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我主持《山西文学》编务时,就黄裳与沈鹏年之间的纠结,发了几篇文章,有沈鹏年的,也有为黄裳辩护的,我也写了两篇。一为《可怜天下黄迷心》,一为《黄裳:这样的藏品也肯卖》。当时就听人说,黄先生要写文章反驳,不是反驳沈鹏年,是反驳我,叫人劝下了。没想到这股鸟气,在肚里憋了四年之久,还是砰的放出来了。
上网一查,不是这么回事,是不值得。黄裳的小朋友安迪有一文,名为《高手》(《深圳商报》2007年8月7日)。说某日忽接黄信,要他有空去坐坐,想跟他谈谈最近“四面树敌”的情况。谈的结果是,对葛剑雄,黄还愿意交手过招,另两位,黄称之为“文坛牛二”,则不屑于出手还击。这里的另两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一是沈鹏年,一是韩石山。
安迪先生也算是我的朋友,至少我是这么看的,十多年前写《李健吾传》时,曾送我一册有李健吾签名的《福楼拜评传》,至今仍感念难忘。什么时候当上“黄门侍郎”的,我竟不知道。既然是黄府的列班朝臣,上传下达,总不会矫旨行事。那就把我前面的说法订正一下,该是,四年过去了,黄先生的劲儿缓过来了,这回“屑于”了,追着牛二要算旧账了。
黄先生当然不会花上钱到山西来,堵门大骂一通。骂得赢骂不赢是一回事,以他的小气,这份钱先就不会出。此人做什么都要算计,算旧账原本就是个算计的事儿,怎能鲁莽从事。算定之后,写了一篇文章,发在家门口一家叫“东方早”的报纸上。时间是2010年4月10日,名为《时下的传奇》,副题为《〈来燕榭文存续集〉后记》。
又往外出气,又往回挣钱,想来黄裳先生之得意,不下于欧阳修先生写了篇《醉翁亭记》,只是最后几句要改改,且代为拟之:“安迪小友知从黄裳游而乐,而不知黄裳之乐其乐也。忧而能同谋划,愤而能同跺脚,安迪也;气而能憋四年,恨而能述以文者,老黄也。老黄谓谁?打桩模子黄裳也。”
———对不起,一时疏忽,将“打桩模子”四字先期披露出来。既已写出,也不必改了,看下文即明。
黄文甚长,发表后黄迷们惊叫,说是新的长篇文章。我约略算了一下,不过万余字,怎么叫长篇文章?有长篇小说,没听说有长篇文章的。这样的字数,在我的写作生涯里,只能说是普通文章。以小说作譬,短篇而已。
我也知道,这样的常规,对黄氏是不能用的,他是个只会写“短气”文章的人,偶尔长上一回,自个欣喜不已,众黄迷们也就跟着雀跃不已了。
文章看过了,东拉西扯,拖泥带水,实在不怎么样。跟他十多年前的文章没法比,跟我的文章,就更没法比了。好在我不是“重阳节征文”的评委,也不必说文章怎样,只看内容就是了。
文中说到我是这样的。说他读了韩某的文章,不禁失笑,直感地想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先生“嘘”过的“粪帚文人”,又借尸还魂了。还有一处,也是这个用典,说“韩石山的嫡祖”固然是三十年代的“粪帚文人”,但接受了先辈全部衣钵之余,还有更多青出于蓝的全新创造,云云。
好些人,一批评别人,就扯出鲁迅当枪使。看,鲁迅都说你是这样的人了,还会不是吗?我再蠢也还知道,不管黄裳说得再煞有介事,这是姓黄的在说我而不是姓鲁的在说我。你心中的鲁迅再神,也不会对他死后十年出生的一个乡下人,预支了这样恶毒的批评。
就是鲁迅真的这么神,说的“粪帚文人”就是我,我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在中国,当个“粪帚文人”,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想想文化大革命中,多少名流学者沦落为“粪帚文人”,打扫厕所,擦拭便器,何尝敢有一丝怨尤。杨绛的回忆文章里说,她当年能把厕所擦试得干干净净,躲在里面看书自得其乐而不知其味。
黄文中还说,“韩某战术的范本,显然是《新青年》上钱玄同刘半农的双簧信———《答王敬轩先生书》。将旧套路重新组装,由双方对峙改为提线傀儡,虽仍由两人出场,实由韩某一人操纵,从而取得得心应手、任意发挥、捏造诬陷之能事。”这大概也是看《鲁迅全集》的注释记住的。
