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炫耀外貌或夸示财富，“自尊”才是一切服仪与礼节的根本
长久以来，我对服仪与礼节，常有许多质疑。
我并非标新立异，也没想打破规矩。但或许是曾在伦敦求学，处于这个阶级严重又势利市侩的社会，自然会有许多反思。比方说，为何正式场合不能穿牛仔裤？在英国，许多高级旅馆的餐厅或休息室，甚至禁止客人穿着牛仔裤。这是因为牛仔裤“不得体”，还是纯粹阶级观念使然，认为“工人阶级”穿着“没资格”进入上流社会场合？同理，自法国传来的喝红白酒持杯方式，究竟是怕影响酒温改变口感，还是实为贵族心态延续，不愿沾触仆役碰过的地方？可经过一番文史考古与思辨分析后，最后我们又该秉持什么原则，什么才是“合宜”与“合仪”？
近日有幸访问女高音朱苔丽，顿时解了这个疑惑。
朱苔丽生于台北，是国际知名的华人声乐家，曾获台湾颁予文艺界最高的荣誉性文艺奖章。她1992年至2008年曾任意大利布雷夏（Brescia）国立音乐院声乐教授，2008年起则任教国立维洛纳音乐院，是这美声之国的首位东方声乐教授。2008年应中央音乐学院之邀举行个人演唱会与主持声乐大师班，并获赠“荣誉教授”。
朱苔丽桃李满天下，培育出百余位职业演唱家，而她所教的可不只是唱技。访问中朱老师提到她有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很有天分，希望有天大家都能听到他的名字”；但要教的实在很多：“比方说他常穿球鞋来上课，我说了几次都不改，最后只好下通牒——要是再穿球鞋来，我就不教！我要他一定要穿皮鞋来上课，而且要买好皮鞋。冬天到了，也要给自己买件好的毛衣。”
意大利服饰闻名天下，名牌无人不知，难道朱苔丽是要学生“入境随俗”，体会精品文化，追求华贵外表吗？“当然不是。就练唱来说，皮鞋和球鞋的抓地方式不同，也会影响站姿。要唱得好先得站得稳，因此自然得穿皮鞋练唱。我没有要学生追逐奢华，但要他们懂得欣赏与使用好东西。穿上好鞋子，感受车缝与版型的精妙；添上好毛衣，体会材质与设计的美好。能够分辨差异，才会懂得品位，也才能把体会注入歌唱。不然即使有好声音，却没好气质，在舞台上一走路就露馅，又怎能成大器？”
对外人而言，所谓“名牌”不过是高价精品。但对意大利人而言，他们称其为“伟大签名”（Grande Firma），卖的是材料、技术、传承与创意。艺术美感要从生活培养，体会好毛衣的轻软舒适，好皮鞋的柔韧合脚，就是最基本的美学训练，而这也是朱苔丽作为老师，所必须给予学生的教育，虽然美学甚至还是其次：“可能我管太多，但我真的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总是费心提醒，吃饭该如何吃，笑该如何笑。人绝对可以透过后天学习变化气质，而气质是瞒不了人的。有次和学生一起看歌剧《唐乔望尼》，主唱声音很好，演技也佳，而在终幕晚餐一段，我看了就对学生说：‘看他用刀叉的方式，就知道这人一定出身教养良好的家庭’，唐乔望尼这角色毕竟是贵族啊！”
啊，终于懂了。品位论到最后，说的仍是气质与教养。当然不少歌剧角色，唱得太高贵也不适当。但有气质教养者能演没气质教养的人物，可没气质教养的歌手，却唱不好真需要气质教养的角色。朱苔丽所严格要求学生者，也让我想起木心在《素履之往》说过：“评定一个美子，无论是男是女，最后还得经过两关：一、笑。二、进食。惟有冁然露齿，魅力四射，吃起东西来分外好看者，才是真正的尤物。”——那隐于文中，木心没有直接点破的，正是气质与教养的重要。“腹有诗书气自华”，内在修为自会影响外在形象，而行为准则其实来自本心。同样在《素履之往》，木心也提及他在餐厅“开枪”的故事：隔桌有二男子谈话，即使青年表示自己不好讲究，中年男子仍出言挖苦，谓世上但凡讲究穿着的，不外乎是要漂亮或求炫富——“再有第三个——自尊。”只见已然食毕的木心擦了擦嘴，徐徐迤出餐厅。
是的，不为炫耀外貌或夸示财富，“自尊”才是一切服仪与礼节的根本。朱苔丽告诫学生，无论寂寞多深、诱惑多大，绝不可以金钱（或更不堪者）换取演出机会，“否则你就失去尊严，而失去尊严就是失去一切”。朱苔丽与木心都不是奢华之人，却是艺术与心灵的贵族。今日艺文界的诸多明星大腕，不扪心自问技艺是否精进，开口闭口皆是一年演出多少、销售数量如何、财货收益金额，粗俗鄙薄既至惨不忍睹之境，就算名牌满身也是沐猴而冠。在这许多人常以堕落为榜样的时代，想想朱苔丽与木心的风范与教导，或许我们能更有勇气，坚持保有自己的尊严吧！
（作者为音乐学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