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江弱水专访


江弱水教授近影
□羊城晚报记者 何晶
编者按
港台图书一直是大陆出版界、读书界的一大热点,尤其是近些年来,受大陆读者追捧的港台作者更是层出不穷。以其地利之便,不少港台作者具有独到的传承、视野、思想,往往能为大陆读者提供别具风格的汉语写作。但潮流滚滚,不免泥沙俱下。最近,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江弱水接连在媒体上发表文章,对台湾作家蒋勋的几本图书进行了文本细读式批评,指陈其中许多错误。对于港台图书到底应该抱持什么样的“拿来”态度?
台湾瞎吹大陆乱捧成“大师”
羊城晚报:您怎么会发现蒋勋的作品中存在的问题的?蒋勋的作品中存在多处硬伤,但这样的书却在读者中很受欢迎,您认为原因何在?
江弱水:名字听多了,书又印多了,免不了买一本回来看看,一看大吃一惊,所以不辞劳累,写了系列文章,为这样的文字消毒,结果我知道,我伤了蒋勋大师很多粉丝的心。至于蒋勋硬伤累累的演讲在读者中广受欢迎,原因我想引用我在台湾大学里的朋友的来信解释一下吧:“蒋勋的东西一向如此,他在台湾的主力读者是不太读书的,偏偏他们很担心自己跟不上,就喜欢去听听蒋勋演讲,教学生买他的书,这样就懂得美了,懂得艺术了。台湾瞎吹大陆乱捧,蒋勋就这样成了美学大师。他是被营销出来的,也许富而好礼的社会正需要这样的人。有了蒋勋,证明了国人心中对美和艺术有多向往,纵然那是被歪曲颠倒过的。”
羊城晚报:像蒋勋这样的例子在风行于大陆的港台作品中是个别现象还是有一定的普遍性?就您的阅读所见,还有哪些港台作家存在什么样的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些问题?
江弱水:不多,也不少,按比例跟大陆比也差不多吧。南怀瑾不也受到很多质疑么,多少荒腔走板的地方啊。还有龙应台。我看龙应台的《大江大海》,看到她说要跳到铁轨上,俯身去听一听从遥远的过去传来的声音,矫情得让人掷书长叹。台湾的文化很成熟,但里面却有不少滥情的因素,动不动就好感动耶。他们东西做得好,可是太爱惜那个好,把这个好放大到了不得了,久而久之形成一种自我遮蔽。就像我写过一本《陆客台湾》,里面有一篇,讲到以永康街为代表的好与自以为好。永康街是好,但是太恋物,太自恋。我说得很拗口:“当恋物者恋着自己的所恋甚至恋着自己的恋的时候,恋物的文化便成为自恋的文化。”令人不胜低徊,于是自身也有意低徊而不能自已。蔽于自身的立场和视野,不去理会别人的历史现实形成的感受,一种让人讨厌的优等生腔调。但是话说回来,龙应台也没蒋勋那么多硬伤。那就叫她“软伤”吧。
有什么样的受众就有什么样的卖家
羊城晚报:也有观点认为,蒋勋的作品本身就不是学术书,就不该以学术书的规范来要求,您认为呢?
江弱水:普及读物怎么能犯常识性错误呢?说蒋勋的作品是启蒙读物,我不同意,他自己还蒙查查呢!古语说,“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怎么可能?非学术著作在基本知识的对与错上并没有豁免权。请蒋勋用饱满的错误把大家忽悠到美的历程上,然后你自己摸索一条正路,我们需要这样的不择手段吗?先污染,后治理,是不是?
羊城晚报:港台作家的作品在大陆流行是否与近两年港台地区与内地交流日益增多,大众对“港台”持一定的陌生化想象有关?
江弱水:既然交流日益增多,对港台的陌生化想象就愈发减少。台湾的文学30年来滋养了大陆的无数作者,香港的电影30年来愉悦了大陆的海量观众,所以我不认为我们对港台还存在多少神秘感。
羊城晚报:抛开作品本身内容不看,近两年来港台作品在内地受到热捧,是否也与媒体或整个出版界的热炒有关?背后是否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江弱水:包装,营销,我对粗糙的精神产品的这一类炒作方式不耐也无奈。有什么样的受众,就有什么样的卖家,你可以这样归咎于读者。但是,现代社会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了,供给创造需求,这又得从更深的层次来理解我们出版界的职责。
仍须提倡鲁迅的“拿来主义”
羊城晚报:您认为在一定条件下(比如相同时期、相同领域、相同体裁)进行比较,港台学者、作家是否优于大陆学者、作家?