用典,也要用个像样的典故。如此腹笥,还要跟人呕气,未免太贫气了吧。
对黄的谩骂,我不打算说什么。我只说事儿。
我说过的两件事,都昭昭在人耳目,只要稍加思考,不难断其是非曲直。
第一件事情不说了,只说第二件事情。1949年元旦前后,黄裳因仰慕张充和女史的书名,托靳以先生求书法于张。张刚结婚,要与夫君一起赴美,来不及写。但靳以托写的纸条,一直保存着。改革开放后,1981年卞之琳先生赴美讲学,看望张充和,张提起旧事,选了自己的书法精品《归去来辞》,连同托写的纸条,一并让卞带回国内给了黄。过了两三年,张充和回国探亲,在上海见到黄,言谈间,黄说他喜爱胡适的书法,曾有一幅,无奈“文革”中怕惹事焚毁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回到美国后,张便将自己珍存的一幅胡适的书法《贯酸堂的清江引》寄给了黄。而黄,竟将这样两件得之不易的珍品,说卖就卖了。
对此事,我仍坚持自己原先的看法,是不该卖的。我也知道,黄家的东西,姓黄的怎么处理,都不为过。但是,这得是你什么都悄悄密密地进行,不能说,得到张充和的赠品了,就写一篇《宿诺》,大肆炫耀,待到变卖成钱,装在兜里了,又不让人说。
我知道此事,并非得自传闻,手头有一册《百年文人墨迹———亦孚藏品》,上面有这两件珍品的影印件,还有张充和的小字题跋。我眼睛是有些近视,但没有瞎,那几十个汉字全都认识,于是得出了我的看法。这不能叫偷窥了黄家的什么隐私吧?
我说黄卖给潘,是有文字根据的。潘在该书《自序》中说,他的这些藏品,有的是拍卖会上购得的,有的是朋友赠送的,“也有货款两清、买卖成交的”。这两幅作品,肯定是这样得到的。我再傻也不会相信,是黄仰慕潘收藏的名声,送给了潘。
我说不该卖,与黄自己的心态,完全吻合,并没有过甚其辞。张充和的这幅字,后来在一次拍卖会上,让香港的董桥拍得,董见有黄的名字,又送给了黄,黄写了《答董桥》,其中说“数年前散去之故人书件,至今悔之。潘某商人,陆续将所得付之拍卖……充和书件,竟归尊藏,且将以之见还,感与惭并”。你能说“悔”,说“惭”,我就不能说个不该卖?只是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说是卖,而说“散去”,好像他原本攥在手里,不小心掉在地上,叫一个姓潘的捡了去。这不是鬼话吗?
此事的前因后果,我还是清楚的。不是现在打听清楚的,早在黄潘成交后不久,就清楚了。我手头的这册《百年文人墨迹———亦孚藏品》,就是购藏者潘亦孚先生寄给我的,上面有潘先生的题词。此事的中介人是谁,如何交易,不敢说多详细,但程序与数额,还是知道的。当时给我的印象,这是一场锱铢必较的商战,件件翻看,讨价还价,最后才达成一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款两清、买卖成交”。
收藏者没有一点错,他就是做生意的,不是代国家收购并保存文物的。不管黄先生怎样为自己辩解,我仍要说,此番卖出的,绝不仅仅是胡张二人的两幅书法珍品,一起卖出的,还有一个文化人的操守与良知,如果他说他还有这些东西的话。
然而,黄潘两人,都不曾料到的是,多年之后,一位叫韩石山的人,会将此事翻了出来,且指责黄将张胡的两幅字卖了,多么的不该。潘没什么,你越说这两幅字多么珍贵,他越高兴。难受的是黄。他不说自己做错了事,只是埋怨潘不该在收藏多年后,拿去出书,又拿去拍卖,弄得天下尽人皆知,让他那原本就没光的老脸更其无光。
这就是黄先生的不对了。你是卖书买书一辈子的人,总该知道,“货款两清”是什么意思吧。这是一种商业行为,也是一种契约行为。你可以借了沈鹏年先生的金子,过后用几册残旧书抵之,那叫无赖,不是谁都能做出的。普通人在这种事上,从来都是“货款两清”之后,谁再做什么,绝不干涉。要是还不懂,给你打个比方。上海沦陷期间,你给汉奸刊物《古今》写稿,肯定用的是稿纸墨水,你门口南纸店的小老板,追究过你吗?
