,便是雪乡了。夜色下,大地一片雪白,火车在信号所前面停下。”——您在我念建中时向我提到的一本小说。

 

  我把您那张一公尺二十见方的大照片,那张在三峡老街照的,挂在我研究室的墙上,桌子斜摆,这样我一抬头,您微笑地看着我。在您照片正对面的墙上,是庄因豪气潇洒的字幅:“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卡桑,那是您的写照。外公去世时您小学刚毕业,是长女,六个小孩和外婆就靠邮局的抚恤金过日子,坚强地挺过来。而正义感、是非心是男人特质,也是您的特质。我的妻子曾对我说过:“只有你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因为你是她唯一的儿子,你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勇敢、正直、爱国的血液。”

 

  卡桑,我出生时口里含着一枚金钥匙,医师及院长在震惊中遍查医学文献不得其解。只有您毫不动容,因为您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长大以后,您从未告诉过我要用这把金钥匙去开哪一扇门——您要我自己去发现、去领悟。我知道了吗?我发现了吗?卡桑,我不需要您的庇护,不需要您的指导,但我需要您的启示,由这些缝隙中发现光亮。这一生,我与您聚少离多,但在我心中,一直以父母为荣。尼采把他的成就归于父母优秀的遗传;弗洛伊德认为一个男孩如果得到母亲的宠爱,终生就会以征服者自居。

 

  几年前,您的病还未严重时,有一次紧急入院,医院太挤,只有三人一间的三等病房,临时又找不到看护。我睡在墙角的一张板子上,临时入院所以没有棉被枕头,我用外套做枕头躺下。另外两床病人的家属也睡在地上。半夜,您在黑暗中醒了,忽然坐起来,轻声叫我的名字。我迷糊地回答,我想,您是怕寂寞而叫我?怕生病?怕黑?而您却说:“你没有被,冷不冷啊?”像是对一个小孩一样,而您是在病中啊!我说“不冷”,我又趋前问您还好吧?您只满意地笑笑,没有回答,樱花纷纷落下,像雨,像水滴,像泪珠。

 

  卡桑,不开车的日子,我坐捷运去看您,稍晚回来时,空荡的车厢和隆隆的车声并未给我以岁月之感。望着黑夜为衬底的车窗,我又会联想起《雪乡》中岛村在车窗中看到令他倾仪的叶子那一幕。许多人无法了解为何一个工程博士转业为文学教授,也许有一天基因工程会找出答案,至今我仍然深信遗传对一个人的影响之大。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卡桑,离别的日子终于来到,您平静地在睡梦中离去。住院这段时间,我每天来看您,看您逐渐衰退的病体,我想到什么?我想到文学,我想到加缪《异乡人》里的莫鲁梭,以及深泽七郎《楢山节考》里健壮的辰平背着他母亲阿伦上楢山,我想到……

 

  卡桑,您最后的一段路没用轮床,是我用双手抱着您走去太平间。《楢山节考》中辰平背着母亲上楢山,他是壮年的农家男子,我不是。但我不觉得您的身体重,那一段由病房到太平间的路程中,我抱着您的躯体,心中充满了欣愉,您孕育了我,生了我,带我来到这个世界。如今,我能抱着您,带您离开这个世界,那是何等愉快及痛苦的经历啊!

 

  在那之前,您要走的时刻,我说,您放心地走吧,我会替您一切安排好的,您走了以后,常常回来看我,因为我是您生的。

 

  卡桑,这几年您缱系病榻,没有说什么话,没做什么事。这几年,您活得有意义吗?不管别人如何想,卡桑,让我告诉您我的感觉吧!我认为,我认为您还在,因为您不可能死去,您不可能离开,因为我不是上帝创造的,我是您创造的,是您的一部分分出来的,所以您一定在,永远在旁边。那不是梦境,不是虚幻,不是另一个世界,是现实的,您带我走过世界,那是北京的冬日,那是台北的街头。想到您,总是在白昼,许多的光,不是夜晚,因为夜晚是黑暗的,那不合乎您的个性。常常是有许多人欢乐的画面,而今是您一个人的背景,那又似乎是不真实的。以前,我们曾常争执,因为我们俩都是表面温和有礼,实际上锲而不舍、近乎顽固的人。争吵归争吵,只要有您和我,事情一定办成。如今,我没有人争吵和竞争了。有些寂寞啊,卡桑,有些寂寞啊!

 

  您躺在台北盆地的青草大地上,秋季开满了白芒花的大屯山是您的被,轻柔和缓的淡水河流呀流,静静地流过,流入您的梦中,静静的。卡桑,您走时我并未梦到您,在和您独处一室的十小时守灵中,我一度疲倦入睡,您也未曾入梦。但是我领悟到了,您在呼吸,或不再呼吸,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因为您会永远存在的。卡桑,我说,您走了以后,要常常回来看我啊!

 

  您果然回来了!

 

  卡桑,夜已将尽,黎明即将到来,我彻夜未眠。前尘种种,往事如烟,我又回到桌前,对您说话,告诉您我心里的想法。您已走了,现在,在我写这文章时,您又活了。您不会孤独,在您躺的上方,您听到我孩童时细碎的脚步声,我找到了您,您听到我的声音,于是您所有的梦又回到了甜蜜与温暖——那个留了小平头跑来跑去的小男孩,用他稚气的声音说:“我爱你,妈。”于是您安心而满意地进入梦乡。

一阵强烈的东北风,载着您,在空中飞,飞到我窗外,您微笑地看着我,而此时我也望着窗外,看到您在天空中飞翔。您敲敲窗子,要看看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他长大了吗?他苍老了吗?

 

  卡桑,我倦欲眠,Ich bin müede, ich moechte schlafen.(编按:德文“我很疲倦,我想睡了。”)Bitte fliegst düweiter.您继续飞吧,卡桑,卡桑。

 

  您飞过台北,飞过淡水河,飞过大屯山脉,飞过台湾,您的家乡。您飞过日本,您出生的地方,樱花开满了遍山遍野;您飞过太平洋飞到北京,您成长的地方,您飞到长城。您飞得太久,飞得太累了,飞得那么长,然而您飞了一辈子,现在还在飞,不停地飞,您听到了松树林间海涛的声音,在美丽中国的大地上……

 


最后更新[20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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