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学 朱振武
安德森对当时美国农业、农村和农民问题给出了高度关注,他对历史的思考以及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深沉关怀,对同样处于经济转型期和文化转型期的中国当下社会来说,也具有很强的启示意义。
一部作品经久不衰,历久弥新,其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在不同阶段的读者读来都能产生与当下意义的关联。美国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的代表作《小城畸人》(又译《俄亥俄州温士堡镇》,Winesburg, Ohio,1919)是现代美国小说史上一部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品,它着力描写的人物事件虽然发生在彼时美国的经济背景下,但却给当下的中国社会以很大的警示意义。
土地问题:城市化进程中的土地命运
伊格尔顿说过,一切艺术都烙有历史时代的印记。这部深深地植根于美国那个时代生活的土壤的作品,反映了工业化时期美国城镇生活的现实,再现了十九世纪后期到二十世纪初期美国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进而走向城市化的社会心态和经济发展在人们生活中所造成的深刻影响。
十九世纪中后期,处在城市化进程鼎盛时期的美国不仅城市数量逐渐增加,规模不断扩大,而且大量农业人口前往城市地区,变为非农业人口,城市人口的比例不断提高。《曾经沧海》(《小城畸人》中的一篇)中的内德·居礼就到克里夫兰去了,“希望在那边的一家城市报馆里谋个职位,在世上出人头地。”《寂寞》中的伊诺克·罗宾逊“二十一岁时到了纽约,在那里做了十五年的城里人”。《思想者》中的赛思·理契也要离开温士堡出去奋斗,哪怕“就做一个店里的技工”,就连安德森最垂青的故事主人公——乔治·威拉德,最后也乘上开往芝加哥的火车。所有这些描写都真实地反映出美国工业化时期城市化进程的状况。从1865年到1900年这三十五年间,全国人口从3570万增加到7610万,其中居住在2500个(或以上)城镇的居民在美国总人口中所占的比率从还不到21%上升到了39.9%,到1920年,全国总人口的51.4%成了城市居民。”伴随着芝加哥、圣路易斯、底特律、辛辛那提等中西部城市体系的建立,一批批中小城镇也迅速发展成为一个有联系而又完整的城镇体系。温士堡也被网罗其中。《醉酒》中汤姆·福斯特的外婆对此深有感触。她离开温士堡时,温士堡还不过是个“十二户或十五户的村庄,簇拥在特鲁霓虹峰巅上的一家百货商店的四周”。但五十年后,祖孙二人怀着美好的梦想回到小镇时,却惊讶地发现当年的小村庄已经变成了“一个繁荣的小城”。
传统的城市模式是从农业到商业、手工业,再到工业,而十九世纪后期的美国城市化却超越了传统,因为城市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有赖于周围农业地区的开发。《虔诚》中杰西·本特利的发家史无疑就是乡镇小农经济向半机械化农业经济过渡时期的突出典型。它不仅暗含了美国版图西部扩张的历史,见证了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美国土地政策的演变,还反映了传统农业向机械化农业转变的过程。1862年,美国联邦政府实施了《宅地法》(the Homestead Act)。法令规定:“凡是真正愿意定居的移民,只要缴纳小额登记费,便可免费占用一百六十英亩土地,在这块土地耕种五年并建有住房后,就归本人所有”。从1862到1900年,这样拨出的土地就达8000万英亩。1877年,美国政府又颁布了《荒地法》(Desert Land Act)。“它规定:一个移民按每英亩一百二十五美分的地价先缴付现款二十五美分,就可以占用六百四十英亩荒地。在对其进行灌溉并经有关机构检查合格,再补缴每英亩一美元的地价,就可以正式取得土地所有权。”在这一系列政策的鼓励下,1890年的美国已经不存在大面积无人居住的土地了。在美国资本主义性质的土地私有制确立过程中,西部国有土地的出售和分配,即西部国有土地私有化,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农民问题:上层建筑滞后下的遗忘角落
马克思、恩格斯明确地提出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安德森笔下的各层人物特别是农民状况就是如此。由人操作的机器代替了人力劳动和畜力劳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被资本主义商品化农业所取代,交通运输业的发展为人口从农村向城市中心转移提供了条件,这一切都要求社会结构发生组织更加专门化、功能更专一化和运行更独立化的结构单位的分化。伴随着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和经济、政治及科学领域的逐步独立,传统宗教价值观念向世俗化方向发展。经济的发展也打破了传统的社会分层体系,不仅出现了个人地位的挪移,也出现了“集体”或“组织”地位的挪移。
