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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读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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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葛亮

读葛亮

2011-12-16
来源:
 
       葛亮,1978年生,原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文字发表于两岸三地。著有小说集《谜鸦》、《相忘江湖的鱼》、《七声》、《朱雀》,文化随笔《绘色》等。本文主要以《七声》和《朱雀》为例,浅析葛亮的写作。
        


        中篇小说集《七声》削弱了自《谜鸦》以来文字的实验性,由写意转向写实,因循作者的成长轨迹,更加接近一种真实可触、朴素的表达,因为叙事方式更为内敛,技巧更隐,相反作品更显厚重和富于余味。全书正文十篇,如果连起来看,其实故事很简单,这本书记录的不过是一个叫做毛果的小男孩成长过程中不同阶段的人和事,除了开篇《琴瑟》以外,其余篇目记录的大抵都是些游走在社会边缘的小人物,形象卑微而又鲜活。不论是泥人尹、于叔叔、偷渡客阿德、同学安这些作为题目而呈现出的关键人物,还是寥寥数笔白描出的阿霞弟弟、一口牙已掉光露出黑红牙龈充满生活智慧的洪才阿婆、终日困锁家中但练得一手好欧体的哑女曲曲,读毕合上书,都还在眼前跳跃。尽管书中跨越了广阔的时间地域,从毛果的童年伙伴到大学同学再到旅途结识的藏族姑娘,从小时候生活的城市南京,到进行深造的香港,再到藏地、北美,这些在不同时段接触到的不同人物的不同故事,却都在无形之中密密地结成一张时代的网。     
        葛亮的叙述收放自如,每篇文都收得恰到好处,难见赘言。书中几乎没有宏大叙事,笔到之处又见精准。和书中毛果一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出来的作者,经历了经济快速发展的腾飞和阵痛,他的文字却可以出人意表的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激进,不寻根不先锋,不会刻意地为显深刻而用力过猛,不站在道德高点评判任何人或事,比如对于老陶发达后沉溺赌博的行为、于叔叔的出轨、安为了逃离而选择堕落、《朱雀》中雅可其实是个瘾君子这些事,葛亮只是笔到而已,但不会对此作出好恶评价。这些都让他的文字浮着一层乍看之下的冷。我觉得,虽然作者对诸如安、阿霞、威廉的描写看似平淡,若即若离而又冷眼旁观,但在文字的背后,内中却自藏一份刻骨。想必葛亮也是欣赏张爱玲的,他细致绵密而又略带颓废的文字间常常得见“祖师奶奶”的影子。他在代跋中赞扬张爱玲在《第二炉香》中“崎岖”一词用得老辣简省,其实他也不逊色,在下文写到陆佑堂多少有些凋落时,“堂皇还是堂皇,老旧是骨子里的,一百年的光阴,外面看不太出来,却已蚀进了内心里去”,一个“蚀”字中却是蕴含着深厚的功力。
   此去经年,书中人物先后经过毛果的身边,陪伴毛果见证了岁月的变迁。葛亮重新用“一双少年的眼睛去观看那些久违的人与事,目光所及,也许亲近纯净,也许黯然忧伤,又或者激荡不居。但总有一种真实。这种真实,带着温存的底色,是叫人安慰的。”其实,毛果是很多人,可以是阿毛头,可以是毛毛,可以是毛阿伦,一定程度上讲,毛果也可以是成长在这个时代中的我们的一部分自己。
        


        长篇小说《朱雀》既延续了葛亮之前关于南京的城市写作,但又有所转变,不同于《七声》的平稳扎实,《朱雀》“徘徊在南京的史话和南京的神话之间”(王德威语)。而葛亮自己也认为《朱雀》写出了“城市的一体两面”,如果《七声》是寻常百姓家 ,则《朱雀》就是王谢堂前燕。全书横跨从二十世纪30年代到世纪之交的七十余年,以一家三代女性形象为主角,一件金色朱雀饰物作为主要意象和线索,讲述了一个动荡时代的故事。在阅读作品的时候,这样的时空人物架构,让我联想到了当代作家苏童的中篇小说《妇女生活》(2004年改编为电影,名为《茉莉花开》),同样选择女性视角来进行叙述,也讲述了一家三代女性在大时代的命运浮沉,就连两位作者的文风都是相似的婉约且具有女性气质,只是《朱雀》的行文更加交错。《妇女生活》完全按照时间顺序安排情节发展,直接地、断片式地刻画世事变迁,《朱雀》则是采用程囡—叶毓芝—程忆楚这样的倒叙加插叙的手法,增强了全文的连贯性;而且因为篇幅长度不受限制,文中的男性形象更加丰满,代际的延续也得以展现,如芥川及其子女,陆一纬(秦国豪)父子等,不仅复杂了人物谱系,更是让故事情节走向和人物的情感纠缠带上了浓浓的宿命感。
        我觉得,纵观书中所有的男性角色,雅可的精神气质最为贴近作者葛亮本身(当然这并不影响作者的外在行为方式或许更贴近许廷迈)。且不谈文中对雅可文艺喜好的介绍带入了很多葛亮的个人色彩,如雅可在酒吧演唱的《Fields Of Gold》一曲原唱,正是葛亮自己非常欣赏、在微博上多次推荐的英国歌手Sting,在对雅可的描述过程中,葛亮多次用“孩子”称呼他,“这孩子,用嚼食的频率来杀死毒瘾”、“应该和这孩子说说话”、“她抚摸这男孩额角的淤紫”等不一而足。敏感偏执、特立独行、颓废的雅可,生命最后阶段由于戒断而变得虚弱的雅可让我不禁动容。
        敢于书写一座城市和一个家族历时大半个世纪的沧桑巨变这样的宏大命题,葛亮的勇气与野心是显而易见的,他自己称“写完了《朱雀》,在心里几乎等同于完成了一桩债务。”作为一个有着双城背景的作家而言,他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的感情自然不容置疑,不然也不会饱含深情地描写南京每一寸土地每一条街道,不论名胜或市井,将南京的“萝卜气”精准把握得让人叫绝并且把第三章命名为“古典主义大萝卜”。但或许也正是这样深厚的感情,让《朱雀》这样一部小说欠缺含蓄,就连一些为下文所埋的伏笔都显得直露,让人有用力过猛之感。比如对于重大历史事件的处理不够巧妙,尤其有些是放在当今仍暧昧定义的事件,或是直接援引资料,或是依靠想象进行夸大,造成相反的效果,那就是让历史失实变形;又如多次以第三者语气插入对于城市气质的叙述,显得主观且生硬,与现实相距太近,太接“地气”而缺失了美感。不同于《七声》带有强烈个人生活色彩的书写,《朱雀》这样距离生活稍远的故事,也暴露了葛亮对于自己记忆的打磨仍显得有些粗糙。

        今年下半年,葛亮的电影随笔《绘色》在内地出版,行文简单直接,但也不乏让读者感同身受的真知灼见,可见尚年轻的葛亮爱好也广泛,中文系科班出身,拥有良好扎实的阅读和文学基础,近年在一些学术期刊也能见到他的文章,有理由相信,葛亮的城市写作还会继续,也值得期待。

                
参考文献:
葛亮《朱雀》,作家出版社,2010;
葛亮《七声》,作家出版社,2011;
葛亮《创作的可能》,《青春》,年份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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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均之中,间有七声——葛亮、马季文学对话录

其他 创作
葛亮 发表于:

这个时代,个人的经验很有限

马季:写作在你目前的生活中占据了怎样的位置?你与国内其他作家的创作交流如何?

葛亮:写作在我的生活中的位置是重要的。它不断地提醒和激发我去看取和思考。相对而言,文学研究有很多既成的东西。创作本身变动不居的性质对这方面是一种有益的补充。我和国内一些同辈的作家保持着不错的交流,我们彼此是很好的文学伙伴。有种说法说“文学是孤单的事业” ,同伴的存在,对自己是无形的鼓舞和安慰。也经常会有一些文学观念上的讨论,可谓“疑义相与析”。更重要是互相间视野上的补充。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个人的经验实在是太有限了。我的写作也得到过前辈的鼓励和指导,这是值得感念的。上一辈作家身上有很多我们应该学习的东西,都是丰厚的营养。我们在吸取的同时,也在传承。好作品和作家年龄没有直接关系。像韩少功、莫言早期的东西已经相当出色,对我们年轻一代都是鞭策。

马季:说到上一代作家,你们这一代作家和他们最大的差异在哪里呢?我不是指作品的水准,而是说在创作理念上,你觉得有明显的变化吗?

