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伍德•安德森:不幸的文学伯乐
美国文学史中不乏著名的导师级的伯乐,著名诗人埃兹拉·庞德曾发现并培养过T.S.艾略特、詹姆斯·乔伊斯、罗伯特·弗罗斯特等千里马;现实主义小说家威廉·迪恩·豪威尔斯则帮助提携过亨利·詹姆斯、马克·吐温、弗兰克·诺里斯等年轻作家。还有一位值得一提的伯乐是著名作家舍伍德·安德森,他的两个学生也是赫赫有名——厄尼斯特·海明威和威廉·福克纳——两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但与其他导师不同的是,倒霉的安德森不幸成为了这两位日后大名鼎鼎的作家讽刺挖苦的对象。
舍伍德·安德森是一位大器晚成的小说家。1876年他出生在俄亥俄州卡姆登的一个马鞍制造商的家庭。安德森兄弟姐妹共七个,他出世不久父亲便破产了,因此他在贫困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14岁那年,安德森开始独立谋生,当过工人、士兵,后来在俄亥俄州开办了一家油漆厂,是个成功的工厂主。1912年的一天,身为油漆厂厂主的安德森正在向女秘书口授一封商业信件的内容时,突然心血来潮,丢下身边的一切,只带了几块钱离家出走,跑到克利夫兰开始写起了小说。1916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1919年,确立安德森在美国文学史地位的短篇小说集《小镇畸人》面世,他成为美国举足轻重的现代主义小说家。
海明威比安德森23岁,他是通过一个朋友与安德森认识的,当时安德森正在自己事业和名誉的巅峰。尽管海明威当时只是一个发表了几篇短篇作品的“文学青年”,但安德森却很喜欢他。安德森读过海明威的作品,认为他是“一个在写作上有着卓越才华的年轻人”。
安德森对海明威的帮助首先体现在他为海明威指出的“到巴黎去”的道路。1921年9月,海明威同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结婚。他想带新婚妻子到意大利去生活。就在他们准备动身之前的某个晚上,海明威夫妇到安德森家参加宴会。此时安德森刚从巴黎回来不久,正十分怀念在那里度过的6个月时光。他果断地建议海明威说:“错!不是意大利,而是应该去巴黎,那才是作家该去的唯一地方。”
安德森为了说服海明威,列出了一系列理由:那里房租低,物价便宜、尤其是酒便宜得要命;那是一个自由的城市,恋人可以在塞纳河畔公开接吻,没有人会觉得稀罕;公园里、路边的咖啡屋,到处都可以写作;在那里看美国看得会更清楚,比在美国写美国效果要好得多;书店,到处都是……那里有詹姆斯·乔伊斯,他正在写一部“我们这一代人里最重要的作品”;那里有庞德,一位意象主义大师;那里还有毕加索、斯泰因。总之,巴黎是中心,艺术革命的中心!安德森还答应给他的几位老朋友写信向他们推荐海明威,他说:“去找他们吧——格特鲁德·斯泰因,詹姆斯·乔伊斯,埃兹拉·庞德。这三个人会帮你在世界文学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要想有出息,“就必须永远做一个实验者,做一个探险者”!最后,他甚至连海明威夫妇到巴黎要住什么旅馆都安排好了。
经过安德森如此一番“忽悠”,海明威很快就放弃了去意大利的想法,改去巴黎。1921年圣诞节前夕,海明威怀揣着安德森写的几封推荐信,和妻子来到巴黎。
后来的事实证明,海明威在巴黎的经历成为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阶段,而安德森的推荐对海明威在巴黎的生活和写作事业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海明威在巴黎结交了庞德、斯泰因、菲茨杰拉德、乔伊斯、艾略特、多斯·帕索斯等著名作家,受到他们在生活上的关照和在写作上的指导,为在不远的将来跻身美国文坛顶及作家的行列奠定了基础。
安德森对海明威的影响不仅局限于他的这次巴黎之行,还体现在海明威的文学创作上。安德森用现代派的手法进行创作,在刻画小人物失意困惑的精神状态方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成为美国文学中现代文体风格的开创者之一。海明威非常喜欢安德森的作品,还在自己的创作中有意模仿他的风格。他非常尊敬这位前辈,把他视为自己开创新一代文风的榜样。
但是,海明威的尊敬并没有延续太长的时间。他好强的性格使他干了不少过河拆桥的事情,攻击讽刺多个有恩于他、曾经与他关系很好的作家朋友,其中安德森算是最冤枉的一个。
安德森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得罪海明威的事情,他受到嘲弄仅仅是因为一些评论家指出海明威的创作受到他的影响而已。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我的老头儿》发表之后,就有人从中发现了安德森作品的影子。1925年,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出版,类似的评论越来越多,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海明威在模仿安德森。这样的言论是海明威无法容忍的,他起初他进行辩解说:“我们的作品没有任何雷同之处。我只知道我没有受过他的启发”。说这些话时,海明威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口气还算缓和。但小有名气之后,海明威开始对安德森的无情批判和嘲弄。他对别人说,安德森的作品“糟透了,这可能是从纽约来的一些人对他讲了过多的奉承话。”中篇小说《春潮》的发表,让他的表演达到了高潮。
安德森自成名作《小镇畸人》发表以后,逐渐放弃了以自己熟悉的美国中西部的小镇生活为写作素材,不再去探索小镇人物的心灵。他急于“同国际接轨”,用他似懂非懂的弗洛伊德的学说去描写与性有关的问题。这使得他的创作水准开始滑坡,《黑色的笑声》就是一个例子,这让海明威抓住了把柄,淋漓尽致地将安德森嘲弄了一番。
海明威仅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匆匆忙忙写完了《春潮》。在这篇小说里,海明威用自己称之为“戏仿”的手法,模仿安德森《黑色的笑声》,无情地讽刺了这部小说在海明威看来荒唐的主题。海明威在小说中让一个印第安女人赤身裸体出入公共场所来诱惑白人,以此来攻击安德森。你不是说黑人接近自然吗?我可觉得红种人更接近自然,他们的性生活更加开放。海明威用这种方式向人们表明:我比安德森高明多了,怎么会向他学习?