然而伴随着经济基础的变革及由之而来的社会结构细密化发展,社会个体存在状态也开始发生深刻的变化。以清教思想为核心的传统伦理规范的坍塌,以“金钱和名望”为标准的社会分层体系的重新排序,社会分工所带来的社会角色和经济角色的分离,都使得个体特别是这个时代的农民成为商品化社会的一个零部件,在实现利润最大化的过程中压抑自我,最终因严重缺失自我的表现和满足而导致个体生存意义危机出现。
以“资本主义精神”为轴心的社会机器在“效益原则”为标准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带动下,引导社会的方方面面向着有利于资本积累和资本扩张的方向运转。作为思想体系和强大伦理支柱的清教经历了二百多年的转化,从苛刻的加尔文命定说开始,经过爱德华兹的美学启发,发展到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最后融入了内战后的社会规范体系。从社会实践的角度来看,自始至终,“神圣因素”和“世俗因素”——清教思想的两大根基,一直在斗争中不停地发展。但经济冲动力的过分膨胀将它的制约平衡因素——宗教冲动力——排挤出了意识范畴之外,从而割断了神圣因素与超验传统的纽带,最终粉碎了清教所代表的道德伦理基石。《小城畸人》中的杰西·本特利正是宗教世俗化影响下众多“畸人”中典型的一个。接管农场之前的杰西·本特利在克里夫兰的一所教会学校里读书。十八岁的他“希望由学者而最终成为长老会的牧师”。但很快,经济冲动力在他灵魂深处的急剧膨胀导致了他生命理性的抑制和消亡。他“渐渐变得贪婪了”,希望“赚钱赚得比经营农场更快”。而新式农业机械的发明和应用又正好迎合了他的宗教梦想,成为他资本积累和资本扩张的主要途径。但在《虔诚》第四部《恐怖》的结尾,安德森却安排大卫用弹弓击石打倒自己的外祖父。看似嘲弄的结局揭下了世俗化教义外的神学外衣,剖析出经济冲动力对生命理性的摧残和毁灭。
农村问题:寄托愿景的最终场所
如何将被经济巨轮碾碎的价值伦理片段连接起来,如何还原主体意识的自由本质,如何缓解并彻底解决社会个体的存在危机,成为当时艺术家们所面临的重要问题。成功走出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泥淖的安德森目睹了机械工业对乡村自给自足农业经济的冲击、宗教世俗因素对人性的剥离以及深陷“角色”之中而无力还击的个体的困惑。面对时代变革,安德森没有停留于复现现实,而且似乎还担负起了探寻文化体系整合方式的重任。安德森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敏锐地发现了彼时美国经济冲击下美国农村出现的问题。回归乡镇,回归传统,回归人性,不仅是安德森实现自我救赎的有效方式,对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群“畸人”如何走出工业文明的困境的回答,也是对当时文化体系的整合手段的探寻。
无论是《小城畸人》中的温士堡,《穷白人》中的毕德威尔,还是《林中之死》中的那个不知名的西部小镇,安德森为我们呈现的社会画卷总是在一个小镇上展开,这些小镇也都或多或少地留有其家乡克莱德镇的影子。出生于乡村,成长于城市,最后又回到乡村的安德森经历了工业文明的兴起与勃发以及它所带来的贫穷和富有,见证了机器工业下传统乡镇文化的没落与消亡,意识到了社会结构分化与传统文化分裂下社会个体存在的分裂状态。布鲁克斯说得好,“一个国家的历史只不过是把它的乡村的历史经过放大而写成的。”安德森笔下的小镇已不仅仅是俄亥俄州的温士堡镇,而是现代美国和西方世界的缩影;所谓的“畸人”也不仅指小镇上的居民,而是被同样的欲望所驱使,又被同样的邪恶力量所摧毁的那一代乡下人的外化。与西奥多·德莱塞笔下的芝加哥相比,这些小镇没有大都市里的繁华喧嚣,没有大家族的兴衰荣辱,没有商业圈里的勾心斗角,但这些小镇又与都市一样,到处是毫无人性光彩的行尸走肉,到处是苦闷压抑的空气。殊途同归的美学旨归将一个经济繁荣的精神荒原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庆幸的是,如同威廉·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虽然都是毫无生机的荒原,但作者却都寓意于此,希望以此来惊醒梦中之人,让他们走出死亡,获得新生。“回归乡镇”不仅是美学意义上的追求,也是安德森对逝去的乡村生活的眷念,对祖国同胞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怀,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无情批判,更是一名艺术家向困境中的人类发出的呐喊和呼唤。
从第一部长篇小说《温迪·麦克弗森之子》到《小城畸人》和《穷白人》,再到后来发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说如《鸡蛋》、《林中之死》、《黑暗中的笑声》等作品,安德森对当时美国农业、农村和农民问题给出了高度关注,他对历史的思考以及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深沉关怀,对同样处于经济转型期和文化转型期的中国当下社会来说,也具有很强的启示意义。
谈《小城畸人》中的“畸人”女性形象 许晶
作者:许晶 来源:本站整理 发布时间:2012-7-3