江弱水:我没有资格评判。但总体印象是有的。1949年后,前30年流行的作家,港台比大陆优秀得多;后30年流行的作家,各有各精彩。你说的港台许多作家我看过不少,也良莠不齐。蒋勋不说了,蔡澜好在哪里?陶杰的专栏文章切肤甚至入骨,但是内地出版社能给他不加删汰地出版么?不可能的。
羊城晚报:无论是纯文学作品、史学论著还是综合性作品,港台作家受到的禁锢较少,相较之下大陆的作家受到的限制相对较多,这是否造成大陆读者认为港台作品优于大陆作家的原因?
江弱水:我不认为存在多少外在的限制,特别是对纯文学作家。自律或者内心的禁锢是另一回事。港台学者的史学论著热卖,主要是因为他们看历史的角度不一样吧。我们读港台作家,大抵上都是想了解对同样一个对象,用另外一种视角会怎么看。比如齐邦媛的《巨流河》,提供给我们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叙述,真令人感慨万千。
羊城晚报:您认为,在大陆出版界引入港台作品的过程中,应当注意什么问题?读者在选择港台作品时,应当注意哪些问题?
江弱水:港台自有连城璧,争奈我们识碔砆。碔砆像玉,其实是石头。这就要求我们在拿来的时候,像鲁迅先生说的,“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读者如果珠玉满前,他选择石头的机会就小得多。
何晶
江弱水对蒋勋的批评是否过于粗糙?
2012年05月07日 10:11:19 来源: 羊城晚报
□钟哲平
看了江弱水关于蒋勋的书是“中文世界里的三聚氰胺”的评论(见4月29日羊城晚报人文周刊B1版),觉得有话要说。
江老师说:“我知道我伤了蒋勋大师很多粉丝的心。”是的,我就是其中一个伤心的粉丝。而且,我也是江弱水本人的粉丝。我很喜欢江弱水的《陆客台湾》。他的游记趣味与沧桑感并存,别具一格。江先生说,台湾是“一本泛黄的旧书,飘着陈年的墨香”。很难理解,如此敏感细腻的江弱水,怎会这样粗糙地去批评另一个敏感细腻的灵魂呢?
有错确要批评,但用“三聚氰胺”作比喻,是否言重了?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批评语言。而且,江先生引用“台湾大学里的朋友的来信”来评论蒋先生,这在传播上并不公平。张三批评李四,要不都用实名,要不隐去实名只批评现象。如果王五引用张三的话批评李四,应该征得张三同意,并使用张三的实名。
目前在大陆买到的蒋勋书籍,大概有三类。
一是他的各类演讲的文字记录。由于演讲具有临场发挥,就会出现一些没有及时核对史料导致的硬伤。比如蒋勋讲红楼,讲到北静王初见宝玉,引用了唐玄宗写的《鹡鸰颂》,却说成是唐高宗写的。而我认为,恰恰是博闻强识、信手拈来,才会在口语中出现这种错误。如果演讲者提前熬夜备课,然后照本宣科,倒未必会出现这样的口误。但不管怎样,说错就是说错,同样的错误继续出现在随后出版的书籍中,就更不应该了。
在这类“演讲书”中,比较好的是《孤独六讲》,有一种对功利价值观的颠覆;讲《富春山居图》和《寒食帖》等艺术鉴赏讲座,也出了书,可以一读。讲解堪当精妙二字。总的来看,蒋勋的“演讲书”里面,有好书,也有凑数的。这不仅要看演讲者的水平,还要看编者的水平和出版的视觉。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蒋勋很应该感谢江弱水的批评与提醒。
蒋勋的第二类书籍,就是他以往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文章集子。如近日流行的《路上书》、《忘言书》系列,小巧精致,时有隽语。
第三类,是围绕一个主题进行深入思考,产生有系统的思想体系的文章,这是蒋勋最好的书。如我最近在读的《此生———肉身觉醒》,是台版书,在广州购买时以3.8:1换算成人民币付款。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蒋勋对蔡元培“以美学代替宗教”的理想的实践。
看完《此生———肉身觉醒》时,今年春天的最后一朵蝴蝶兰掉到了地上,我合上书本,在封底写了一首诗:“蝴蝶兰总是在落地之后,更像蝴蝶/花魂并未走远,只是跳了出来/谦卑而喜悦地/凝视自己的蝶身/风催着花快飞/一株的青春太短,赶得及几次轮回?”
我也把这首诗送给我的偶像江弱水先生。青春太短,在青春里读书的光阴更短。作为粉丝,我希望江老师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和蒋勋较真陶渊明的“欲辨已忘言”,是“辨析”还是“辩论”。这是在零售你的韶华。
江弱水在谈论蒋勋的访谈中,也提出了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就是在大陆读者盲目崇拜港台作家的同时,大陆的不少作家也认为自己水平发挥不好是因为限制较多。而江先生认为,出版体制的限制不是作者水平发挥的理由。这一点我很赞同,如许知远《祖国的陌生人》,大陆版和台湾版各有千秋。版本的限制固然是一种约束,有时候也在考验思考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