海明威的嘲弄令安德森非常气愤,但这位老作家并没有针锋相对地进行还击,表现出了一位文坛前辈的宽容。可是不料海明威这里《春潮》的风波还没有结束,福克纳那边又开始发飙了。
安德森与福克纳的渊源要从1921年说起。那一年,福克纳来到纽约,在一家书店里做售货员。书店的女经理是伊丽莎白·普劳尔。伊丽莎白对福克纳印象不错,她认为福克纳是个好下属,他有自己独特的评判图书的标准,经常向顾客推荐自己喜欢的书,有时甚至会抢下顾客已经挑选好的书,塞给人家另外一本。福克纳的缺点是在找零钱上有时会犯糊涂。不久,伊丽莎白就成了安德森的妻子,福克纳也在当年年底离开纽约回到家乡,当上了密西西比大学邮政所所长(整个邮政所只有他一个人)。
1924年11月,福克纳到新奥尔良之后得知伊丽莎白的丈夫就是安德森,而且就住在这座城市,于是通过自己的老上司认识了这位著名作家。安德森对福克纳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颇为赏识他的文学才华,对他进行了创作上的指导。福克纳后来回忆说:“我从他那里学到的是,作为一个作家,你必须做你本色的人,做你生下来就是那样的人,也就是说,做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作家,你无须去口是心非地歌颂任何一种传统的美国形象……你只需记住你原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必须要有一个地方作为开始的起点,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学着写’,他告诉我,‘是什么地方关系不大,只要你能记住它也不为这个地方感到害羞就行了。因为有一个地方作为起点是极端重要的。你是一个乡下小伙子;你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是你开始你的事业的密西西比州的那一小块地方。不过这也可以了。它也是美国;把它抽出来,虽然它那么小,那么不为人知,你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拿掉一块砖整面墙会坍塌一样。’”正是在安德森的建议下,福克纳以自己的家乡为原型,创作出了一系列不朽的“约克纳帕塔法系”小说。
当安德森得知福克纳在创作小说之后,主动提出帮他联系自己的出版商利夫莱特出版公司为他出版,这就是福克纳的第一部小说《士兵的报酬》。从此以后,福克纳不再沉迷于诗歌,走上了小说创作的道路。相对于在小说领域的巨大成功,他总是自嘲地称自己为“失败的诗人”。在“蜜月期”,安德森和福克纳经常见面,谈论文学创作,两人还分别将对方写进自己的小说中。
然而蜜月总是要结束的,随着相互了解越来越深,安德森对福克纳性格中的高傲开始有所不满。安德森虽然早已定居南方,却仍然对南方大加批评,他既骂白人也也骂黑人,这使一直为自己祖先感到骄傲的福克纳心里很不好受。福克纳则对安德森出身贫寒颇微辞,认为他身上缺少贵族气质。尤其是当福克纳的名声日益上升时,他开始批评起安德森的创作,认为他的作品中有很多与他“巨人”的身份完全不符的地方。两人的关系开始走上下坡路,而最终的决裂也是由于一本书的出版。
1926年12月,福克纳做了一件自以为很有趣的事情。他和一位画家朋友威廉·斯普拉特林出版了一本书,名字叫《舍伍德·安德森及其他著名的克里奥尔人》。书里有斯普拉特林画的41幅漫画,福克纳则为这些漫画配上了文字,所用的风格也是戏仿安德森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在嘲笑安德森。虽然这本书总共只印了400册,但无疑对安德森造成了伤害。像对待海明威的讽刺一样,安德森对此虽然伤心气恼,却也只是保持了沉默,但此后很长时间,他不再理睬福克纳。
多年以后,当海明威和福克纳回首自己与安德森的关系时,两人都表现出了歉意,他们公正地评价了这位提携过他们的老师。海明威将他称为“我们所有人的老师”。福克纳的评价是:“他是我们这一代作家的父亲。”
《世界文化》10年5月号
美国作家 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是美国享有盛誉、承前启后而影响深远的现代作家。马尔科姆·考利指出,安德森是“作家的作家,是他那一代讲故事者对后一代的风格和视野都造成影响的惟一一位。”安德森是美国第一位成熟的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家,曾经深刻地影响过福克纳和海明威两位大师,