【摘 要】舍伍德.安德森在其代表作小城畸人中呈现 了一系列的畸人形象,其中对女人有很多细腻深刻的描写,让读者深深的感受到转型社会中的女人命运的颠沛.揭示了传统女性遭受的伤害与压抑和伤害形成的社会根源。
【关键词】压抑;渴望;女性;歧视
在二十世纪的美国文坛,舍伍德·安德森以其独特的创作手法,简洁的语言风格 占据着 特殊 的重要 地位。1919年出版的《小城畸人》不仅是为安德森赢得崇高荣誉的代表作,而且也是“美国现代文学史上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之作从整个故事集来看,“畸人”形象贯穿全书。“畸人”并不是指他们身体上有畸形.而是指他们与现实世界里的种种欲望追求与陈规旧俗格格不入。在安德森看来,当一个人死抱着某条真理不放的时候,当人以此真理去看待生活中一切事物的时候.“他便成了畸人,他拥抱的真理便成为虚妄”。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之下,人们心灵深处有着种种渴求,却又特立独行,他们渴望向别人倾诉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退缩到自己孤独的世界里.自生 自灭。安德森以敏锐的社会洞察力探索了保守 的小镇 人的孤独心灵 .墨守成规 的小镇人适应 不了社会的变更,工业化文明所带来的冲击 .因此在正常人眼中就成了“畸人”。
女性人物都或多或少是性别观的受害人.安德森能够更深入、更准确地体会到女性人物的感受与心声:“有一个奇形怪状的女人,她经过的时候-f也便发出小狗呜咽般的声音” 从这里不难看出作家对于女性人物 的深刻理解,以及对她们寄予 的深切 同情。可以说 《小城 畸人 》中每篇故事 的女性人物都是这种性别观的受 害者 .安 德森 对于女性的生存 与精神状态寄予了深切的关注。其对这些女性 畸人 的叙述充 满同情而又不失 客观,塑造 了一系列生动真实的女性形象 。
在《母亲》中的伊利莎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位女性年轻的时候具有壮志.离开封闭的小镇去漫游世界 .像男人那样体会 冒险的精神。“有一回,她穿上男装骑一辆 自行车驶过大街,使全城为之震惊”,她思想自由.行为大胆 .在她身上可以察觉到一种潜在的力量。女性也同样有对事业的向往,执着追求。然而她对人生.事业的热切向往让人们不理解.受到无情嘲笑与压制 当伊利莎白向往在她父亲旅馆中的男演员们谈起她的理想时.“她却什么结果也得不到.他们仿佛不懂她的意思.即使她当真表达出了一些她的热烈向往之情 .他们也只是哈哈大笑”。认识上的偏见 。扼杀了她,无望之 中,她放弃 了 自己的理想 ,求助于结婚。像大部分年轻女人一样 .以为结婚会改变生活的面目。她回归 到社会 为了女性传统 的性 别角色 .成 了某位 男性的妻子 .但 是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失望.她只能从儿子乔治·威拉德身上寻找安慰。伊利莎白把 自己的梦想托付给了儿子,在儿子身上她看到了他成为艺术家的潜质。竭尽所能地培育其子的潜在能力。这点让她的渴望是有充足的动力.她虽然在追求自身的理想上失败了.但是她似乎从未彻底放弃这一梦想。当内心世界苦苦挣扎的憧憬与梦想破灭了,欲望被压抑 没有满足 。“畸人 ”开始形成除了伊丽莎白外,《屈服》中的路易丝·本特利的形象也同样被安德森塑造得异常鲜 活。学生时代 的路易丝聪慧,课业优秀,但她 的智慧却并没有得到重视。她父亲一直希望能有儿子 .对女儿极其漠视 .她所寄住家庭 的男 主人在赞美她读 书优秀 的同时 .却 又总流露出一丝不愿。“女孩子家总是女孩子家呀”。在小镇上.女孩子只有美丑之分,是否具有智慧似乎不在人们考量 的范 围.这是因为智慧 已被 以男性为 中心的社会贴上 了男性专属的标 签.受到冷漠是她为 自身气质所付 出的代价 与伊利莎白一样.路易丝希望通过婚姻摆脱 自己所处的困境,期待着白马王子的拯救.课业上的雄心转变成了消极等待 .被束缚着,被曲解着。她一生都在追求爱与被爱.然而由于她父亲的性别歧视,对她并不重视。路易斯备受冷落 ,与哈代结婚后,丈夫根本就不想与她交流.幻想从丈夫那得到爱的渴望彻底化为泡影 .“在这个以男性为权力中心的小镇上.婚姻关系不能保障女性这种合情合理的追求。
《教师》中的凯特 ·斯威夫特,她“缄默,冷淡而严峻”,却又以一种奇怪 的方式和她的学生很 亲密 。“在整个人类的发展进程中,如同在个人的发展进程中一样,唯有爱才是促进文明的因素”。为了追求爱,安德森笔下的畸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为了爱情,艾丽斯·欣德曼全身心地奉献出自己却最终被爱人抛弃,在经历了多年无奈而苦涩的等待后,她无法忍受这内心的寂寞.她渴望着爱情的滋润。她“要被人所爱”,一个雨夜她裸奔在街头,“她要跳跃 ,奔跑,叫喊,寻找别的寂寞 的人 ,拥 抱她。