葛亮:首先是历史观念,上一辈作家有一种与时代休戚相关的热情。“时势造英雄”,这是与生俱来的写作优势。身为一些重大事件的在场者,体验是切肤的,是冷暖自知。“历史”对我们这一代人,是个具有考验意味的词汇。具体到中国的现代史区间,你必须依赖于间接经验去建构。而这些建构还需要获得历史见证者的检验与认可。我曾经与一个前辈作家谈及这个话题,达成一个共识,历史对于他们,是“重现”(representation), 而对我们这代,更近似 “想象”(imagination) 。尽管历史本身是一种叙述,但似乎很难用类似新历史主义的观念去解释与解决所有关乎写作的问题。与他们相比,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小时代”。所以,当下的不少年轻作家,呈现出 “向内走”的写作倾向,也就不奇怪了。另一方面,年轻人对于形式的用力,在某一层面上,是一种“趋利”的态度。因为西方的现代文学作品与理论,对我们这一代人,是比较易得的学习资源。但是,在内容上,我想需要努力的地方更多。我对此并不悲观,我们这代人,在经验和视野上,都需要一些时间。另外,我们也有时代的赋予,在当下拥有了更多的写作空间。年轻的时候,可以相对自由地发言,也是一件幸运的事。

马季:你以写中短篇小说为主,一般情况写作前有没有完整的构思,写作的随意性大吗?

葛亮:会先有一个理念,不一定很具体。中篇小说会有一个大致的框架,因为涉及到叙事结构的问题。短篇小说既然是人生的片断,我个人会写得随兴一些,让小说的元素充分自由地展示出来。目前完成了一个长篇,在我的写作而言,会在构思上用更多的心思,因为历史跨度比较大。长篇小说是考验结构艺术的文体,特别是现实主义的题材,仅凭信马由缰是不太可行的。

马季:关于长篇小说创作,我关注这样几个问题。首先是现象上的,在上个世纪中短篇小说的地位十分重要,现在有明显下降的趋势,特别是短篇小说,似乎没有完整故事的小说,就不受欢迎。这里可能有误区存在,但大家都默认它是合理的。问题是,具有创新精神的长篇小说太少了。

葛亮:这一点内地与港台呈现出不同的态势。在香港,长篇小说出现得不多。一来和作家的个人状态相关,香港的全职作家稀少,而生活节奏快而紧凑,能够拿出块状的时间来创作的可能性较小。相应的,读者群也是一个原因。在我的感觉里,仿佛内地的趋势恰好相反。长篇成为了证明和考量作家实力与地位的方式。再加之市场干预,水准不齐的现象也的确存在。实际上,长篇创作对作家不该构成压力,更应是厚积而发的产物,否则会影响到创作心态。中短篇小说的地位受到冲击,是可惜的事情。当下中国有很多优秀的短篇小说,比如前辈作家刘庆邦的作品,在价值上可与不少同期的长篇小说比肩。

马季:其次是作品的形式,我们对长篇小说形式的研究明显滞后,常常是“拿箩筐装鸡蛋”,几乎没有找到自己的形式感。你在写长篇时,有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或者说是否觉得这是个问题?

葛亮:您提到这个问题很现实。这是写长篇容易被忽略的因素,长篇在结构上不容易一目了然,对作者与读者都是如此。并且小说情节的不断铺展与调整的过程会影响到对形式的把握。这无形间干扰到创作者对于这方面的探索,更趋向于求工求稳。长篇的内容和形式能够水乳交融,不是易事,我印象深刻的是普伊格的《红唇》,他其实走了一条险路,运用了各种文体的拼接。但走得很不错,可说是恰如其分。我个人的做法是有一个相对明确的写作概要。从内容出发,去尝试可能与之相符的形式。预设的形式会是一个轨道,但不是公式,要给自己留下足够的变动空间,否则会流于生硬。

马季:还有就是叙事缺乏力量感,这大概和精神能量的欠缺有关,长篇小说是对世界整体性认识和表达的手段之一,一个不具备独立思想的作家,也许能处理好细节,但很难在整体上感染和影响别人。

葛亮:是的,在我阅读过的一些长篇里,有时会感觉到作家是用一种写短篇的心态去写长篇。长篇是迥异于短篇的文体,它处理得不是片段,不是细节的累积,而是一种宏观的认知。长篇小说,更像是作家哲学思考的外在形式。在表达的同时,也在建构,这也是它整体的张力感所在。近些年来,不断地有各种声音去质疑 “大叙事”(grand narrative)的存在价值。在这种颠覆意识日益浓重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思考,这种瓦解的取向是否也能够建立起分庭抗礼的一重精神体系呢。如果只是在周边旁敲侧击,形成另一种苍白的堆砌。意义就不是很大了。

我们这代人的“中国经验”已经具有某种混血特质

马季:在创作中故事或人物行为朝着某个方向发展,有没有超出过你的设定,完全出乎你的预料?

葛亮:人物的性格塑造出来,人物即获得了独立的生命。我不会刻意通过情节扭曲这种自然的发展,任何突变都需要合适与充分的理由。当然适当的规约是必要的,但是也不可过分,主题先行有些危险,福斯特所提及的“两败俱伤”是很重要的教训。所谓意外是有的,但也是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有论者提及我的小说经常用拦腰起述(in medias res)的做法,然后运用“闪回”让故事完整起来。从中间讲起,是人物和故事都发展到了比较成熟的状态,这就决定我对两者之间关系的基调已经相对确定,制造出的意外更多是给读者的,而不是给作者自己。

马季:中国古典文学对你产生过怎样的影响?你在小说中经常运用白描手法,和这些影响有关吗?

葛亮:小的时候开始读古典小说,特别是话本与拟话本,我想影响都是深远的。它们建立起某种有关文学审美的意识,叙事的技巧,对语言运用方面俗与雅的观念。四大名著,三言二拍,成为经典都非偶然。这些作品形成一种中国式的关乎写实主义的沉淀,这沉淀是成熟和丰厚的,使得我在写作的时候心中会有一个“底”。我迷恋古典小说中的某种“掌故感”,这在老一辈作家的作品中还会出现,但是在年轻作者笔下稀薄得多了。大约是因此,我会尝试运用白描方式,将这种感觉适当纳入到当下的语境中来。

马季:在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过程中,你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你觉得当代中国青年作家身上最缺乏的东西是什么?

葛亮:我关心中国的文化在全球化语境中的传承会否发生断裂。现在整个东方文化体系都呈现出强烈的“他人取向”,我们虽然不能狭隘地将之归因于所谓“东方主义”的影响,但对“他者”的迎合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影视还是其他艺术形式,都呈现出了某种“国际视角”。我们这代人的“中国经验”已经具有某种混血特质,直接影响了我们的写作,从题材到形式。舒乙先生开办大师班,有很好的初衷,但在当下,恐怕不是个人的力量可以达到。文化的传承和守望,需要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共同努力。

当代的青年作家,缺乏的是经验,阅历,和胸襟。有句老话“家国不幸诗人幸” ,我们生长在和平的时代,是值得庆幸的事。但同时,生活难免被格式化与狭窄化,这对人生观念的影响也不可低估。陈映真先生在一次评审会上称当下年轻的文学创作者“只会盯着自己的肚脐眼看” ,这虽然针对的是台湾的年轻人,但是对新一代的写作者,都是一种警醒。

马季:这个警醒还告诉我们,写作不单单是写作,还是作家关注世界的方式,如果这个方式有问题,写作的意义就值得怀疑了。古人讲情怀,大概就是说要开眼看世界,要有胸襟。

葛亮:是啊, 写得出“安得广厦千万间” 的作者,胸中自有沟壑。写作既为表达自己,更是为一己之外的所在。

马季:你如何看待创作者对自我心灵世界的建造?