由黄裳贪财而将胡张二人的书法卖给潘亦孚,由黄裳在这件事上的声口,我想到了海派清口演员周立波和他的《打桩模子》。这是周立波早期最著名的段子,我看过好几遍。说的是,改革开放初期,人们要买点舶来品,还要兑换券、侨汇券,而上海的一帮子年轻人,已开始与走私商人串通一起,暗中做万宝路一类高档外烟的生意。这类人,走起路来,小腿不是随大腿踢出,而是随膝盖踢出。身上几个衣兜里,分装不同档次的外烟,有时在咖啡厅里物色买主,有时在大街上踅溜,见了人就靠上去,问:“朋友,要外烟吧?”遇上个要万宝路的,便会大声惊叫:“朋友,大户嘛,绝对大户嘛!”
胡张的书法,也是海外“舶”来的,其金贵堪比当年的万宝路。至少“万宝”这个词儿,胡张的书法是当得起的。
想来,黄裳初起心卖字画寻顾主时的心理,跟打桩模子在街上叫嚷“朋友,要外烟吧”相仿佛。当然实际上,是不用他自己出门嚷嚷的,自有一般小喽啰去物色。我不知道安迪这位黄门侍郎可曾参与其事,我想不会的,这类大事,至少得“黄门尚书”一级的人才可能经手。
寻找主顾不一定亲为,真的有了主顾,那是必定要见了。想老黄初见潘亦孚时,必定心里惊叫:“大户嘛,绝对大户嘛!”他知道,只有这种人肯出大价钱。此时,他是不是想到当初真该多从张充和手里弄两张,就不好瞎猜了。以我的推测,这样的念头是会闪过的,只是想到已不可能,便自个掐灭了。
腿儿能不能抖得那么欢,怕不能了,毕竟太老了。抖两下还是会的,毕竟太让人激动了。
这样说当年上海滩上的打桩模子们,我心里是有愧的。他们做的是将本求利的生意,只是其时社会环境太严峻,事有无奈,才出此奇招。黄裳则不同,他做的是无本生意,以无本之本,求万金之利。本事是大了许多,人格上可就差得远了,不是什么上下床而分,而是天壤之别。这里借来作喻,仅取其神似而已。
黄裳先生,别装什么英雄好汉了,做下卑劣的事,就老老实实当一回卑劣的人。你自己都说“悔”了,“惭”了,别人顶多说了个可耻,仅是人我的感觉不同,并没有质的差异。你的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黄话”,哄得了几个黄门侍郎,百十个黄迷,绝然哄不了天下的读书人。这把年纪了,没人会把你怎么样的,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世上并没有真正的耻辱柱,非得把你绑上去不可。你如果看到了什么,那肯定是你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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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的批评艺术——兼论《文学报》新批评专刊的导向
文/赵化鲁
我从不讳言对韩石山文字的欣赏,一如韩石山不能抹去多年担任中学教员的经历一样。手头一册几年前买的《韩先生言行录》,其中一篇是写中学里事情的。韩石山对京城某中学采用“学生打分,末位教师被淘汰”的办法颇多微词。他大声疾呼:不要再糟践教师了,更不要借学生的名义糟践教师了。当年读罢韩石山仗义执言的文字,身为教育中人,自然十分解气。
一直把韩石山当作比较亲近的作家。一则我们的出生地均属晋南,再则他从山区中学里走上文坛,在其文字里很容易找到共鸣。和韩石山见过面,我还追星似地与之合过影。韩石山不咸不淡的表情,让我明白了彼此的距离。
9月29日出版的《文学报》新批评专刊,用一个版面刊发了韩石山的长文《我与黄裳先生的是是非非》。在这篇数千字的文章里,韩石山论说了自己与一位文坛老人的笔墨纠葛。早几年,韩石山就在其任主编的《山西文学》上发过指摘黄裳先生的文章。黄裳先生大名久闻于耳,先生写散文,做记者,著述甚丰。韩石山指责黄裳先生的人格,看似言之有据。好庋藏善推究的韩先生,质疑一辈子爱书写书藏书者人格有问题,斯人咋能不急眼?黄裳先生在《时下的传奇》一文中,气急败坏地称韩某为“粪帚文人”,捎带还扯上韩某的嫡祖。这下可点了“文坛刀客”的眼药,韩先生锱铢必较地回应:我可以不尊重黄的人格,却不能不尊重我的良好的教养。这不,两个大文人算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当年韩先生在《山西文学》上挑起战火,自称是让杂志热闹起来。刊物销量是否见涨不得而知,但激起了黄老先生的怒火却是货真价实的。黄韩二公肯定都读过鲁迅,于是,鲁迅的文章言辞成为两军对垒的暗器。韩之生年,鲁迅已作古十年;黄生于1919年,鲁迅去世时,黄俨然一个青年才俊了。一长一少,口诛笔伐,大有鲁迅先生“一个都不宽恕”的遗风,如先生九泉有知,不知当喜当忧。我也注意到为黄先生开脱者的文字,他们认为,卖藏品是为了给家人治病救急,无可厚非;再说了,收藏出卖是个人的私事,犯得上你韩石山摇旗呐喊地大加挞伐吗?
