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小说名著中,总能找到一些涉及求新、变更、改革的话题。《水浒传》里的宋江,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站在农民起义的角度看,这样的“改革”无异于倒退;《西游记》的主体部分,是通过引进西天的“先进文化”以改造东土民心,这似乎属于文化改革的范畴。只有《红楼梦》里探春的举措更接近今天的改革,当然这并非小说问世距今天更近的缘故。
应当说,探春的改革(卷五十六“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一节),是很不彻底、很不系统、很不深入的。这次改革只限于大观园的细枝末节,至于荣府的管理体制、宗族关系、典章制度等涉及全局层面的东西,是一概不能动、也不敢动的。所谓“兴利除弊”云云,“兴”的只是“小利”,除的也只是“小弊”。当然,任何有利于发展与进步的改革都是值得肯定的。
任何改革,要想得到人们的支持,重要的一条就是必须体现物质利益原则。人们只有从改革中真切地得到实惠和利益,才会增强生产过程的责任感,才会提高生产成果的关切度。探春改革的拥护者,都是贾府的佣工或下人,贾府的主子们对这场改革是如何评价的呢?贾宝玉对林黛玉提及探春时说:“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她干了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呢!”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卷六十二)这说明,探春的改革,在贾府主子之间,并非没有分歧。贾宝玉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与林黛玉这个旁观者,在看法上就明显不同。
探春的改革,所涉及的只是大观园的“边角余料”,诸如小姐的头油脂粉,少爷的月银零用,大观园的花木竹树、笤帚簸箕、禽鸟兔鹿等等,至于上马大观园这样的形象工程、铺排元妃省亲这样的烧钱游戏,张罗秦可卿这样的豪华葬礼,是不可能列入改革范畴的。
探春敢作敢为、勤勉干练、公正无私,被人称为“玫瑰花”的三姑娘,是个有远见、有抱负、有作为的年轻女性。在贾府这个封建大家族中,这个庶出的姑娘,较之其他主子,对贾府的命运有着更多的忧虑与清醒。针对抄检大观园的“扫黄”运动,她痛心地指出:“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卷七十四)基于深刻的忧患意识,才有坚定的改革自觉。这个“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姑娘(卷五),为了挽救贾府日渐没落的命运,即使在临时代理、机会有限、缺少授权的情况下,仍然有条不紊地实施了她的改革计划,她通过开源、节流、除弊等措施,不仅每年可为荣国府创造四百两银子的效益,而且激发了人们致力于大观园管理、建设的积极性。
当然,探春的改革不过是对荣国府的修罅补漏而已。正因如此,她的改革已被其命运所注定。在她因父母之命、远嫁海疆之后(卷一百),大观园的改革立马停摆了。已经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改革措施遭到废止,大观园的陈腐制度全面复辟,“园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得荣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处,……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卷一百零二)由此可见,旧体制的顽固惰性与强大惯性,单靠探春小姐的个人努力,“积重”是肯定“难返”的。作为贾府土崩瓦解的目击者,仅剩的清客相公程日兴看得很明白:“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哪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那一座大的园子,人家是不敢买的,这里头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的。……这都是家人的弊。”(卷一百十四)
探春的改革及其结局是耐人深思的。她通过一项十分有限又十分有效的改革,试图挽救贾府的颓势,然而,这种在“螺蛳壳中做道场”的改革,旧的体制可能容忍,但却不会深化。这一改革之所以失败,从根本上讲,是由于改革本身的匹马单枪、孤军深入。这样的改革,只要探春主政,人在政举,人在改革在;一旦探春远嫁,必然人去政息,人去改革消。由此可见,改革从根本上来说,还得靠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