葛亮:自我心灵的塑造,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是一种必须。你必须保持住内心的强大,才能在文学的道路上继续行走。对致力于现实主义的创作者,会更具体一些。这种建造需要有一个外在的体现。我会选择城市作为建造的基石。这也是我的小说大多以城市为背景的原因。我生长在一个内蕴丰厚的城市——南京。我感触于它在现代化的侵袭之下,仍然能够保留那种古朴甚至古典的气韵。我在一系列的小说中建造它的轮廓,其实也是对自己以往经验的某种梳理与解释。可以说,也是在勾勒“城格”的同时在建立“人格”。

马季:是吧,那我们还真是老乡,我是镇江人啊。说到南京话题还真多,评论界有一个说法,说那里具有重修辞的文化背景,其实是说它的古典精神获得了传承,但又认为那里儿女情长,作品缺少气魄。你对地域文化有自己的看法吗?比如拿南京和香港做个比较。

葛亮:京口瓜洲一水间,很高兴能和老乡在这聊家乡的话题。南京算是文化背景独特的城市,有凝聚力,生活着不少作家。作品上有共性,重辞采是其中之一,的确也与城市一脉相承的蕴藉相关。又各有千秋,这更取决于作家的个性与创作格局。南京也有一些气息开阔的作品,六朝古都,时势更迭,历史本身就是资源和气魄,不善用真的就可惜了。香港是个更重地域性的地方,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它中西交汇的特质。另一方面也是关乎它作为城市的独立性。香港近年来有个非常热的概念,叫做“集体回忆”(collective memory) ,一个皇后码头的拆迁,可以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其实是一种历史寄托的危机感。就文字而言,也是如此。随意一份香港报纸,都是和现代白话文相去甚远的 “粤方言书写体”。但对香港本地人,是非常亲切的。文学的呈现,就是地方甚至身份认同感的直接体现。

马季:我看你的两部小说集子里涉及到的人群是比较庞杂的,你差不多采用了中近距离写他们,这说明你是相当了解他们生活的,是有深切感受的。这些丰沛的民间生活资源,你是如何积累起来的呢?

葛亮:《谜鸦》里的人物,相对抽象,戏剧性些,虚构的成分也大些。后来的《七声》里的人物大多有原型。这个集子大概表达了我在审美取向上的转变,开始更注重生活中砥实和日常的东西。这也就是您所说的“民间”。因为多少关乎自己的生活经历,所以对他们的塑造会有一些切肤的感受。为了让这些人物形象更为丰满,除了直接的经验外,也作过一些访谈与调查,类似于社会学研究的field work。和被访者之间的交流,也会更为人性和感性。这样再去写他们,会有较强的代入感。我认为前辈作家为创作而“体验生活”的步骤是重要的。个人经验毕竟有限,文学创作不能是无源之水,需要一个不断充实和积累的过程。因为时间和生活格局的关系,这对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成为某种奢侈,只能尽力而为。

马季:这是个普遍存在的问题。我去年在南京参加一个理论工作会议,提出评论界的浅阅读现象,王彬彬教授说,他的研究生写毕业论文“论XX地域性女性文化视角”,结果一问,那学生根本就没去过那座城市。现代社会太依赖资料了,空洞化程度非常严重。文学还是应该落到地上,要结结实实的才好。

葛亮:对,特别是小说这种文体,还是需要一种根基感。作者踏实地踩到地上,留下了脚印,再写给读者,自己也会放心些。

这些人,正是“行走于街巷的平凡英雄”

马季:当代小说语言的粗鄙化问题已经说了若干年,你是怎么看待的,或者说你在创作实践中有自己的思考吗?

葛亮:造成语言的粗鄙化有许多因素。市场的干扰是其中之一,当下发表门槛的降低是另一个。网络的出现,使得人们对文学必须以好语言为基本尺度的观念产生了质疑。不否认这种自由发表的状态对文学普及有积极意义,但是也的确造成了当下中国文学良莠不齐的混杂局面。中国小说一脉有俗文学传统,这里面包含了读者对喜闻乐见的期待。可是通俗不等同于低俗。留存下来的话本、笔记体小说,很多在内容上都有个通俗的壳,但在文字上决不马虎。我经常推荐我的学生看《世说新语》,在我看来,这是中国早期短篇小说的集大成者。语言精准,简洁,无形间增加了叙事的魅力。现在回头看,鲁迅的一首《我的失恋》对现代汉语的发展趋势,多少有点预见的意味。语言的衰落对文化传统的侵蚀,不可小觑。某些国外汉学家,比方说顾彬,对中国当代小说的评价,尽管有些偏激,也并非没有道理,可以正面理解。我对自己的写作,在语言上有要求,这是比较个人化的标准。我不会因为某种趋势而改变。但是也会因循自己的审美取向作出调整。在《七声》里,我更加喜欢用简单的、明白顺畅的语言将这种民间的轮廓勾勒出来。适当的俗语和俚语的运用,也是关乎题材表达上的需要。

马季:你的小说里有许多底层人物形象,比如《阿霞》中的阿霞、《于叔叔传》中的小任、《阿德与史蒂夫》中的阿德等等,你为什么要写他们?你写他们是一种必然还是偶然?

葛亮:在这本书的后记里,我写了这么一句话。“‘一均之中,间有七声’,正是这些零落的声响,凝聚为大的和音。”我虽然没有着意要书写底层的想法。但正是这些人物的存在,让我体会到了时代的砖瓦的构成。他们的声音尽管微薄,却是这丰厚的时代,最为直接和真实的见证。这也是为何将书命名为《七声》的缘故。我希望他们能受到关注,连同他们普通的、但是动人的人生。我认同德赛都的观念,这些人,正是“行走于街巷的平凡英雄” ,他们的伤痛与欢乐,都是这时代的根基,汇集起来,便是滚滚洪流。

马季:文学能够生存和发展到今天,无非是因为它在纪录“人”的历史,这个独特的历史是其他东西不能替代的,它是一条精神的河流,每个人都与它有某种关联。我很看重这句话,写作是对自我的发现。

葛亮:是对自我的发现,也是一种反省。人其实是很脆弱的,这种反省有治疗的功用,可以将人的精神锻炼得更厚重。

马季:西方现代小说对你的写作影响如何?你喜欢哪几位外国作家?

葛亮:我们这一代人,受到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影响,是较为直接的。卡夫卡、萨特,格里耶与马尔克斯,潜移默化地构成了我们知识结构的一部分。从叙事方式、语言乃至人生观念都会造成影响。我的一部分带有实验性质的小说,都与之相关。但我个人更为欣赏西方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传统,那种纯正辽阔的风格。砥实的、大格局的东西,对我的吸引力更大些。我喜欢的作家,包括萨克雷、哈代与契诃夫。感动于他们对人性的体察、揭露与悲悯。当代作家最喜欢聚斯金德。他是个天才。他在语言上的圆熟与细腻都让人印象深刻。同时,他是个可以游刃于各种题材的作家,《夏先生的故事》里,那双孩子的眼睛,真是逼真极了。

马季:目前学界对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思考,其中核心问题就是对现实主义小说传统的重新认识,我觉得很有必要,我们以前对这个传统的研究不够深入,而且夹杂了过多的非文学因素。

葛亮:中国的现实主义小说传统,源远流长,现代的部分因为天然地具有某种使命性质,有解决“问题”的一面,使得对文本的考察也随之变得复杂了。

马季:努力塑造人物形象是不是你小说创作的核心?

葛亮:人物形象是小说中很重要的因素。我更关心的,是人物与时代的互动。人物不是孤立的,他在小说里的存在需要恰如其分。他身上需要有所承载,这些承载是超越个体之外的。我感觉塑造人物对作者来说,是很多层面的考验,语言,叙事、整体环境氛围的营造。各种元素,相辅相成。

马季:我看你的小说集多数是在台湾出版的,香港作为一个高度发达的商业社会,作家有多大的生存空间?作为一个外来者,在那样的环境里写作心里“踏实”吗?

