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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王祥夫中短篇小说:精神比生存更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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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中短篇小说:精神比生存更艰难

王祥夫中短篇小说精神比生存更艰难


来源:文艺报   作者:王春林
 

  底层叙事成为新世纪以来中国小说界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并且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力,这已经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客观事实。但是,在大量阅读底层叙事作品的过程中,我却逐渐地形成了一种不太满足的感觉。那就是,我们的一些作家似乎更多地只是在社会学的层面上理解认识并从事底层叙事写作的。照理说,既然是小说作品,那么,如何更深入地切入人性世界的幽微之处,如何使自己的创作具有更丰富的文学性,就应该成为那些热心于底层叙事的作家真正关注的核心问题。但一些作家总是试图凭借着底层叙事的写作而确立一种道德上的优势。对于他们而言,关注底层这一行为本身的重要性绝对要超过小说写作的文学性。山西作家王祥夫一向被看作是底层叙事潮流的代表性作家之一,我以为,王祥夫近期陆续推出的中短篇小说,尤其是其中的一些短篇小说,确实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努力克服着底层叙事小说的弊端。

  中篇小说《我本善良》讲述的其实是一个相当凄惨的故事。吴美芳和马来亚都是下岗工人,他们是同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师兄妹。故事的起因是,吴美芳的大儿子翔宝为了救马来亚的儿子而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围绕翔宝救人所发生的赔偿问题,就这样成为了王祥夫这个中篇小说的叙事焦点。在吴美芳看来,人的生命是最可宝贵的,自己的儿子既然为了救马来亚的儿子而献出了生命,那么,让马来亚为此而赔偿三十万元人民币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虽然马来亚对于翔宝的舍己救人行为确实心存感激,但对于同样是下岗工人的他来说,吴美芳所坚持索要的三十万元,无疑是一个足以使自己倾家荡产的天文数字。就这样,一种舍己救人的高尚行为,就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可鄙的金钱交易。

  需要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正是在如此一种激烈对峙碰撞的过程中,吴美芳的人性世界开始发生着一种微妙而可怕的倾斜。在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地得到自己所期望的赔偿金之后,一种极端的报复心理迅速占据了吴美芳的心灵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就完全可以说,王祥夫的这篇小说所根本揭示的,正是吴美芳如此一种反差极大的心理变迁过程是怎样发生的。应该说,王祥夫的这个小说中,虽然同样有对于苦难的描写与呈示,但作品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却在于作家于苦难人生的展示中把自己的笔触深深地探入了人性世界的复杂之中。“人是个什么东西?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注意到,在吴美芳已然酿成人生大错之后,早已心慌意乱的主人公曾经如此三番五次地扪心自问。从根本上说,小说是一种关乎人性的艺术形式。当王祥夫让自己笔下的下岗工人吴美芳不断地扪心自问“人是个什么东西”这一问题的时候,透露出的其实正是王祥夫自己小说写作主旨对这样一个根本问题的追问与思考。就这样,虽然也有对于人生苦难的描写与表现,虽然也强有力地凸显着底层民众日常生存的艰难,但对于吴美芳内心中善与恶两种力量交织冲突状态的准确捕捉与呈现,却使得王祥夫的笔触已经格外有力地抵达了人性的隐秘处。

  虽然王祥夫的笔下也确实有一些如同《我本善良》这样堪称优秀的中篇小说,但从小说文体的意义上,我始终认为,王祥夫其实是一位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家。而且,从作家近期的一系列短篇小说来看,我觉得,王祥夫的短篇小说真的是越写越精到了。比如《塔吊》。要说起来,王祥夫《塔吊》所描写表现的,实际上也是当下小说中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了的底层民众受侮辱受损害的故事。因为葛生和杜老师之间有着很好的师生情谊,所以成了包工头之后的杜老师就把葛生从村里边弄到工程队里来开塔吊,他漂亮的女友红豆也进入了工程队的厨房。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杜老师却凭借着老板的权势硬性地占有了红豆的身体。应该说,一直到这个时候,王祥夫的故事与同类小说中的故事也都还是大同小异的。真正值得注意的,乃是发现杜老师欺辱行为之后葛生的反应。“他从小就那么听杜老师的话,杜老师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说去买烟就买烟,说去买酒就买酒,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说要他为杜老师牺牲了他也许马上就会把自己为杜老师牺牲了。”正因为如此,此时的葛生也就只能是顺乎惯性地忍气吞声了。面对着强大的杜老师,面对着异己的城市,葛生和红豆只能无奈地承受不幸命运的捉弄。面对着失去自尊的凌辱,他们甚至于都没有作出一丝一毫的反抗举动来。除了屈从与默默垂泪之外,可以说葛生什么都没有做。在我看来,正是如此一种处置方式,才显示出了王祥夫的思想洞察力与艺术智慧。这样的一种处置方式所充分说明的,正是葛生非常严重的精神屈辱状态。王祥夫的小说中自然表现着强烈的社会批判情怀,但在批判不合理社会现实的同时,能够把如同葛生这样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精神痼疾如此尖锐真切地揭示出来,正是这一小说超乎于一般底层叙事作品的不同寻常处。