二十世纪初.美国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城市的兴起代表了城市文化进入了一个新 的阶段 。在这种新兴的城 市文化 中 ,女性的性别角色特征也发生了改变 。新 的社会 、经济和文化的发展 ,加上女权 主义者 的努力.一种要求男女平等的新思想出现了.从而也在美国涌现了一批新女性形象 著名的女性主义批评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说:“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是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 。在男人的脑子里男性胜过女性,在女人 的脑子里女性胜过男性 。最正常、最适宜的环境就是在这两个力量结合在一起和谐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时候 只有在这种时候脑 子才能变得非常肥沃而能充分运用所有 的官能.也许一个纯男性的脑子和一个纯女性 的脑子都一样 不能创作 。”这些女性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她们都曾尝试着打破与世人隔开的那堵厚墙 .但结果却事与愿违 人们 的内心世 界总是蕴藏着渴望与追求 .他们无法清楚地 表达他们 内心 的渴望 .别人也无 法走进他们的灵魂世界。她们的追求与梦想往往是一种“非存在”。她们都是“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落伍者,怪异的外部动作与惶惶不安的内心世界相对应”对于男女平等理想的拥护.对于女性角色的关注体现了安德森崇高的人文思想与文化情怀,带给我们无穷的启示。●
【参考文献】『1]JohnW.Crowley.NfwEssaysonWinesburg,Ohio.[2]舍伍德 .安德森小 城畸人 【M]上 海译 文出版社 ,20O8.f3]王江松.悲剧人性与悲剧人生『M1.中国社会科学 出版社 ,1994.[4]KarlMarx,EconomicandPhilo~phieM卸uscriptsof1884IM\'oscow:ForeignLanguagesPublishirgHouse,,1956\"..67-83.[责任编辑:周天凤]
一 我手头这册《小城畸人》,是上海译文出版社“20世纪外国文学丛书”里的一种。美国作家舍伍得?安德森(1876-1941)著,吴岩译。1983年3月第1版,1999年9月第2次印刷。 安德森出生在俄亥俄州一个叫作卡姆登的小地方。家里人很多,很穷,母亲早逝,父亲弃家不顾,才十四岁的他就开始独立谋生,当过报童、房屋油漆工、士兵、马夫等。在美国和西班牙的战争中,当过兵,战后回到俄亥俄州,读了一段大学预科,在芝加哥当过广告撰稿人,后来结婚成家。几年后,成为了家乡一家小型油漆厂的经理。这些早年经历为他后来的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 1912年,36岁的安德森厌倦经商生活了。据说,他向文学创作之路跨出的第一步颇具戏剧性。一天下午,当他正在向女秘书口授一封商业信件时,忽然心血来潮,住了口,把金钱和事业丢在脑后,匆匆地出门去了。 “。。。。。。这是很愚蠢的事,但是我已经决定不再做这些生意了。”他想。“我如今出了这扇门就不再回来了。” 但走出了这扇门后,又会怎样呢?他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是十分有把握。 “我做些什么呢?唔,现在我可不知道。我要出去流浪。我要和人民坐在一起,听他们说话,讲些人民的故事,讲他们所想着的,所感觉着的。真是活见鬼,说不定我只是出去找寻我自己罢了。” 他再次来到当时的中西部文化中心芝加哥,重操广告旧业,同时开始发表短篇小说。他找到什么了么?显然是找到了,虽然并不是很顺利。在发表了两部影响不大的长篇小说后,1919年《小城畸人》问世,为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功。他作为现代美国小说的先驱者、美国新现实主义的创始人之一的声誉,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这部作品。 从第一次读到这部小说至今,已经有二十年了,它依然持久地延续着它的吸引力,一如当初。在我的阅读经历中,这是罕见的。拢共也就十多万字,连同译者的评论也不过二百页出头,却让我一次次地陷溺,沉醉,欲罢不能。在我心中的天平上,它绝对属于超重量级,是极其难得的杰作。我不明白,为什么中译本从初版到重印,隔了16年之久,害得我一次次在单位图书馆里续借,每次逛旧书店时,都盼望着能够在哪个角落里见到它,却始终未能如愿。 它确证了优秀作品的魅力:它们超越时间,而不会被时间覆盖。它还证明,作品的质量与其规模之间并无必然的关联。 二 这本书原来的名字叫作《俄亥俄州的温士堡》,现在的书名是中译者起的,是意译,然而是一种颇能够传神的意译。它凸显了译者对作品的理解,这种理解的中心词就是“畸人”。 其实也并非完全是译者的自作主张。小说集里带有开宗明义性质的开篇之作,题目就叫做《畸人志》,为全书定下了基调。作者是这样解说“畸人”的:“使人变成畸人的,便是真理。一个人一旦为自己掌握一个真理,称之为他的真理,并且努力依此真理过他的生活时,他便变成畸人,他拥抱的真理便变成虚妄。”这段话读起来有些玄虚,但若结合具体的篇目、具体的人物来看,它的含义便会变得明朗和确切,可以贴近和把握。 安德森的这部小说,实际上是一间关于温士堡小城人物的画廊,摆放了一系列人物的性格画像。与传统小说凭借离奇曲折的故事吸引读者不同,这部小说中,不同人物的独特个性气质,带动了情节的发展,决定了故事的流向。心理情感因素起着最关键的作用,其它的都是从属的。