葛亮:我的小说首先在台湾出版,有个直接的原因,就是在那里获奖。在香港,作家的生存空间并不宽阔,这有社会环境和机制几方面的原因。在香港坚持写作,需要勇气,因为有时间与生活的双重压力。但的确有相当一批人致力于此。在这个环境里写作,我心里还是踏实的。因为没有什么包袱,写作更多是一种表达上的需要。这就使我的写作行为变得相对简单。我的“外来者”意识不怎么强,香港的艺术界比较好的方面是,会有一种兼容的态度。我在香港出版的小说《相忘江湖的鱼》,获得了“香港书奖”和政府的“艺术发展奖”,其实写的题材并不涉及香港,大多是有关南京的。

生命的非常态是比较易于考验人生的方式

马季:你关注过网络写作吗?有没有在网上贴过作品?

葛亮:我会读一些网文,网络上有不少好作品,有的并不逊色于传统纸媒出版的文章。但是这些文章太多太繁杂了。我也贴过作品,大多是在自己的博客上,是因为朋友想看,贴在网上看起来方便。不过有时候工作一忙就荒疏了,想起来就又去贴。

马季:你对文艺理论有兴趣吗?是否经常读一些纯理论文章?你的创作受其影响的程度如何?

葛亮:因为工作需要,会经常读一些。在创作上受到的影响是比较间接的。写作时更多考量的还是想要写的内容和题材本身。理论有被提炼和格式化的一面。创作是相对个人性和感性的,理论的吸收会以潜移默化的形式渗透进去,内化为一种意识上的取向或者规避。所以,帮助是一定有的。

马季:一个作家应该用他的作品干预现实吗?

葛亮:我不赞成文以载道,但是作家或者说作家的一部分有责任担任“社会良心”的角色。因为你面对的是读者,他们都是现实中的人。你对现实的关注,其实也体现出对他们的理解与体恤。当然,作家本身的力量毕竟薄弱,如果能为现实中的某些人群,发出一些声音。已经是比较理想的状态。安德森提出过“想象共同体”的概念,好作家的作品是有凝聚力的。而这种凝聚力对于社会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马季:在你的小说中总有人物死亡,你似乎很关注生命的非常态。是这样吗?

葛亮:“死亡”是文学重要的主题。佛教将人生定义为“四谛八苦” 的集合,有宿命的一面。我想,所谓生命的非常态是比较易于考验人生的方式,能够将人性的各种因子,坦白或者阴暗面都暴露出来。人性是多元的,具体到个体,更是如此。平常状态下也许水静风停,在一些压力之下,突然就被激发和暴露出来了。而这种暴露的冲击性,不言而喻。

马季:“被激发和暴露出来”的才是人的灵魂,文学的使命正是要捕捉这些东西,经典作家的高明之处就是把非常态写成了常态。

葛亮:对啊。这种高明之处在读者层面的表达就是“信服”。哪怕非常态到了荒诞的地步。《变形记》里的开头,当我们突如其来地面对那只由人变成的甲壳虫,并没有感觉到一丝突兀。因为这只虫的出场,常态到了如临其境的地步。

马季:将来你会尝试其他类型的创作吗?比如电影、话剧等等。

葛亮:近来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暂名为《朱雀》,跨度从民国到千禧年。我想尝试用这部小说来表达自己的某种历史观念。人在不同的时代压力之下,包括常态的和非常态的,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反应与取向。人应该是顺势而为还是逆流而上。时代是背景,最终写的仍然是人。我也写过一些电影评论专栏,另外是戏剧脚本,大多从自己的小说脱胎而来。

马季:你对小说情节的戏剧性有什么想法吗?我看你有一部分小说借用了戏剧元素。

葛亮:我会比较注重小说的场景感,或者说小说中的动态元素。小说和戏剧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传统小说的“起承转合”暗合了戏剧的结构艺术。我会在小说中设计一些场景的转换,凸现画面感;在表现人物命运的时候运用某些交叠的方式。主要是为了增加小说的张力和结构上的层次性。在我看来,小说也是一个舞台,它在格局上会日常一些,但最终表达的是人与事件、人与时空的互动。

马季:我发现你还有另一类创作趋向,《谜鸦》、《安的故事》、《退潮》,这几篇小说比较注重技巧,都有很好的故事内核,但似乎远离日常经验。这样的作品你写的顺手吗?请谈谈你的叙事策略。

葛亮:这几篇小说写得较早,也是我更加注重小说形式的时候。写得还比较顺利,因为心中已有故事,只是考虑怎么让它丰满起来。“叙事策略”您说得过奖了,当时只是想让故事讲得好听一些。用了悬念,闪回,补叙等一些方法,在表述上增加了一些层次。 “安”有原型,她的遭遇虽然没有小说中的曲折,但是因为性格中的锐利,她的命运的确也不同寻常。《谜鸦》是西区柯克一部电影的启发,想讨论人性和命运相互抗衡的关系,最后毁灭的结果是逐步积淀起来的。“鸟”是个意象,为了将它现实化和日常化,动了一些脑筋。《退潮》是因为在地铁里看到一则简短的新闻,关于韩国一个抢劫惯犯独特的作案手法。我于是铺设了中国本土的背景,结合我在香港对一些新移民生活经历的了解,加以想象,写成了这个故事。

 
 
 
 
 走进书店的前一刻,我还不知道葛亮是谁,可后一刻,当我从书店出来,手里就捧上了他的两本书:一本《朱雀》、一本《七声》。对于买书这档子事,我多少是有点儿迷信的,就比如,当看到葛亮这两本书的腰封上“联袂力荐”的大名单,就有点儿控制不了自己准备掏钱的双手了,我瞅着那十来个人的名字,料想这个葛亮一定有韩少功般扎实的功底、张大春般轻盈的文字、苏童般源源不竭的虚构力和莫言般的奇崛怪诞,可是,当我带着满脑子的臆想和满腹的期待,捧读他的《七声》时,却发现从葛亮笔下倾泻出来的尽是些朴实平白、老实本分的文字,而叙事上,他甚至连一个倒叙、一个悬念很少去用。

    葛亮在情节细微之处的设置,可以说是毫无任何出人意表的地方,他用白描平平地叙事,故事的发展也都因循着人物最初的性格,基于一成不变的性格设置的情节,也都显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不过有些时候,葛亮也会卖个关子,用着“后来出的那桩事故,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好景不长”(《洪才》)或是“接下来的下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原本是可以不发生的”(《阿霞》)之类的句子连缀故事情节,抓紧些读者眼球,而事实上,那些被悬置的好奇心却往往在扫过数行之后就稳稳当当地降落在了读者意料之中的情节框架里,葛亮对此的解释或许可以是:凡俗的生活似有惊愕,却实无惊澜。


    对于文学作品的理解应该是多面的,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上面所说的“意料之中”,实则是彰显了葛亮制造小说的弊端。优秀的小说家不外乎在两个方面有超人之处,一是丰富的自身经历,二是卓尔不群的想象力。事实上,正如葛亮在小说中反复提醒读者的那样,他成长于知识分子家庭,青年时代埋首于象牙塔攻读本科、硕士、博士学位,单调、拘囿的人生经历让作者并无多少真正的“空闲”来进入底层,了解他们的悲苦,进而再通过文学作品,将他们的生活进行“还原”和“转述”。葛亮驾驭他笔下贫苦角色的命运发展,多半是通过吸纳到的一些街头巷尾的议论,听到的部分新闻报道,加之某些想当然的习惯性思维,再掺和着些许“佐料”,而“谱写”出来的。


    也许正是由于经历上的拘囿以及想象力无的放矢,葛亮的小说在故事的延展上难免会不经意地显现出一些情节和言语的唐突,比如某个人被别人轻而易举地劝说,就下定决心去做另一个完全悖离原意的事情;又比如某些人物,随口讲出的一两句话,总是那么地不符合特定场合和特定身份。此外,当书中的十则短篇被一气阅读下来之后,也不难发现,葛亮的故事情节似乎都摆脱不了一种近似于固定的套路,而作者做的,好像就是更换不同填充质而已,因此,可能在读前面几则小说的时候,读者还带着颇多的兴奋,待翻阅到最后几个篇目很可能就已经是睡眼惺忪了。