中国人大多具有围观的毛病,我也不能免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古人一向推崇的做派。看毕《文学报》上韩先生连篇累牍的述说,我再次领略了韩石山批评的艺术。韩一句脏话没有,却让黄有狗血喷头的效果。黄的话语被冠之于“黄话”;黄的长文,韩云之为“重阳节征文”,暗喻黄垂垂老矣;昔日上海滩贪图小利上窜下跳的烟贩子,周立波谓之“打桩模子”,韩毫不客气地把此冠冕赠予了黄……伺弄了大半辈子文字的韩石山,此番出手不可谓不狠。我知道韩石山对遣词造句是颇为考究的。文章开篇,韩把自己当《山西文学》主编说成“主持编务”,很有谦恭之态;而黄时隔数年后的反驳,韩称之为“憋了四年的鸟气”,“砰的放出来”更给人以不雅的想象。
《文学报》不吝篇幅地刊发韩石山有关“文人相争”的宏文,意欲何为?该报负责人陈歆耕的一篇短文透露出了端倪。陈歆耕写道:
新生代刊物在传递给我们的理念中,有几点大概是不应该视而不见的:其一是由于它们要在市场经济环境下求发展,因此所有新创刊物,都把明确自身定位特色,寻找独特的受众群放在第一位。等摸准了准备办给谁看,才敢“下水”投入…… 其二,新创刊物往往根据定位、受众特点去组织内容、寻找适合的作者群……其三,新生代刊物为了征服读者、提升影响,则会运用多种方式和渠道拓展生存空间,其从业人员是充满忧患意识和危机感的…… (《文学自由谈》2011.5期P65)
也许正是出于以上考虑,《文学报》请出“文坛刀客”韩石山,担纲新批评专刊的特邀策划兼编审,旨在开文学批评风气之先。连续读了几期专刊,觉得《文学报》的苦心经营还是小有收获的。当今文坛,鲜有逆耳之言,倘若两军对垒地厮杀一番,自会喜了看客,当事人也活络活络筋骨,心胸得以舒展。哪怕是“周瑜打黄盖”似的自导自演,也会添沉寂文坛几分生气吧,何乐而不为呢?“刊物总要办给读者看,如果一篇文章或一部作品变成印刷文本后,除了作者关心,编辑和主编因职业性编审需要阅读,就再没有几个读者感兴趣……(老牌期刊)你还有什么优势可言?”(陈歆耕语,出处同上),《文学报》刊发“文人相争”之文,博人眼球,借以增加发行量,不足为怪。
由此就引出了一个办刊导向的话题。像《文学报》这样的纯文学名刊,使出浑身解数争取读者,用心良苦。推出新批评专刊我是双手赞成的,但新批评究竟“新”在哪?是需要细细考究的。笔者僻居乡野,尽管学识浅陋,但心中依然固执认为,文学批评最核心的一点是“讲真话”。关于这一点,巴金老人多有强调。再进一步说,文学批评要有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无论是批评者还是被批评者,如果把持住这两点,我个人认为,他的文字就不会太离谱。
黄裳先生人格的高下,不是本文讨论的关键,我无意也无力辨证其所作所为之高尚与卑劣。单以我对韩石山其人其文的观察,其批评艺术的犀利尖刻,环顾四野,鲜有出其右者。想来韩先生也是花甲老人了,如此气盛地激扬文字,殊为难得。不过,选一个93岁高龄的耄耋老人作为论敌,睚眦必报地相持不下,作为旁观者,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也许有人要说我和稀泥抹光墙了。可我觉得,即使是“说真话”的黄韩二公,倘若心间多些悲悯之气,何至于闹到恶语相加不可开交的地步呢?