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鲜明的品性、本能与欲求,都代表了一种激情,一种德性,一种生命调色板上不同的色调。 《纸团》里的里菲医生,在他的破旧不堪充满霉味的诊室里,热衷于对思想的探究。他的衣服口袋里塞满了纸片,上面写满了思想的片断,思想的开端,思想的结尾。思想一个接一个地涌现出来,逐渐地形成了轮廓、体系,甚至成为庞然大物,成为“真理的金字塔”。纸片变成了纸团,这时,他就把它们掷掉,以便另外建立别的思想。这是一个视思索为生命的人,他的生存意义和价值便是不停地思索。他是思索这一行为的的人格化存在。 有些乖戾是来自生命遭受的严重伤害。《可敬的品格》里丑陋的电报员沃许,由爱情的真诚信奉者,一变而为极端的女人憎恶者,是因为他在自己用全部生命深爱着的女人身上,发现了虚荣、背叛、淫荡等等,这种遭遇让他发现了自己的“真理”:“女人是上天谴来阻止男人把世界弄得有价值的,这是造化的诡计。看到女人我就厌恶。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见一个女人杀一个。”他把这种真理放大到遮盖一切的地步,从而一切女性都在它的遮蔽之下,真理因而变得虚妄,他因而也成为了“畸人”。 每一种执着,在当事人那里,由于深度迷醉,念念不忘,便被推至极端,成为一种难以遏制的激情,超越一切规范而存在、宣泄,因此,在别人眼中就会成为“另类”。 然而这种激情,并非总是以上述那样的外在的、张扬的形式呈现。许多情况下,它们被埋藏在内心深处,而且是努力加以压抑的。从当事人平静的外表,你看不出其心中汹涌着的惊涛骇浪,直到达到某一个临界点,突然爆发,冲决理性的堤坝。《曾经沧海》中的艾丽斯?欣德曼,年复一年地等待进城的情人回来,终于失望了。青春的美丽与新鲜,正在成为过去,她自怨自艾:“为什么一点事情也不发生?为什么我被孤零零地丢在这里?”她迫切需要被人所爱,这种积聚的感情,终于遏制不住,于是在一个雨夜,被一种想要裸体奔跑的疯狂欲望牢牢攫取,她脱掉衣服,跑到夜晚的街道上,任凭冷雨浇在赤裸的肉体上,潜意识中想拥抱她见到的任何一个异性。等到清醒过来,在被自己的冲动震惊的同时,她也明白了自己必须要勇敢面对这样一种事实:许多人必须孤寂地生和死。 《教师》中的凯特?斯威夫特,镇上的小学教师,一位三十岁的老处女,外貌冷淡严峻,让人不敢亲近,但却有着最热烈的情感,以至于不得不跑出屋子,在外面徘徊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以平息内心的波涛。她的耽于梦想的气质,使得她和小镇平庸沉闷的生活格格不入,乔治。威拉德便成为她情感的寄托,因为从他的作文里,她自以为发现了天才的火花。她感觉到这种师生情中掺杂了肉体的成分,这点令她羞愧,但这种被禁忌的感情反而更具有特别的刺激和诱惑。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情欲的冲动驱使她找到威拉德所在的报馆,几乎要把自己委身给学生了,但最后关头终于清醒过来,跑回房间,为自己险些跌进情欲的陷阱而哭泣和祷告。 这部作品由二十五个短篇组成,描绘了俄亥俄州一个小城里的一系列平凡而真实的人物形象,揭示了他们的品性、本能、欲望,对于人生的期望和感受,以及探索人生的心理历程。几乎每一篇小说都是对灵魂的探究,充满了精神体验的细节,是一个个人物的精神情感的特写和传记。这些小说,都是各自独立的,然而相互之间又彼此联系。唯一的贯穿全书各个故事的人物是乔治?威拉德,小城年轻的记者,他成为了许多人物和事件的目击者和描述者。然而在多数情况下,他起到的只是一种交代和串起的作用,体现为一种外在层面的联系。它们之间那种内在的、深刻的联系,是通过回荡其间的共同的气氛、情调而达成的。 如果为这种氛围命名的话,最恰当的词汇应该是两个字:孤独。从以上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身上,我们可以很自然地读出这一点。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必然的、合乎逻辑的结局。越是有超出常人的感情、悟性和向往,越是有不同流俗的广度和深度,就越是不被理解,无法沟通,只好自我封闭,封闭的结果便是更加孤独。孤独是激情的代价,激情喂养了孤独。 年轻的记者接触和观察他们,听他们倾诉自己的内心,得以窥见那么多不会轻易示人的秘密。在这种经历中,他也逐渐成熟起来。从这一形象身上,我们能够联想到“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传统主题,以及成长小说的艺术形式。从凯勒的《绿衣亨利》到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从黑塞的《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到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一系列成长小说中的若干要素,也都影影绰绰地出现于这部小说里。和前辈作家用清明理性的目光描绘的灵魂成长经历相比,他更多地展现了笼罩在二十世纪初病态灵魂上的道道阴影:焦灼,孤独,分裂,等等。他为时代的病症提供了一个文学标本。