    《七声》的扉页上是书法家王世襄的题字:一均之中,间有七声——作者的意思大概是说,生活之琐碎和细微,全都参透着酸甜苦辣各种味道。翻阅书中的十则描摹底层的短篇,几乎全都起笔于他们的苦,行文之中间或夹杂着些酸甜的点滴,但落笔时又最终回归到了他们不可改变的宿命悲剧上。比如说,《泥人尹》中靠摆泥人小摊度日的尹传礼,一朝遇见贵人,命运发生翻天变化,生活也渐趋宽裕,却最终因一个骗财的假儿媳而活活累死;又比如《于叔叔传》中的于守元,刚苦出了点钱儿,但紧随而至的就是夫妻的离间和儿子的年少毙命,一切都在得不偿失中越发渗透出苦涩。


    《七声》出自于葛亮的手笔,各篇各章的人物设置和情节安排也无不渗透着葛亮的气味:毛果这个贯穿于全书前后的、穿针引线般的虚构人物,有着来自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背景——这些,都是葛亮依照着自己的个人经历临摹设置出来的。在《七声》里,葛亮试图以毛果这个对贫苦失意生活的感知者,来表现底层人民在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苦难。在小说封底的推荐语上,吴均尧盛誉《七声》“生动地雕刻了葛亮的慈悲”,谈及慈悲,以及底层,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鲁迅,联想到他的“俯首甘为孺子牛”。留学日本的经历,没有塑造鲁迅人格和性格上的高蹈,他仍是底层中的一员,高等教育只在于让他以更加冷静独立的思维来评析包括“我”、“迅哥儿”在内的所有国民的国民性——这是鲁迅的写作姿态,也是鼓动作者打造小说灵魂的最原始的动力。相比而言,葛亮的缺陷在于,即便他俯身写作底层小说,仍然不断刻意强调自己知识分子家庭的出生以及知识分子的高贵身份,这些强调中都难掩一种优渥的自豪感。与鲁迅的“我是其中之一”不同,葛亮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身份的人,因为有着鹤立鸡群般的“高”姿态,故而不得不弯下腰、低下头,半看半猜着底层人们的贫苦生活。比如在葛亮的“情节套路”里,只要毛果出现,就无法不受到身边“矮人”们的夸奖和赞誉,有时他们甚至自愿低人一等,于是看见我和“矮人”们打牌,阿霞会大声地说:“你怎么跟他们一样哦,你是大学生哎”(《阿霞》),而老陶每每遇见“我”去公司找哥哥,就会对别人说起:“这是毛秘书的博士弟弟,老给他家里挣脸的”(《老陶》),如此等等,若说这些千人一面式的夸耀丰富人物性格有些什么特别的用意,也不免牵强。不仅如此,在葛亮的小说中,底层人民起伏命运的“高点”,几乎全是出于毛果及其知识分子家人的帮助,老陶因为哥哥毛扬找到了门房的差事(《老陶》),我的万能血型救了阿德的性命(《阿德与史蒂夫》),尹传礼找到的好差事是出于父亲的引荐(《泥人尹》),显阳被关在拘留所,也是父亲托了关系,请了人,才被保释出来的(《于叔叔传》)……

    一人之眼见,未必全对,也未必全错。葛亮的小说自有其浓墨重彩的地方,那些丰富深沉的情感,那些细致入微的刻画,以及始终着染着的家乡色彩,这些都是葛亮小说无法拭去的华丽光泽。不过,笼罩在光泽之外的氤氲水汽也确是存在的,若是视而不见,或许便有晋人掩耳盗铃之愚;若是避开那些推荐者的甜言称赞,学他们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韩少功的本色、张大春的聪慧、莫言的语言张力等等,那么,对于小说家葛亮的不断壮大和完善,该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书评]《七声》倾听毛果的自传与立传

“倾听毛果的自传与立传”──葛亮《七声》寻常百姓的日常情怀



书评人 张心曼

现实中的葛亮给我的印象是毛果的脾性──极邻家平凡,但又日常好奇。看葛亮的《相忘江湖的鱼》(汇智出版,2006年)和《七声》(联合文学,2007年),便有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况味,不似《谜鸦》(联合文学,2006年)。风格是从像雨又像雾的实验写作,重回日常温暖的轨道上。如一条鱼终于游回池塘里,有点尘埃落定的悠然自得,读起来是暖意的欢喜,这大抵和葛亮性情是一脉相承的。与其说葛亮有颗悲天悯人的“老灵魂”,还不如看成是他成长背景的无从改变和欠缺,令他更自觉热爱“民间”的声响。孰不知这种矛盾感,却令葛亮的小说有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气场,成就一部“民间”小说。他的姿态充满良善和温暖,也是作品魅力所在——《七声》带来的阅读体验是“温柔宁静”的心境,渗出“民间”风情的幸福感,有种洗涤心灵且治疗“高姿态世人”的作用。
无疑,葛亮的家世和背景难免会令人疑惑《七声》是否会“不断刻意强调”——“知识分子”的“高贵”,“高姿态示人”,“体面”及“优渥的自豪感”?相反故事中葛亮对知识份子有批判和反省的成份,是对自身所处环境的重新审视,正如他对“一孩政策”,中国教育及南京城市规划格局变迁等的温和批判。《七声》是一部半自传体小说,以“知识份子”的身份去触及“知识份子”,真实家庭背景和真实情节,并无可厚非。正如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写《我的前半生》,完全不涉及清朝和伪满身份,就不会有《我的前半生》。叫一个“卖梅花糕”的人,不可以“吃梅花糕”,便会有点强辞夺理。如若有天葛亮把家族史捧出了,家世背景和身份无疑是构成一部好作品的重要元素,这与他本身一向淡然处之的家世背景并不相驳。
葛亮从没有夸大“知识分子”的力量,故事里有的只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温暖的体系”,但做为“知识分子”的无力感依然存在。《七声》的人们各有各的宿命,各有各的造化,他只是用“知识分子”的眼光,或者连“知识分子”这字眼也是多余的,只是用“毛果”那一颗“纯真”的孩童心灵,去观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这或与创作《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Das Parfum-Die Geschichte eines Mörders)的作家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的《夏先生的故事》(Die Geschichte von Herrn Sommer)有关。
葛亮要做的绝对不是在作品中如何千方百计跨越“知识分子”这个界线,《七声》里的“知识分子”并不是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启蒙”和“帮助”谁的;故事里的“好人”和“坏人”会“得意”也会受“挫折”,无所谓的“救星”和“神”。故事里的每个人才是自己的“神”,人生要声嘶力竭搜回的也只是要搜回自己的“神”,正如林夕在《搜神记》中所言:“想快乐不靠神蹟才懂创世纪”。是人物的宿命感和性格,人生的荒谬和峰回路转,把他们引向各自的“涅槃”。
既然《七声》是一部“民间”小说,便涉及葛亮会否因“缺乏真实的民间经验”,而全然依靠“无得放矢的想像力”?它并不是一部报告文学,也不是一本新闻特辑,就如你不能把《安的故事》里“毛果”的生日“三月十七日”当成葛亮的生日,这是个美丽的误会。故事的实实虚虚,让它如张三丰的太极,缺一不可,是它的魅力所在。正如,作家钱刚的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也脱不了艺术加工,所以它仍称为“文学”。更何况一部成功的作品不一定要是建基在真实体验上,历史上有更多作家的作品都靠关在一间吴尔芙(Virginia Woolf)的“自己的房间”中天马行空中完成的,“艺术的加工”更考验一位作家的写作能力,是否有真实的体验并不是衡量一个成功作家必备元素。可看看《七声》附录的“拾岁纪”,这部份可见葛亮如何深入“民间”做实地考查,也可见他如何用原始的生活素材,运用作者巧妙情节安排及笔力裁剪,谱写一个个朴实但闪光的“民间”故事。正如《朱雀》这书用了不只五年的实地考查和访问,深入南京民间,体验种种而“谱写”出来的。这难能可贵,一个年轻写作者的创作态度,令人触动。
《七声》里本是些在人群中面目模糊,极易被归类和标签的市井男女,在葛亮笔下,却代表某种属于民间日常的集大成者。或带点游刃其间的江湖游侠和烈女精神(《阿德与史蒂夫》和《安的故事》);或沾上失落民间老艺人的奋斗史(《泥人尹》和《于叔叔传》);或如贾樟柯《二十四城记》和《小武》类记录城市民工生涯的作品(《阿霞》);或以最日常情怀描写外公外婆的举案齐眉(《琴瑟》)等,都是以《红楼梦》里凤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袅娜多姿之态,粉墨登场。
葛亮和《七声》的人们,悲喜与共,最属难得。读者群宜在《七声》——想像葛亮和外公外婆在深夜聊家常;和“阿霞”一如相濡以沬的情侣;和“阿德”和“威廉”又如推心置腹的知己;和少时玩伴“洪才”一如手足。《七声》最见葛亮邻家平凡的成长线索——小中学时住的鼓楼和朝天宫的沿途风光;来之不易的乡下体验;毛果和被他称为“英雄人物”的“于叔叔”和“尹叔叔”间的忘年之交;南京大学时代和特立独行师姐“安”的一段微妙的相知逸事;在一间餐馆实习时和智障民工“阿霞”的相处点滴;香港大学读研时代,遇见的新移民“阿德”;旧日旅途遇上的少数民族女郎“英珠”。