韩石山的批评艺术确实高超,可他得理不饶人的刻薄恕我不敢恭维。《文学报》新批评专刊如果这样“坚持真理”而缺乏人文情怀地办下去,新批评固然是“新”了,但离批评的本真恐怕要越来越远了。
2011.10.10晨,
2007年4月27日 09:28
读了你的新作《可怜天下“黄迷”心》(载《山西文学》2007年第五期),很有一点感想。倒不是因为你对黄裳先生的看法,对人对事,看法如何,各人自可依其心,不必勉强,更不必统一。我只是感到,在治学方法上,你似乎有不小的变化。这使我微有不安。
在我的记忆中,你好像说过,写传记要真实,说话一定要有根据。比如,说徐志摩这天心情好,出得门来,对着树上的鸟儿吹了声口哨……如没有根据,这样的写法是不允许的。因为,你必须能肯定,当年这扇门外有树,这一天树上有鸟,而且,徐志摩还确是吹了口哨。要是无从证明,只凭自己的想象,那是写小说,不是传记的写法。我记的是大意,很可能你说的不是志摩而是达夫,也可能不是说树上的鸟而是说水中之鱼,但你说的原则曾给我以深刻的印象,并让我想到,毕竟是学历史出身,不同于学文学的,也让我对你后来的纪实作品产生了一种天然的信任。但你现在好像全变了。你看这篇新作中,说到黄裳的藏书怎么到了社科院,从头至尾,全凭分析和想象,连郑振铎与之翻脸,也是依凭你的断然的猜测。黄是否居中代社科院买过书?买书时是否把自己不要的书夹进去?夹进去的是否真有这一本?郑与黄的关系是否由此走了下坡?这么具体的人和事,居然没有一点材料,全都可以下判断。我实在怀疑这不是你写的,倒更有点像刘心武大谈《红楼梦》,在无需任何材料的情况下自行编排“贾元春之死”(不过那倒还真是小说)。而那位和你对话的朋友,听了你这番武断的分析后,竟还会说:“噢,是这样的呀。虽不中,亦不远矣。”甚至还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朋友一定也是你编出来的吧?这样的治学方法,也许可称之为“大胆假设”。而大胆假设一旦离开了“小心求证”,那会是什么呢?我想,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还有,你对黄裳先生的著作大下断语,认为今后有两种可以传世,一是《关于美国兵》,一是《旧戏新谈》,其余都不行。传不传世,那是将来的事,当然可以猜测,这里不存在小心求证的问题了。然而,我又怀疑,你是否真的细读过黄裳的书?至少,据我了解,以你的兴趣、雅好、思想、观点,如果真读了,恐怕不会下这样的结论。这里且不说黄裳那些精湛的书话、随笔、杂文,因为爱好与否、评价高下,确实是各人的事,不必勉强和统一。但《旧戏新谈》并非你所说的“性情之书”,那其实是一本政治性很强的书,是国共两党斗争的关键时刻,黄裳先生借旧戏为题,嘲骂国民党及其“走狗”的专题杂文合集。是不是因为旧戏对你更具神秘感,文人谈戏另有一番客串之趣,这就让你凭着感觉,唐伯虎点秋香似的,点到了这一本?虽然你自称曾经是“黄迷”,但我估计你对黄裳的作品没有作过系统的研究。如竟让我不幸而言中的话,那么,未经研究径下结论,并对它们的未来信口判断,这是严肃的写作呢,还是有点像那些业余的算命爱好者凭感觉就夸夸其谈?——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要是幸而不言中,那就更好。
就说这两条吧。就治学方法而言,我更喜欢过去的“无一字无出处”的你,而不喜欢今日的只剩了“大胆假设”的你。作为多年的老友,我更喜欢在现代文坛史料中潜心钩沉而又并不学究气的你,却不喜欢今日老想着吸引眼球的那位准算命先生。我们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所以就把这点心里话和盘托出,望勿怪罪。即颂
撰安
弟:绪源
2007年4月11日夜12时
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娱乐
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韩石山
