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
1961年7月29日,我在曼哈顿河滨教堂举办的一个民谣音乐节上邂逅了鲍勃·迪伦,记忆中那天很炎热。年初,纽约刚成立了一家民谣音乐电台,这个持续一天的音乐节就是它主办的。格林威治村音乐圈的大多数音乐家都参加了这次音乐节的演出,其中包括戴夫·范·朗克、“格林布瑞尔男孩”、汤姆·帕克斯顿、辛西娅·古丁,还有鲍勃·迪伦。皮特·卡尔曼用他的车载着我们几个人前来观看。那天,“漫游者”杰克·艾略特也上台表演了。杰克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民谣诗人,在迪伦横空出世之前,他被认为真正继承了伍迪·格思里的衣钵,所以他有“伍迪·格思里之子”之称。由于当时鲍勃与杰克走得相当近,还有朋友戏称鲍勃为“杰克之子”。
不管我站在哪里,只要我环顾四周,总能看到鲍勃就在不远处。他看起来有些“复古”,有一种不修边幅的魅力。他的牛仔裤和衬衫全是皱巴巴的,即使天气如此炎热,他还是舍不得摘下那顶黑色灯芯绒帽子。他不禁让我想到喜剧组合马克思兄弟中的老二哈珀·马克思,虽然顽皮、随和,但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强烈的气场,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我们相谈甚欢,内心都感觉有种情愫在暗自涌动。在河滨教堂,从早晨开始,我们就这么热切地聊着,直到晚霞烧红了天际,一抹斜阳暖暖地映在了我们脸上。他风趣、迷人、严肃、强烈、执着。这些词完全可以概括我们俩在一起时他给我的感觉,只是词的先后顺序会随着心情或环境而变。如果要我为鲍勃画一幅肖像画,我会用抽象的艺术手法把这些词融入画中。他的思维方式不是线性的,而是跳跃式的,并且跳得很诡异,此外,他非常乐于接受新的东西。情窦初开毫无恋爱经验的我被他与众不同的个性和思维方式深深地吸引住了。初次相遇,我们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更深入地了解对方。接下来的四年里,我们就是这样做的。
我们从相遇、相识,到渐渐相知。开始的时候,我毕竟有些矜持,每次他问我下次在哪儿见面时,我都是支支吾吾的,不愿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不过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们很快就形影不离了。晚上,我们通常会在“格迪斯”或村里的其他俱乐部见面。下午的时候,只要我不工作,我们就会一起出去东逛西逛。我们之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一天,我带他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看了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和其他一些我深爱的画作,之后我们坐在馆中的雕塑园里,认真地聊了许多许多:诗歌、哲学、艺术,还有这个世界的不公与恐怖。他的风趣幽默不亚于我,我们总能把对方逗得乐不可支。和他在一起让我感到很温暖,即使他只是在房间的另一边远远地注视着我。我很喜欢看他忽然沉浸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去,这时万籁俱寂,一切皆空,他听到的只有脑海中的音乐,看到的只有心中一闪而过的灵感仿佛中了魔咒一样,他的魂灵儿顿时消失无踪。
脱离现实一会儿后,他就会回到现实。我常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思绪飘远又飘近。我理解也尊重他跟我在一起时的这种游离状态。他并非故意如此,因此我也从未感到被冷落。
我们发现我们之间有太多的共同点,包括我们都需要一个宁静的港湾来躲避当前动荡的生活。很快,我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港湾。然而,对于他自己的情况,他总是习惯性地说谎,这也让问题慢慢滋生出来。事实上,他的逃避回答和隐瞒真相最终在我们之间埋下了一道裂痕。我们确实非常亲密,但因为此,我无法信任他,也感到没有安全感。比如对于自己的家庭,他一直都含糊以对,但对于吸引他的新鲜事物,他又会滔滔不绝;还有说到他自己的过去时,他总是编织着传说,虚构着故事。考虑到当时那种波西米亚氛围,再加上我涉世未深,我对他的传奇经历曾经深信不疑。不过,故事编得多了,往往就难以自圆其说了。
鲍勃的情书
1962年,我和鲍勃分开了八个月。在此期间,他给我写了很多情意绵绵的信。那些信非常私人化,饱含着相思之苦,同时又不乏幽默感和故事性。信的内容很质朴,但是动人极了。
“没有大事发生,一切还保持着原样谢尔顿在等着他的珍,狗在等着出门,贼在等着老妇人,孩子们在等着上学,条子们在等着揍人,一身虱子的流浪汉在等着施舍者,葛洛夫街在等着贝尔福德街,贝尔福德街在等着被清洁,每个人都在等着天气转凉而我,在等着你……”
现在想想,我真希望自己当初就能够感受到那些信件的文学性和语言美。然而,一个坠入爱河中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些东西的。慧眼识别它们需要某种超然于事外的能力,而当初我们鸿雁传书时,我显然并不具备这一能力。
他会在信中告诉我他最近干了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
“我又看了一场很棒的电影《豪勇七蛟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虽然说出来你会觉得我在吹牛,但是我真觉得自己骨子里就是尤·伯连纳。天!我永远是他!一个枪手!我和其他六个枪手一起全歼了那伙强盗,我还射杀了匪首埃里·瓦拉赫。我曾以为自己像埃里·瓦拉赫,不过看到尤·伯连纳后,我发觉他才是我。之前没有人告诉我这一点,但我马上就意识到了。