《七声》里大多是“小人物”,又不免令人疑惑葛亮是否缺乏对“小人物”的“悲悯”,也无法塑造小人物的“伟大”?其实,写“小人物”也不一定要“悲情”和“悲悯”,单看鲁迅先生笔下的小人物,如《阿Q正传》和《孔乙己》更多是尖锐的“批判”——塑造了生活在民间,却自私、愚昧、封建、保守而又自轻自贱、自欺欺人、欺弱怕强和对敌善于健忘的小人物形象。有言《七声》是部“底层”小说,但“底层”这字眼本身或有过浓的色彩,正如“知识分子”就是“高贵”和“高姿态示人”一样,或犯了逻辑错误。以“民间”代替“底层”或更为妥当,也更符合葛亮所言的:“一钧之中,间有七声。”正是这些零碎的声响,凝聚为大的和音。在这和音深处,慢慢浮现出一抹时代的轮廓。这轮廓的根本,叫做民间。”

值的一提的是,《七声》笔下的人物性格各异,质地各异。以白描手法细腻描绘出一幅属于“民间”的“清明上河图”,面貌活灵活现,人物有电影的场景感,且大多是大特写。故事里的人物性格多重性,如《于叔叔传》中的“于叔叔”具有艺术家的敏锐与良善,也同时具有男人的贪婪和自私;《安的故事》中的“安”具有关心和鼓励毛果的气息,也同时具有不计后果和冷漠冲动的脾性;《阿德和史蒂夫》里的“阿德”;《老陶》里的“老陶”;《琴瑟》里的“外公外婆”;《英珠》里的“英珠”;《泥人尹》里的“尹师传”;《阿霞》里的“阿霞”和《威廉》里的“威廉”,既便是故事中的“毛果”性情也随着年龄和人生的经历而不断发生变化。人物塑造好在于非单线条,立体感强——并无划一的脸谱,“好人”也会做坏事,“坏人”;也有良善温柔的一面,葛亮都给予“冷静”和“抽离”的观察和想像,是他对“民间”人情世故的“体贴”和“包容”。既使他这个年纪未经验过的中老人的心境和故事,《七声》也如《朱雀》般充满对城市和人文诗意浪漫的想像,但这想像把握得恰到好处的圆融和练达——飞入现实的“民间”,充满“人文关怀”的氛围,一如乐府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葛亮是一个新锐小说家,他要做的是借鉴成名作家的作品,更重要的是突破自己的作品。以“白先勇式的遗少情怀”和“王安忆式的描写与严歌苓式的情节”等来比喻葛亮风格的字眼,如没有展开有说服力的论据,点到即止,也只是对笔下每个字不负责任,言之成理才是正道。其实,身为一个作家,并非一定要学习任何作家的风格,一个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是因为他作品的独特魅力。葛亮和作品的万有引力,并不在于锦上添花的显赫家世,而是在于人之常情的“日常”──它是解构主义作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所理解的日常 (Quotidienne):“为何某些人,包括我在内,于一些历史,传奇及传记之类作的作品中,喜欣赏一时代,一人物之日常生活的再现呢?为何对细枝末节:时间表,饮食,住所,衣衫之类有这般好奇心呢?”
葛亮小说的“日常”风格,就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风情万种。葛亮作品的印记,就像胎记。蒙上眼睛,抚摸肌肤,肉体的记忆就像文字的胎记。《朱雀》的成长烙印全被虚幻,而《七声》重新回归《绘色》(三联,2010年)里的“成长是扇树叶的门”,穿梭南京,香港,藏地和北美四座城市,徘徊于小说的虚幻和现实。全是城市里朝花夕拾的日常,芳邻的声响——色香味,悲欢离合,如七种音符,在小时代的寻常百姓家里浮沉。令人扼腕小人物对于宿命般的“人情世故”,以自以为是的“知情识趣”,做出徒劳无益的挣扎和抵抗,但没有“毫无代价唱最幸福的歌”的结局,只剩些许“原来你非不快乐”的怅然若失。

阅读葛亮作品的记忆里,多半回想起的是极易被忽略的细节,如初春池塘里的一波微澜,小道上的一叶落红,葛亮的好奇心和对细微小事物的偏爱,一览无遗——《七声》有人物的作息起居,饮食衣物,时刻表等,如故事般都不是波澜壮阔的。平凡的英雄配以细琐的日常片段,是葛亮那邻家文字的精巧,也是对读书群的体贴入微——平易近人到以为是身边发生的传奇小事,又以为一转眼就在街头巷尾碰到某个“老陶”,“英珠”和“威廉”,定不忘打招呼,用的也得是日常的“最近可好?”或“吃饭了吗?”,如以“好的一逼屌操”南京话配合,最是恰到好处。

葛亮的《七声》没有同是写日常的龙应台《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和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的波涛汹涌,他无意为大时代歌功颂德,便也断不会有“骗了你”的作品再产,读者们更为欣赏的会是如黄沾填词的《狂潮》——“是他也是你和我/同相亲相爱也相争/大家偶遇在人海/你我各留痕/几许欢与笑/多少爱和恨/那狂潮卷起/灿烂又缤纷”那份浮生六记情怀。且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新版《七声》特别收录了三篇中篇小说——“泥人尹”,“英珠”和“威廉”,而《拾岁纪》(代跋)更足见葛亮的体贴。读者群宜把《拾岁纪》对照小说细读,定可读出比旧版《七声》更丰富完整的葛亮成长脉络,也可读出葛亮若干作品,如《谜鸦》,《七声》,《朱雀》和《绘色》的创作源起。韩少功,张大春和张悦然的推荐序;已故“京城遗少”王世襄的亲手题笔;由台湾名设计师聂永真亲自操刀的神来之笔,更是不容错过。
在《拾岁纪》中想像香港大学那间被葛亮搬走旧物,仅留下气味的宿舍,一间林夕《似是故人来》和《曾经——林夕九十前後》中描绘的鬼魅空间;那个《倾城之恋》的暧昧张爱玲读过书的香港大学;电影《玻璃之城》的吉光片羽,没有港生和韵文的浪漫情事,有的只是一个古典异乡客的斑驳日常,但葛亮的文字味觉,永远忠实。还有九龙街道,令葛亮“有点爱上这条街”的前缘后故;大凡九龙,山道,西环,尖沙咀,离岛,书店,家居店和古董店都有葛亮的作家身影。最宜想像乘坐一老式电车,带着《七声》寻花问柳,感喟声色犬马的香港风尘,带点塘西和雅片的迷人调子。我想葛亮不只喜欢他的家城南京,对于生活了十多年的香港,也沾上潜移默化了的,洞悉人生百态的日常深情。这深情也许源于香港那份寸金尺土的“逼狭”带给葛亮的矛盾和好奇。