舍伍德.安德森是影响福克纳、海明威、史坦贝克和雷蒙卡佛至深,却被当今世人忽略的美国小说家。福克纳更称他为「我这一代的美国作家之父」。看来并非过誉。 只是,真理通通是美丽的吗?透过舍伍德内敛的情感、深刻的观察以及美丽的文字,这些「美丽」其实不断飘散著孤寂与苦涩的气味。
小城畸人
2007-05-08
冬天的早上卖豆腐的老头不相干的一句抱怨,学堂的先生和女学生的流言,廿九岁尚未出嫁的大家闺秀,每一个城总不会缺少的疯子傻子聋子哑巴,酱油店锡匠店粉丝店杂货店凉粉店的大老板的姨太太的二表哥。又高又瘦看起来很有学问的说书人讲过桃园结义,义仆救主,牡丹西厢,这些书上的故事却从来没有在小城发生过。小城里的兄弟为一亩地动了刀子,打杂对老板牙痒,没有出嫁的闺秀整日绣花,据说连棺衣都绣了整整两柜子。当然,这些闲话都是听来的。小城是响亮的、明朗的、不需要私密的;那是让我们难堪的流言蜚语的小城。小城亦是沉默的被遗弃的、昏暗的;人人心中隐隐含带着不适度的自鄙和自持,因而说话要则大声要则结巴,总不知怎样才是合体。
对小城的怀顾和眷念后来就熬成了萦绕不去的自伤基调。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自己的境遇和那些当初同情又害怕的人们如此相似。囚禁和放逐他们的终有一日也局囿和背弃了我们,才知道同情或者怜惜是何其奢侈的情感。这般才是世事真相。
这段日子我背着Sherwood Anderson的《小城畸人》(Winesburg, Ohio)搭公车和地铁。每次等车的时间可以读一个故事。每门小说课都会讲到这本书,你却只能在某些时刻才能开始阅读。身边总是有很多人,面色或急切或冷漠,你我都无法靠近、明白。这时候如果我怎可以说,我可以懂得爱丽丝的疯狂,牧师的欲望,母亲的焦虑,医生的沮丧……
年轻美丽的爱丽丝笃信着她的爱情,在爱人离开之后守着自己的忠诚,在幻象之中生活,在阴雨天哭泣,养成了不断存钱的习惯,因为她的爱人喜欢旅行,而旅行需要很多钱。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她的青春已逝,在一个雨夜裸身奔跑叫喊。然而没有人听到她的寂寞,只有一个耳聋的老人问,她在说什么呢。
倒在地上的爱丽丝把脸转向墙壁,试图让自己相信:人只能孤独地生并孤独地死,即使在小城Winesburg,也只能如此。
Sherwood Anderson这样说他自己的故事,“一旦其中一人从诸般真理中找来一项奉为自己的真理,并准备依此生活,他就变成了畸人,而他所拥抱的真理就变成了虚妄”。在《哲学家》里,Parcival医生给George Willard讲故事,这些故事无所始无所终(they begin nowhere and end nowhere),宛如《小城畸人》中的二十五个故事,都无所始终,只是一个个跳跃的梦境,让人忧伤不安。每个人只是自己世界里的幽闭症患者。他们在大街上相遇、问候、微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继续在不可告人的梦境里游荡。那个贯穿始终的小记者George Willard仿佛一个善意的偷窥者,偶尔路过几个人的梦境,探得他们的寥落。他离开了小城,故事就结束了,其实本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小城,它们用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习俗,相异的灯火,然而它们又是如此类似。萧红的《呼兰河传》和《小城三月》,师陀的《果园城记》和《里门拾记》,沙汀的《小城风波》,沈从文的《边城》和《丈夫集》,稍晚的汪曾祺的《大淖记事》,甚至后来李昂的《鹿港故事》和阿城的《遍地风流》……你都不知为什么会在这些时代相隔久远,地理南北东西的小城故事里读到自己的原乡。
地铁里有穿着入时的惨绿少年,有逗弄孩子的胖妇女和她心不在焉的瘦丈夫,他们都会湮没在这个大城的人海之中。我看到思想者Seth在想:“这就是结局。她也会爱上一个人,那永远不会是我。那会是其他人——某个傻瓜——某个喋喋不休的人——某个像George Willard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