三 然而,单凭这些,是不是就足以判定他们真的是“畸人”呢?虽然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 但是且慢。阅读的深入过程,实际上也是对这种先入之见的颠覆过程。最后,我们会说,哪里有什么“畸人”。 通过安德森的描写,我们得以深入到这些人的内心世界。我们明白了,他们实际上并非是什么孤僻乖戾的人,至少对大多数的人可以这样说。他们只是比别人、比大部分如你我一样的“正常人”,更多地保持了自己的特性,不曾被异化,至少是不曾被彻底异化。他或她更看重自我,看重自我的个性、喜好和激情。只是由于习俗的力量过于强大,要求人们压制和淡化自己的个性,把所有的言谈举止,纳入一个中规中矩的公共行为模式里。他们为了见容于社会,有时也被迫设法掩饰自己身上的这份本真。这样做对他们来说是痛苦的,不自然的,他们的情操、生命力、创造性等等,就只能以某种扭曲的形式体现出来,于是在常人眼里,他们成为了“畸人”。即便是那些在书中属于少数的、确实具有某些不同寻常的举止的人,只要我们用同情的眼光关注,零距离地贴近对方的心灵,也能够理解那些所谓的怪癖。 对这一点揭示得最为透彻的,当属《手》中的“飞翼”比德尔鲍姆。他生有一双灵巧敏捷的手,总是停不住,像是鸟的双翼,所以得了这样的诨名。别人的双手只是肉体的一个器官,只是劳动的工具,但他的手却是灵魂的媒介,那些热情洋溢的动作,诉说着内心丰富的情感。做教师时,他喜欢用手抚摸孩子们的肩膀和脑袋,借了这个动作,他自然地表达着心中充溢的对于孩子们的无邪的爱。然而这种超出常规的感情,在温士堡是不被允许的,被理解成同性恋,这在当时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他为此受到迫害和驱逐,险些丧命,只得随时把双手藏起来,“像被囚的小鸟的双翼。” 在书的扉页,作者写下了这样一段题赠辞:“谨以此书纪念我的母亲爱玛?史密斯?安德森。母亲对周围生活的锐利观察,首先在我心中唤起了透视生活表层之下的渴望。”其母亲的行状我们无从得知,但从这本小说的取材和描写来看,不难想见她具有怎样的出众的禀赋,这种禀赋又是怎样通过血脉的渠道流淌到儿子身上。 对我来说,阅读这本小说最大的收获,是作者对于人性的深刻感知和把握,也即这种“锐利观察”的能力,而不单单是因为他描绘的一系列“畸人”形象。或者这样说更准确些:他之所以能够刻划出那一系列畸人的形象画廊,正是源自这种特殊的能力以及对它的甚为出色的运用。 小说的开篇名为《畸人志》,作者也声称所描写的人物“他们都是畸人”,这可能会对读者产生某种“误导”效果,但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并非难以厘清的“叙述圈套”。如果他们有些什么地方和我们不同,那就是他们更为敏锐,更为真诚,更尊重自己的内心。在某个时刻,我们也曾经体验过他们遭遇到的困扰,产生过和他们一样的憧憬和冲动。小说中,年轻的记者威拉德、银行家女儿海伦,被青春的活力激荡着,生活正像天边的霞光一样,在他们面前展开,他们躯体轻盈,动作矫健,精神欢快,梦想雀跃。这种情绪,我们在青春年代何尝不曾体验过,不过我们只是浮光掠影地感知,不曾细加咀嚼,深切体味其中的滋味,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感受已经像过眼云烟一样飘逝了。安德森让我们重温了青春的旧梦。 《小城畸形》的卓越之处,就在于透过生活表层,仔细审视和挖掘内在的精神状态。通过一系列乍看颇有些古怪的人物,写出了不受具体的时间空间限制和阻隔的普遍的人性。他的目光似乎洞察了每一道深深浅浅的沟壑,所以才能引起生活在不同时代和地点的读者的共鸣。他通过极具个性化的行为举止,引领人进入人性层面,由特殊而进入一般,由具体而抵达普遍,从表面上的不同抵达深层的相同或相通之处。 这也是一切杰出文学作品的共性。 经由这部小说,可以清楚地了解什么是文学的魅力,什么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所应该具备的才华。这是比读多少文学教科书都有效的。 初次读到这本书,是在大学期间的一个暑假,在家乡的县城里,那时它刚刚出版不久。我的县城生活经历,该也是我对这本小说迷恋的一个缘故。经由这本书,我获得了一种眼光,用它来打量曾经熟视无睹的、平淡的县城生活时,仿佛发现了某些新的东西。我联想到一些县城里的人物:某个发誓要写出传世之作的老三届毕业生,为此废寝忘食孜孜矻矻,但多少年过去也没有一个字发表,成为人们眼中的笑柄;某个每天下班后都要到亡妻墓地上伫立一个时辰的中年男子;某个猎色成性的家伙,最近一次的风流举动,使得以往多桩有关他的传闻都不值一提了――他竟然说服小姨子和他上了床??????。如果说过去我只是模糊地猜测到了他们心中汹涌的激情,意识到他们心中各自供奉了什么样的真理,那么,所有这些现在都获得了一种生动的质感。 我很清楚,这种眼光是安德森给予我的。在读了这部作品之前,我是被动的接受者,在之后,我却成了某种程度的发现者。文学是镜子,可以映出现实。文学是灯光,照亮了幽暗。文学使人富足,因为极大地扩展了人的经验。所有这些比喻,通过这本书都可以变成真实的述说。 四 在小说中,还有一个隐蔽的角色,它就是小城温士堡镇。 它作为故事背景存在,但并非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背景,而是参与了人物的灵魂的活动,成为人物举止行为的一个动因,一种驱动力,人物精神版图中的一个区域。在有些时候,你分明能够感觉到它自己就登上了前台,有着可以感受到的音容笑貌。总之,具有了人格的意义。 