终于,我清扫了整栋房子。我放跑了猪圈里的猪,清理了屋子里的猫屎,把马粪铲出了门厅,房子现在可比以前干净多了……”他在信中告诉我最近又为我写了什么歌,有时也会附上一段歌词。
“一次录音期刚结束,你知道的(译者注:这里指的是录音室专辑《放任自流的鲍勃·迪伦》的一次录音期)。我新录了六首歌,其中有三首为你而写。一首是《鲍勃·迪伦的布鲁斯》(廉价的傻姑娘们/我有个正爱着的好姑娘/主啊,我会爱她到地老天荒/请你们离开我的门和窗/马上),还有一首是《沿着高速公路》(大海带走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带走我的心/她把它装进行李箱/带到了意大利,意大利)。我在这两首歌里专门提及了你。《宝贝,我有种心情,是为你》也是为你而写,但没有具体提你……
还记得我们在华盛顿一起参观托马斯·杰弗逊的雕像吗?后来我写了一首关于那座雕像的歌,那首歌里面也有你。”
他的信和他的歌曲有着一样的节奏。他总是真实地记录下他的所感、所见、所思,在我看来,他并不算难以捉摸,也没那么“晦涩”。
答案在风中飘
鲍勃是第一个我认真爱着的男人。认识他的时候我不过17岁。尽管当时的环境迫使我迅速成长,但我依然不够成熟。鲍勃虽然只有20岁,却很早熟。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很多事情降临到他身上,我们的关系一度变得很复杂。如年轻的恋人们一样,我们的交往也是爱恨交织的。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其间也经受了很多苦难。
鲍勃魅力超群。他是烽火,是灯塔,为人们指引着前进的方向;同时,他也是一个无底黑洞,需要坚定不渝的支持、帮助和保护,而我并不能够源源不断地给他提供这些我自己也需要这些东西。我爱他,但我不能为了他的音乐世界而完全牺牲我自己。
我原本相信那些甜言蜜语背后的他不乏诚意,但他的所作所为却使他的真实意图暴露无遗。他在私底下是一回事,在公开场合则是另外一回事。我们一起创造出了一个私密的世界,以及一种他倾力保护的个人生存状态。那里无人入侵。西四街是他的城堡,钥匙掌控在他的手中。他亲自把关能进入这个城堡的人。这我能接受。毕竟,我当时还不成熟,生活可以由他摆布,但是,这种摆布也是有限度的。
随着他声名鹊起,我渐渐理解了隐私对于他是必需的。他已然成了众人的“猎物”。人们要么想吞掉他,要么希望被他吞掉。是他性格中的偏执和对自己隐私的注重让他“活”了下来。
钦佩与爱慕随之而来,让人陶醉。这给了他力量,也把他逼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人们不惜一切代价想成为他的朋友。每个人都渴望一睹他的风采,领略他的智慧,聆听他的评价。《放任自流的鲍勃·迪伦》发行后不久,在聚会时,我注意到人们总是带着崇敬之情走向他,向他倾诉,然后期待他的回应。他们希望鲍勃能给他们些建议,乃至启迪他们的思想。这让他感到心神不宁。他想做的是音乐,而不是对着众人演讲。这也让我忐忑不安。因为我最靠近他们的“神”,所以他们要么待我如友,要么欲除我而后快。
在鲍勃声名鹊起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这些他周围的人会保护性地彼此靠拢,更会向他靠拢。而我们这些和鲍勃很近的人表现也不尽相同。其中一些内心厌恶鲍勃的人装作对他的声名视而不见。因为承认任何的改变也就是承认他们对鲍勃的驾驭能力在减弱;真心为他好的老朋友们希望能将鲍勃的心态带回从前,以免他头脑发热,变得骄躁。他们承认他的名声,却不会顺着他。他们试图让他保持清醒的头脑。
我注视着这一切,逐渐认识到名声是如何改变了他的生活。人们包容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说任何他想说的话。限制已经成为过去,或者说只属于他成名前。现在的难题是如何去辨别那些不同于以往限制条件却又确实存在的界限。
鲍勃的世界里突然冒出来很多顾问和参谋。这些人笑着,踱着步,不断地建议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与此同时,所有的媒体都极度渴望引起他的注意。尽管我因害羞而竭力避开他们,但鲍勃总会把我揪出来,让我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感觉到了我的不安情绪,于是非常明确地告诉我我们是一起的,我对他很重要,希望以此来消除我的顾虑。
我应付不了与“神”咫尺之间的局面。我备受煎熬,麻烦不断。他认为我应该完全以他的需求为中心。我的地位无足轻重且一低再低,从一个女人到一根琴弦,最后到他几乎对我视而不见。在他面前,我成了一个隐形人。我不知道我的意义何在。我感到了迷失,困惑和背叛。我们都需要保护来对抗外面的世界,但说到底我更需要这种保护。鲍勃凭直觉知道了我的心结,也试图去打开它,但我却无法接受他的关心。
那一阵子,鲍勃身上有一种黑暗又强势的光环,当我靠近他时,就会被黑暗完全笼罩。那种阴冷的气氛让我倍感恐惧。
我搬离了西四街,住进了B大
道。然而,我把我那脆弱的理智也一起带去了。鲍勃除了离开纽约,总是待在西四街。而他又总会打电话给我,要我去他那儿陪他。这似乎会上瘾,成为他的一种需要他需要我在那里陪他,而我总会不争气地过去,尽管我内心已经不想再去了。
有天晚上我们沿着东七街往B大道的公寓走去。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我感到很难受,觉得自己被攫住了快要窒息了。我看着他,对他说我们分手吧。他很难过,也很无奈。他对我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在我看来,并不是说他欣然接受,而是他知道这一天不可避免。我也做了手势回应他。这是个痛苦的决定,但为了我们都能够继续前进,去追求我们想要的生活,它必须做出。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