黄裳先生在《时下的传奇》一文里,借鲁迅的话,说我是“粪帚文人”,不光我是,我的嫡祖也是。我看了只有好笑,一个写文章写到八九十岁的人,到了还只会引用鲁迅的话糟贱对手,真是够可怜的了。他的文章,我另有回应,这篇不是,是由此而想到了另一个话题。这篇文章里,我仍称之为黄裳先生。我可以不尊重黄先生的人格,却不能不尊重我自己的良好的习惯。
2007年,我在《山西文学》三期上发表《黄裳:这样的藏品也肯卖》,是因为二期上发表了沈鹏年的《黄裳:爱书不能这么爱》,想让刊物热闹一下。我说的是,在一本名为《百年墨迹——亦孚藏品》里,看到二十几幅原属黄裳的书画藏品,据收藏者潘亦孚先生说,是他从黄裳手里买的,货款两清,皆出自愿。其中两幅,我认为是不该卖的,一幅是张充和的书法精品《归去来辞》,一幅是胡适的书法精品《贯酸斋的清江引》。
这两幅书法,都大有来历。1949年元旦前后,黄裳因仰慕张充和的书名,托靳以先生求书法于张。张刚结婚,要与夫君一起赴美,来不及写。但靳以托写的纸条,一直保存着。改革开放后,1981年卞之琳先生赴美讲学,看望张充和,张提起旧事,选了自己的书法精品《归去来辞》,连同托写的纸条,一并让卞带回国内给了黄。过了两三年,张充和回国探亲,在上海见到黄,言谈间,黄说他喜爱胡适的书法,曾有一幅,无奈“文革”中怕惹事焚毁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回到美国后,张便将自己珍存的一幅胡适的书法《贯酸斋的清江引》寄给了黄。
事情的经过,不是听谁说的,这两幅书法上,都有张充和的小字跋语。
我不知道别人看了这样的藏品,这样的跋语,会作何想,我的感慨只有一个,就是:这么曲折得之,这么蓄满情感的藏品,怎么能说卖就卖了!
黄先生没有回应。几年间没有动静。得承认,这也是一种态度。事情虽然错了,骨气还是有的,就是不认错,你要怎么样?当今之世,不管是什么骨气,有骨气的人,还是让人敬重的。今年年初,见了黄的《时下的传奇》一文,才知道对我揭示此事,这些年来,黄先生一直憋着一肚子的腌臜气。可见我过去的判断大抵不错。
闲来无事,上网浏览。没想到的是,那幅张充和送给黄,黄卖给潘亦孚的《归去来辞》法书,香港的董桥先生在某次拍卖会上拍下又送给了黄。物归原主,喜不自胜,黄写信给董,表达谢意。这封信,让我一下子释了多年的重负。过去认为黄在此事上,是英雄好汉,背着牛头不认赃,绝不会“赋得一个悔字”。真要那样,神仙也得服气。而信上说,他“悔”了,也“惭”了。我大乐。
现在提出一个问题,若是没有这回事,黄先生会不会悔且惭呢?
我以为是不会的。再悔再惭,又回不来了,悔个什么,惭个什么。徒然让韩石山这样的“粪帚文人”看笑话吗?黄先生再老也不会这样糊涂。
由此推想,若再有一个好事者,拍得胡适的那幅《贯酸斋的清江引》,再送给黄,他还会悔一回惭一回的。一文不值的悔与惭,与现在可卖到十几二十万的胡适法书,孰轻孰重,黄先生老迈并不昏庸,还是能掂出分量的。
这就引出一个话题,黄裳先生该不该收受董桥的馈赠?
我以为是不该的。人不能见猎心喜,不顾名节。
黄先生最好的处置应当是,写上一封信,说完感谢的话之后,再说以下意思的话,我且代为拟之:“文人收藏,及身而散,与隔世而亡,原无差异。楚人失弓,楚人得之,楚人事也;文人失画,文人得之,文人事也。此件在尊府,与在寒斋,有以异乎?庋藏得人,足慰我心。敬谢不敏,想能鉴谅。”
有人说,你这不是胡扯吗,世上哪会有如此风雅之人。
我以为必须这样做。因为此举,不光关乎个人名节,还关乎“大陆格”。
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张充和先生是个恪守信义又注重友情的人。相隔三十多年后,还保存着请托的纸条,还践行了旧约,这是恪守信义。见朋友想得到一幅胡适的字,忍痛割爱,这是注重友情。黄裳先生记述此事的文章,叫《宿诺》,这一宿,就是三十多年,这一诺,千金都不止。二是,张充和先生1949年年1月离大陆赴美,其政治取向,不言自明。几十后仍如此古道热肠,以践前诺,是相信像黄裳这样的文化人,虽迭经艰险,还没有沦落到“洗心革面”的程度,还保持着旧时代文化人的良知良能。
黄先生卖此件,在1990年前后,董桥先生拍得此件在2004年,这期间张充和先生仍健在,此两事,当全都了然。你让张充和先生,如何看待大陆文化人的品格?