小城镇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是二者之间的过渡和缓冲,不但在环境、建筑、景观等物质形态方面,具有自己独特的风貌,精神氛围方面,也形成了一种特色,一种专属于自己的文化格调。你能够感受到它们,但很难描述清楚。在这种地方生活着的各种人物,发生的各种故事,关于憧憬、失望、欢乐、悲哀的一切情绪,都打上了小城镇的烙印。谁若就这个话题潜心研究一番,一定能够有所收获。 任何一个地方的生活,处于新旧时代交替时,都孕育着许多写作题材。小城镇自然也不例外。十九世纪末,美国社会正处于大变动时期,传统与现代的撕扯空前剧烈。在中西部各州闭塞的城镇里,一方面工业社会的脚步声正越来越响,新的生活方式的冲击方兴未艾,另一方面,农业手工业时代田园牧歌式的悠闲仍然播散着余韵,传统的力量和惯性都还很强大。小说中的故事,便是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展开的。从记录时代变易的角度讲,这本小说,具有标本的意义。 小城镇通常交通较为闭塞,信息传递不便,人员缺少流动,生活常常呈现凝滞、缺少变动的面貌,它的精神取向也往往是保守、怀旧的,清教氛围较浓厚。当外部的冲撞来临时,它更多地是予以本能的拒斥,即使接受,也要经历一个过程,比其它地方要慢。它平静安逸,却有某种昏昏欲睡的气氛,像一副药效缓慢的毒剂,渐渐消磨人的锐气,扼杀人的抱负,扭曲人的心理。大多数的居民,已经被同化,对此弊端浑然不知,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乐天安命。但少数敏感孤高、有所追求的灵魂,却清楚这种悄无声息的戕害,不肯轻易就范。他们的理想、欲望、情感需求,在这里难以得到满足、实现或者宣泄,日积月累,他们与栖身其中的温士堡小城之间,产生了一种紧张关系。这样,人物的寂寞、孤独,与扼制生命力发展的外在力量的冲突,在很大程度上都可以理解成他或她与小城镇的冲突。 读这部作品,我不由得想起了契诃夫。他的许多篇小说里,都藏着一个共同的主题:人们厌倦现在的、此处的生活,认为有意义的生活存在于别的地方,认为只要离开这里,一切就变得不同了。置换成如今一个出现频度颇高的说法,就是“生活在别处”。安德森也揭示了这一种情结的牢固、执拗和顽强。许多不肯放弃梦想的人,都把小镇看做是一间精神的囚室,盼望能够摆脱它,到外面的世界去,那里自由而阔大。相比契诃夫笔下的平静蕴藉,安德森把内心的冲突写得更为剧烈,更为惊心动魄。 然而在多数情况下,取胜的是外部环境。 在《母亲》中,乔治?威拉德的母亲伊丽莎白,对于儿子怀着一种深刻的但又羞于明确表达的母爱。她曾经年轻美貌,梦想连绵不断,如今却被沉闷的生活窒息了灵魂的活力,只剩下唯一的想法――希望儿子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远走高飞,开创有意义的人生。这种将梦想寄托于他人的念头,本身就是一种放弃和失败的表现。当她听到同床异梦的丈夫催促儿子外出做生意时,预感到儿子的前途也会像自己一样被毁灭,十分愤怒,决定要杀死丈夫,救出儿子。但事实上,第二天一切如常,她仍旧用一种言不由衷的方式对儿子讲话,说出的和想要表达的东西差得很多。这种对比,构成了一种温和然而犀利的反讽,让人清楚地看到,在她希望自己成为的状态的和实际的状态之间,有多么大的差距。而制造了这道鸿沟的,就是磨蚀人的小城生活。 和母亲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对别一种生活充满憧憬,无时无刻不在渴望投身进去,但年复一年,他或她逐渐衰老下去,却仍然生活在这个一直想摆脱的小城里。这部分是外在的原因,部分也是源于自身的缺点――意志懦弱,魄力阙如,缺乏决断和斩截,等等。进一步推究起来,这些自身的缺陷,也未尝不是来自于小城镇精神上的先天不足,它们雾气一样轻柔弥漫,却在不知不觉中遮蔽了视野,将含有某种精神毒素的气息注入他们身体内部,小镇悠长而沉闷的时光为这种戕害做了最好的掩护。最终,他们为自己憎恨的东西所擒获,成为了环境的牺牲品。这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疼痛。 我也是在一座小县城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因此对小说描绘的那种独特气氛深感会意。尽管时代、国度都不同,但这一地理单位所固有的区别性特征,内在的品德,却不会轻易湮灭。如今在千万人口的超大型都市里讨生活,每日被车流、人潮、噪音轮番扰攘,我应该比许多人都更有理由怀念和赞美小城镇里人情的淳朴,心境的闲适,时光的悠长。但当我想到一家家整天沉溺于麻将声中的人们,想起搬弄口舌的普遍爱好,想起井蛙观天般的自满自得,想起高密度的联姻造成的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我总是要及时地撤回已经涌到嘴边的致意。确实,小城镇里有不少值得赞美的地方,但这些阻碍生命发展的东西,足以使其他所有的好处大打折扣。 五 第一次读到这本小说,是一种十分突出的、新鲜的审美体验。 八十年代初,在国内文坛占据主流地位的,基本上还是自十九世纪延续而来的、巴尔扎克式的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或者表述得更准确些,是对于这种手法的努力回归。此前很长时间,那种虚假的意识形态语言及表现形式,已经把文学糟蹋得面目全非。当时,虽然现代艺术手法的探索也已经开始,但整体上还形成不了气候,而且,某些偏激的探索因为与人们的欣赏习惯差距过大,有走火入魔之嫌,也降低了人们的期待。