葛亮的《七声》体现出一种“日常情怀”,“人文气息”和“知识份子”的“自我批判”造就其作品特色——“温柔敦厚”和“清新不俗”,这风格构成《七声》和葛亮的万有引力,大抵脱胎换骨自《史记》和《世说新语》。《七声》烙上太多人生的第一次──一个城市孩子对农村生活的响往雀跃;烙上南京家城格局变迁而沉默成长的疑惑;对低层老艺人的崇拜心事;对所处环境某种欠缺的重新审视和反抗;对同龄弱小社群的关怀同情。他为游走“江湖”的市井百姓“立传”,也为自己“立传”。只因《七声》以“字传”而“自传”,所以偏爱。

诚然,葛亮的作品仍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这也是身为一个年轻写作者要不断进步的关键所在。外界的喧嚣,对一个内心宁静致远的创作者来说,冷暖自知。葛亮未来要突破的也许是他所热爱的家城——南京这个题材。虽然一个年轻作者对家城近乎傻气的热爱,近乎母子连心的脐带关系,是令读者群动容他的可爱和赤子之心的,我想这是城市与文学,城市与人的温柔关联。请细心倾听属于“毛果”真正想表达的声音,也期待葛亮会发挥更大的书写空间。
 
葛亮的文学奇迹
刘悠扬
  《七声》  葛亮 著  作家出版社  2011年4月  定价:28.00元

  深圳商报记者 刘悠扬

  7月1日,在深圳中心书城见到葛亮,他刚从罗湖口岸过埠,做客这晚的“周五书友会”。一身休闲打扮,留起了小胡子,这个地地道道的南京人如今已相当港范儿。

  葛亮是谁?对于内地读者来说,这个名字还有些陌生,之前我们会在《收获》、《鲤》等文学杂志上零星看到他的小说。去年,他的长篇《朱雀》在内地出版,人们惊奇地发现了葛亮,这位在港台已经得了很多奖与很多认可的年轻小说家,过去竟消弭在大众视野之外。但与此同时,引起大家更多关注的还是葛亮显赫的家世:太舅公是陈独秀,祖父是著名艺术史家葛康俞,叔公是中国原子弹之父邓稼先。

  这个定居香港的“70后”,本科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在香港大学读完硕博。2006年毕业至今,在香港某大学教书,课程围绕文学,除了小说创作、现当代文学之外,也“有点跨文化”,教授文学与电影等。

  最近,葛亮的短篇小说集《七声》又一次和内地读者见面了。7月1日晚,葛亮带着这本新书在中心书城南区多功能厅,举行了一场书友会。本报记者提前对他进行了独家专访。据了解,他的下一部新作《戏年》将在20日开幕的香港书展上首发,届时,葛亮还将在书展上以“此戏经年,说从头,《戏年》书话”为题,举行读者沙龙。

  得了很多奖很多认可

  写作让葛亮在港台地区声名鹊起,翻一下他的获奖履历,成绩令人惊艳:2008年香港艺术发展奖、首届香港书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当代小说家书系”、“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8-2009中国小说排行榜”及台湾“2006年度诚品选书”。长篇小说《朱雀》获“亚洲周刊2009年全球华人十大小说”奖,与张爱玲的《小团圆》、陈冠中的《盛世》、苏童的《河岸》排在一起,葛亮也成为这一奖项迄今最年轻的获奖人。

  然而,对于这样一位得了很多奖与很多认可的年轻小说家,外界对他的评价其实是褒贬不一的,这也使得葛亮的迅速“蹿红”成为一个颇值得玩味的现象。

  旅美文学评论家王德威说:“《朱雀》展现的气派为葛亮同辈作家所少见。”台湾作家张大春说:“葛亮是非常敏锐而细腻的作家,有宏大的叙事企图,且文字干净冷隽,往往能够利用白描推动内在的叙事情节,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技术。”莫言说:“《朱雀》是兼有人文地理和灵魂拷问的新型小说。”反对他的评论家则质疑:“葛亮笔下哪几个人物站得住?”认为他的情节设置,“局限在于一厢情愿得厉害,总是好人受挫,然后出现一个救星,让人感觉笔力和认知都未免荏弱。”

  葛亮究竟写得好不好?《七声》的出版或许能给读者和评论家一些答案。因为这是葛亮早年的作品,在写作时间上要先于后来让他获得诸多赞誉的《朱雀》。阅读《七声》,就像回到了葛亮的最初。

  谈起《七声》和《朱雀》,葛亮用“朱雀王谢堂前燕,七声寻常百姓家”的诗句来形容,“《朱雀》是对于自己成长过的一个城市,关乎到几代人的一个怀想。而《七声》代入了我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的角色体验,无论是《朱雀》还是《七声》,都是我作为一个南京人,以文学形式来回馈家乡的一个方式。”葛亮介绍说,《七声》是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他最具代表性的短篇《阿霞》。

  这本书要献给“独一代”

  2007年,《七声》在台湾出版了繁体字版,原收《琴瑟》、《洪才》、《于叔叔传》、《阿霞》、《安的故事》、《阿德与史蒂夫》、《老陶》七篇。今年作家出版社的内地版新增的是《泥人尹》、《英珠》、《威廉》三篇,另有一别册,曰“番外篇”,篇目是《外公·好莱坞》。

  和台湾版相比,内地版的《七声》在葛亮看来是“最饱满的一个版本”。他特别提到书中的代跋《拾岁记》,“这对我是蛮重要的一个纪念”。“拾岁”是双关,一个是“朝花夕拾”的意思,还有一个意思是“十年”。“2000年,我正好在港大开始读硕士,确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起点。所以我写了《拾岁记》,是‘捡起来、回顾’的意思。”

  《七声》类似日本所谓“连作小说”,在情节上独立成篇,在内容上又有一定的关联。它们都是围绕着第一人称的角色——毛果展开的。毛果,当然是葛亮的化身:同样是70年代末生人,同样生于世家、长在南京,祖辈是文化名流,父母是知识分子,同样在南京念了大学又去香港深造,足迹所至还有川藏与加拿大……围绕主人公毛果,葛亮写了10个故事,他坦言曾受到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的启发。

  “为什么我称它为《七声》,因为既是一个人的故事,也是一群人的故事。”在这本书的献词里,葛亮写的是“给毛果及这时代的孩子们”,他说这本书是献给“独一代”的。“之前有个界定叫‘80后’,但真正从国家的人口政策,在一个大格局下对个体的影响,我觉得1978年是更加科学的划分。”在他看来,“独一代”的意义在于,通过他们看清所谓的“社会转型”,“他们既看到新的东西、对旧的东西又有所负累,和“70年代中”及更早一代人有精神上的衔接,而1985年以后的小孩子则完全轻装上阵。”

  《七声》的书名来自于《隋书·音乐志》“一均之中,间有七声” 一句,是已经去世的王世襄先生生前所题。“我虽然没有着意要书写底层的想法,但正是这些人物的存在,让我体会到了时代的砖瓦的构成。他们的声音尽管微薄,却是这丰厚的时代,最为直接和真实的见证。我认同德赛都的观念,这些人,正是‘行走于街巷的平凡英雄’ ,他们的伤痛与欢乐,都是这时代的根基,汇集起来,便是滚滚洪流。”葛亮表示。

  家族史写作要慢慢来

  相较于他的作品,不得不说,葛亮本身的身份更为人关注。他祖上大人物很多,从太舅公陈独秀,到叔公邓稼先,祖父葛康俞更是著名的艺术史家,一生经眼名作真迹无数,后来集成三大册《据几曾看》,是治中国艺术史的重要参考资料。

  而葛亮自己的文学营养、中正平和的文气,也与家庭的潜移默化不无关系。他曾经表示,“家族里一些人物的口述史的确是我目前最想写的内容。”许多人在关注,他何时将家族史写成一部小说。对此葛亮表示,这个题材太大,驾驭它需要长时间的积淀,所以不会特别着急。而不久前,刚刚写完《南渡北归》的文史作家岳南也透露,自己的下一个写作计划,将是清末民初中国那些文化大家族的故事。葛亮则认为,“家族史的写作,难就难在如何获得、整理,并且善用这些史料。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有些整理,很可能只是家族内部的事情。”