从各种记述看,香港先生董桥其人,对张充和的敬仰程度,远胜于黄裳,港美之间的通讯,何其便利。董拍得此件,再回赠黄氏,能不沟通?此中固有侠义的一面,能说没有小觑乃至鄙弃的可能?连贾平凹都知道,见旧书市有自己赠某人之书,遂买下再题字再赠之,这种雕虫小技,董氏能不谙熟?黄氏不察,欣然领命,毁弃的岂仅是一己的人格,能与“大陆格”没有一点关联?
我的“大陆格”一词,系从国格衍化而来,当今世事,只能如此表述。
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当初说黄先生骨气如何,实在是言不及义,风了马牛。他要是真有那么一丁点骨气,也就不会做出卖掉张胡二位法书的事。没有前面的事,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怨不得黄先生,只怨我自己太懵懂,早就应该想到,社会上什么人都有,文化界也不会什么人都没有。
刘绪源只会是刘绪源
文化
——读《今文渊源》给刘绪源先生的信
绪源先生:
再说写法之别致。报刊的专栏文章,时间有限定,字数有约束,而您能将之散漫地写出(下编不无散漫的痕迹),又连缀成谨严的书稿,真是够新奇的了。不止此也,主要的还是,用“谈话风”来写研究“谈话风”的文章。跋文中您说过,您就是要把这本书,写成“轻灵可读,文学性强但又充满学术创见的小型专著”。想到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看完全书,又反复揣摩,我得承认,你是做到了。这是一幅现代散文的宗谱图,也是一部别具特色的现代散文史论,诚如鲲西先生在序文中所说,它本身不是文学史,但它的视点将来必有助于文学史的编写。我还要补充一句,较之那些粗疏庸劣的文学史来说,它本身就是一部精致的文学史!
扭回头来,还要说的是,为什么我要说,这是在常人做不出学问的地方,做出了学问。“谈话风”这一文体风格,可说古已有之,我们平日在文章中常见的“如承馨欬”、“娓娓而谈”,不都是说一种文字的风格吗?只是人们在用这些词语时,将之当作一种形容或者说比喻,很少能想到,这是一种时代的风尚,理论的胚胎。您如此郑重的提出,又如此严密地论证,也就使之有了理论色彩了。所以我才说,这是大手笔,大本事。
不过,也不是没有我的看法。前面的也是看法,这儿说的看法,是不敢苟同的看法。
我以为,按您原来的思路,这本书会更精彩也更严谨,但您受世俗之见的影响(也许不是什么影响,而是您的固执之见),使原本完美的理论框架,有了欹侧之势,甚至有了坍塌之虞。比如由胡适的一清如水、明白晓畅的风格,到周作人的简单而有涩味的风格,脉络是清晰的,说是文体的进步,文字的成熟,没有人敢说不然。而您偏要拉出个鲁迅,将之作为三足鼎立之一足。谈话风的流派区分,是谈话的对象,这一提法极具创见。既将胡适、周作人、鲁迅说成“是中国现代谈话风散文的三大重镇”(第六六页),总得给他找个不同点。一找就找见了,便是:“鲁迅的谈话对象,在很大程度上,恰恰就是他的敌人!”(第九一页)
请问,跟敌人的交锋,也叫谈话吗?当然也可说是谈话,只是这种谈话的火药味太浓了吧?俗所谓“唇枪舌剑”庶几近之。
写的不少了,数了数,已十页。手都痠困了。再说一句,真的敬重您,喜欢这本书,才写这么多,才这么写。不必赌咒发誓了,那不是我们之间说的话,只是希望我的一点建言,能对您以后的学术研究有些微的助益。
祝
春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