但是,读到这部作品,却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它既保持了传统写实小说的基本形式,不存在任何阅读障碍,同时又具有许多崭新的、原创意义上的特质。 安德森采用了在当时还十分陌生的现代艺术手法,以恰当地表达他体会到的现代的情感。和马克?吐温、杰克?伦敦等美国作家不同,在《小城畸人》中,传统意义上的完整、有始有终的故事情节并不多见,也缺少戏剧性的场面和冲突。虽然不乏矛盾和龃龉,甚至达到很剧烈的程度,但都是诉诸内在的心理和情感的,而不是像传统小说那样,主要体现为富于观赏性的外在动作。取代它们的,更多是细节,是一些片断,一些意蕴深厚的瞬间。 这种种不同,归根结底取决于作者对短篇小说这种形式的独特理解。他认为:“长篇小说的形式不宜于一个美国作家,那是一种外来的形式。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新的散漫的体裁。” 而这种理解,又取决于他对什么是值得描写的生活、对生活和历史的关系的认识:“真正的历史只是各个片刻的历史而已。我们只有在难得的片刻间是真正在生活的。” 片刻、瞬间这些时间的截面,在安德森那里具有特殊的、不无神秘的意义。它们总是同一种梦幻、一股狂热、一种氛围相联系的。他用形象、口吻、人物以及中心主题来统一作品,达到一种整体感,而细节便是构筑这种整体感的材料,具有一种本体的意义。相对于首尾相连的故事,起伏跌宕的情节,这些细节有着更为深厚的蕴涵,更能够表达心灵深处的奥秘。像威拉德的母亲伊丽莎白。威拉德,对新生活的渴望是其灵魂的主色调,始终“盼望她的生活有某种巨大而明确的变动。”她幻想着婚姻能够改变无聊乏味的生活,但结果令她备感失望,一次,她独自驾车在雨中飞奔,试图驱散那种不堪承受的忧郁:“我要以骇人的速度飞驰,永远向前飞驰,飞驰。我要摆脱城市,摆脱我的衣服,摆脱我的婚姻,摆脱我的身体,摆脱一切。。。。。我要逃离一切,可是我也要奔向某种东西。” 对许多具体事物的描写,也具备了浓厚的象征意味。像《手》中,比德尔鲍姆的手,“不停的动,像个被囚的小鸟”,相对于描写别人的只知道在田里干活的、“大大的、没有表情的手”,在对比中更能够凸现主人公感受到的深刻孤独。在《纸团》中,以思想为乐趣的里菲医生,内心有某些“十分优良的种子”,却难以得到小城人的赏识,寂寞地生存着,仿佛苹果园里那些长歪了的苹果,很少有人识别出来,“树上的苹果被采果人摘去了,只剩下不要的一些隆然有节的苹果,它们看上去像里菲医生的指关节。只有少数人知道歪斜不整的苹果的甜味。”让人痛惜于美的无端浪费。 这些流淌不息的细节的洪流,烘托出了整部小说的中心意念。“在安德森的书里老是有一种意象――人生像是个门户很多的屋子的意象。人们敲着门,溜进了一扇也无非是被拦在另一扇门的外面,就像在梦里一般。人生于他是一个梦幻,而他和他的人物仿佛老是在梦幻的走廊里走动着。这人生的屋子是属于谁的?究竟怎样才可以走出屋子?他的书里无人知道,而安德森是最不知道的。” 这是一位美国文学评论家对这部小说的一番评价。他捕捉到了安德森小说中与传统现实主义很不同的、十分突出的非理性的色彩,用梦幻感来加以命名。这并不奇怪,当时正是弗罗伊德、柏格森等心理学流派广为传播的时候,安德森曾经研究过他们,受到影响是自然的。他首先把潜意识、把意识底层难以压抑的情欲写进了小说,和传统写实主义结合,开拓了一片新的疆域。那里,真实和神秘,现实和梦幻,交织融合在一体。这在当时当然是一种创造,因此也被研究者称为第一位心理小说家。但是必须看到,他笔下的情欲,主要还不是肉体的机能,而是属于精神情感的,其出口、流向,是人在社会中感受到的羁绊,是自我实现的冲动及其压抑,像伊丽莎白的结识私情,“从来没有一次单是由于情欲而起的”,其动因更多的是为了追求“人生中某种隐秘的神奇的东西”。 “我在《小城畸人》里创造了我自己的形式。” 安德森这样说过。要有足够的自信、足够的底气支撑,才敢说这样的话。而对这点,我相信,最苛刻的评论家,只要具有健全的评判力,都会认可的。即使在今天读,仍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突出的东西,在近一个世纪之前,不难想像它所带来的冲击力。这的确是一种真正的、原本意义上的创造,它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凸显。在美国现代文学的洪流中,他是真正的源头。安德森深刻地影响了海明威、福克纳等许多美国作家,后者曾满怀敬意地称他为“我这一代美国作家和我们的后继者将发扬下去的美国文学传统之父。” 不久前,我用了一周的时间,又重读一遍《小城畸人》。距上次的阅读,大概隔了三四年了,但那种如饮佳酿的微醺感依然如故。这种丝毫不为时间磨损的艺术感染力,正是一切杰作的本性。也是凑巧,合上书时,我从手边一份报纸上,看到对某位女作家的采访,她称自己一年中就写出了几部长篇。她得意洋洋,我却感到一种滑稽感。过去,类似的情况总能够帮助我做出筛选:这又是一个不必为之浪费宝贵阅读时间的作家。时间总是证明了我的正确,屡试不爽。我想这次也不会例外。 当然,那毕竟更多地属于另外一个话题了,打住为好。 (刊发于《世界文学》杂志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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