  而他的文学修养,显然不完全来自家族内部。香港的十年生活,已经把这座城市变成了葛亮的“我城”,“多元”是采访中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词。事实上,作为身份多元的新一代人、新一代作家,葛亮所提供的新的写作经验,正在引起评论界的重视,台湾评论家张瑞芬甚至认为他“可望成为两岸三地极具大将之风的小说名手”。

  对此,文学评论家马季预测说,在中国当代文学现场,具有特殊写作身份的作家,正在形成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其暗合了文化全球化的潮流。过去,“一个缺乏中国日常生活经验的外籍作家,进入中国本土化叙事领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随着中国经济文化对外开放,最有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那就是一部分中国作家因为婚姻、工作或者其他原因进入更加辽阔的文化空间,他们必然会重新审视本民族的文化。这一条民族文化新的成长途径真切地把中国和世界联系了起来。”他认为葛亮将是个代表,“他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以中国文化为背景、杂糅其他文化所形成的新的文化形态,将是新世纪中国文学不能回避的文化现场。”

 
对话葛亮:南京是“家城”,香港是“我城”
刘悠扬
  ▲作家葛亮  (资料图片)
  《朱雀》  葛亮 著  作家出版社  2010年8月  定价:32.00元

  香港这个城市对我比较重要的意义在于,我会有一个躬身反照的机会去看南京。这两座城市的气韵太过不同了,会有一种撞击,这种撞击会促发我去写。我最初来到香港,是在西环的港大。西环的气质相较于通常意义上人们对香港的理解——繁盛的、富丽的、快节奏的“中环价值”,其实是有反差的。它比较静谧,把这个城市里面相对更具古典气质的东西留下来了,对我来说是个比较好的过渡。

  深圳商报记者 刘悠扬

  【受访者简介】

  葛亮,南京人,一九七八年出生。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高校教师。文学作品发表于《收获》、《天涯》、《联合文学》、《香港文学》等两岸三地刊物,并为报章撰写文化评论专栏。曾获2008年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第一届香港书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等奖项,2008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文字入选《二十一世纪中国新文学大系》、《2008中国小说排行榜》、《世界华语文学作品精选》。著有小说集《谜鸦》、《七声》、《相忘江湖的鱼》等。

  三地真是大华文文化了

  《文化广场》:你的文化身份让人感兴趣。在南京生活了20年,在香港生活了10年,对你而言,哪个是“我城”哪个是“他城”?

  葛亮:我称南京为“家城”,香港已经是“我城”了。今年香港书展的致敬作家是西西,她的标志性作品就是《我城》。“我城”中的“我”是一个包容量特别大的词汇,它包容的是不同的人群,它一方面表现出一种本土意识,但这种文化认同感实际上是非常有包容力的。

  《文化广场》:当初西西写《我城》的时候,是想表达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危机和他们的焦虑。你作为一个并非土生土长的香港作家,现在把香港看作“我城”,难道没有这种身份认同的问题吗?

  葛亮:香港的回归,以及它本身作为一个文化多元的城市,使得这个问题已经越来越稀薄。因为香港人的多元认同感越来越强烈。举个很简单的例子,香港政府的艺术发展奖,每年获奖者有不少,都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像我那一届,文学颁给了我,舞蹈颁给了邢亮,他是北京人。你只要来到了香港,在某一个领域获得认同并对大众做出贡献,政府自然就会把这种成就传达出来。这是一个挺好的事情,它是文化包容力的问题。这两年内地的港台作家热,也让我们看到,两岸三地如今真是一个大华文文化的概念了。

  我想我是喜欢深圳的

  《文化广场》:看到你总会想起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一批南下作家,他们的传承今天在香港文坛还有痕迹吗?

  葛亮:前一段时间我回到南京,去做今年香港书展的路演,其中一个主题就是讲南下作家。在香港,南下作家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过。从最早王韬办《循环日报》真正开启了香港文学的起点,到后来包括香港作家战时文化中心的茅盾、萧红等等,都直接推动了这个城市的文学成长。

  香港这个城市对我比较重要的意义在于,我会有一个躬身反照的机会去看南京。这两座城市的气韵太过不同了,会有一种撞击,这种撞击会促发我去写。我最初来到香港,是在西环的港大。西环的气质相较于通常意义上人们对香港的理解——繁盛的、富丽的、快节奏的“中环价值”,其实是有反差的。它比较静谧,把这个城市里面相对更具古典气质的东西留下来了,对我来说是个比较好的过渡。我在那里的成长没有突兀的感觉,港大和南大都是百年老校,在那里可以找到张爱玲、许地山留下来的那些感觉。

  《文化广场》:对深圳熟悉吗,如何看待这个城市?

  葛亮:我曾经在深圳工作过一段时间,一家港资出版公司商务印书馆在深圳有分部。这段经历对我来说挺好的。我在《拾岁记》里有写到,换一种环境,给自己换一个空间,等于是挖掘自己在其他层面的可能性,会有一些比较好的撞击。

  我想我是喜欢它的。大约因为它的新与阔大。这些年在香港,看了太多逼仄而狭长的天空。这城市的阔大是与南京像的,然而却没有南京的古旧与曲折。每次上班的时候,车经过笔直的深南大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头上的天,却还是辽阔的。没有高大的树,有一种稚嫩,却也是出生牛犊式的。内里却是胆略,无顾忌。所谓“深圳速度”,或许也有代价,便是略微地鲁莽,不太计较错对。这城市始终是年轻的,我从没感觉到自己的年轻在一个城市会如此的恰如其分。

  “家国”覆盖下的真切

  《文化广场》:我看到之前的报道中你说:“家族里一些人物的口述史的确是我目前最想写的内容。”是哪些人物?是陈独秀这样声名显赫的人物,还是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葛亮:近来在家中长辈的鼓励下,我开始着手整理一部分家族史的资料。关于你说起家族里的人物,对我而言,谈不上显赫与平凡的分别,他们都是我所尊敬的长辈。何况这两者,有时会融于同一人身上。现在去看陈独秀,总是予他以“缔造者”“旗手”之类的身份。然而亲朋的角度则多看到的是人之常情。当年在江津,时局动荡,他录了方孝远的诗给我祖父,其中一句“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内心再强大的人,都有彷徨的时候,都希冀从家人那里获取温暖与支持。我想写的,就是在“家国”等词汇的覆盖下,这些人物内心最温润真切的部分。

  《文化广场》:祖父葛康俞为艺术史家,叔公则是邓稼先,在这样一个家庭中长大,是不是从小就受到文学方面潜移默化的影响?

  葛亮:家庭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好的方面,是我可能拥有了比一般人较早的阅读经验以及某种感知事物的态度。但这种影响,也让我很早就对文学产生了敬畏之心。因为经典造就了一道门槛,使得我长期只愿安于做一个阅读者。其实直至现在,我都一直在问自己能否胜任一个写作者的角色。祖父是我在学问上的榜样,他多年从事艺术史研究,治学方面的严谨,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稀见的。我经常翻看他的旧作,对我的为人为学,始终是一个提醒。

  他们再现,我们想象

  《文化广场》:下一步创作计划是什么?

  葛亮:我新的长篇已经开始考虑要写了,还是会涉及到历史,初步想写一个民族资本家家族和士绅家族联姻的故事。它代表了中国最重要的两个不同的经济命脉之间的衔接和碰撞,可能会从清末民初写到公私合营。

  《文化广场》:你为什么会一直关注历史,而不是写更为熟悉的当下生活?

  葛亮:因为我觉得,这个时代还是需要有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作者,去发出一些我们对于历史的感受和诠释。我和前辈作家谈到过这个问题,《朱雀》我写了五年,中间其实有很苦痛的阶段,写到历史部分你很难不去质疑自己。我的前辈作家是历史的见证者,他们写历史是reconstruction(再现),而我们只能是imagination(想象),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后来在跟他们交流的过程中,也发现我们这一代的一个优势,你更加轻装上阵,你想象的空间更大。我原来也考虑过,对于历史的传达是否应该拘泥于史料,进行忠实的表达跟呈现,但其实不是,更重要的是建立起一种历史的情境和感觉。而这方面,我们是有优势的,我们有作为年轻人的视角和视野。

  (深圳商报记者 刘悠扬)


 

最后更新[201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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