  再比如《发愁》。与《塔吊》相比较,王祥夫的这个短篇小说处理得无疑要更加隐晦也更加内在些。浮现出来的表层故事,与隐藏于显像故事背后的深层故事,二者之间构成的,正类似于海明威所谓冰山一角与整座冰山之间的关系。从表层的故事来看,作家通篇所叙述的不过是一个下岗女工与另外一位绰号叫“废物”的男人之间简直就是无聊琐碎的日常生活情景。最焦点的故事序列,也不过是这两个人物围绕一只猫所发生的种种并非激烈的争执。本来,为人物命名是很简单的事情,但王祥夫却采取了搁置一种命名的方式。在我看来,如此一种命名方式的刻意采用,正是为了加强作品本身更大的社会覆盖面。那么,一只普通不过的猫,却又为什么会引起这一对男女的注意呢?原来这是一只看似怀孕了的猫。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正是猫的“怀孕”这件事,强烈地吸引住了这位下岗女工。因为,下岗女工自己也已经有孕在身了。受到不公平现实伤害的女人,只能继续独自品尝生活的苦果,只能独自面对人生的苦难。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认为小说的结尾是特别鞭辟有力的。“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既是女人面对猫发出的诘问,更是面对自己的苦难人生发出的强烈诘问。这其实是女人从自己的悲惨遭际出发,对于这个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不合理社会所提出的强烈质疑和批判。这样一种诘问的提出,带有突出的形而上思考的意味。在一篇只是表现下岗工人悲惨遭际的底层叙事小说中,能够借助于人物的话语顺利抵达如此一种形而上的人生思考层面,当然就意味着王祥夫已经在很大的意义层面上实现了对于一般底层叙事小说的思想艺术超越。

  实际上,王祥夫近期的其他一些短篇小说,比如《澡堂就不是游泳的地方》《为什么不去跳舞》《桥》,等等,也都属于思想内涵深刻、艺术品质精到的小说。惟因篇幅所限,我们在此无法一一论及。如果说底层叙事确实是当下时代极其重要的一种文学创作思潮,如果说底层叙事思潮也确实存在着底层叙事优越论与苦难炫耀症的思想艺术弊端,那么,王祥夫通过自己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写作实践,在克服这些弊端方面所作出的有效努力,应该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启发。

 

短篇小说:上边
唯一以全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高居短篇小说类第一名)
---王祥夫

    外边来的人,怎么说呢?都觉得上边真是个好地方,都觉着上边的人搬到下边去住是不可思议?这么一来呢,就显出刘子瑞和他女人的与众不同,别人都搬下去了,上边,就只剩了刘家老两口,好像是,他们是留下来专门看守上边的空房的。人们都知道,房子这种东西就是要人住才行,一旦没人住就会很快破败下来。一开始,人们搬下去了,但还是舍不得上边的房子,门啦窗子啦都用石头堵了,那时候,搬下去的人们还经常回来看看,人和房子原是有感情的。后来,那房子便在人们的眼里一点点破败掉,先是房顶漏了,漏出了窟窿。但是呢,既然不再住人,漏就漏吧,结果那窟窿就越漏越大,到后来,那房顶就会慢慢塌掉。人们一开始还上来得勤一点,到了后来,下边的活计也忙,人们就很少上来了。有些人家,虽然搬下去了,但上边还有一些碎地,零零星星的碎地,一开始还上来种,到了后来,连那零零星星的碎地也不上来种了。这样一来呢,上边就更寂寞了,人们倒要奇怪老刘家怎么不搬下去?外边的人来了,就更是觉得奇怪。村子破败了,味道却出来了,好像是,上边的村子要是不破败倒没了味道,破败了才好看,而这好看的破败和荒凉之中却让人意外地发现还有户人家在这里生活着,却又是两个老人。这就让这上边的村子有了一种神秘感,好像是,老刘家真是与众不同了。这倒不单单因为老刘家的儿子在太原工作。

  人们把这个村子叫“上边”,因为它在山上,村子的后边也就是西北边还是山,山后边呢,自然还是山。因为是在山里,房子便都是石头盖的,石头是那种白色的,给太阳晒得晃眼。村子里的道路原是曲曲弯弯的,曲曲弯弯的道路也是石头铺的,是那种圆石头,起起伏伏地铺过来铺过去,道路两边便是人家,人家的墙也是石头砌的,高高低低的石头墙里或是一株树,或是刘子瑞今年种的玉米,今年的雨水又勤,那玉米就长得比往年格外好,绿得发黑,年轻力壮的样子。既然人们都不要那院子了,老刘便在那荒败的院子里都种上了庄稼,这样可以少走一些路,村子外的地就可以少种一些。老刘的院子呢,在一进村不远的地方,一进去,左手是三间矮房,窗台下就是鸡窝。右手是一间牲口棚,那头驴在里边站着,嘴却在永远不停地动。驴棚的顶子上晒满了玉米,紧靠着牲口棚是一间放杂物的小房,房顶上堆满了谷草,房子里是那条狗,来了人会扑出来,却给铁链子拴着。因为给铁链子拴着就更愤怒了,不停在叫,不停在叫,也不知是想咬人一口还是想让人把它给放开。而那些鸡却不怕它,照样在它的身边寻寻觅觅,有时候呢,还会感情暧昧地轻轻啄一下狗,亲昵中有些巴结的意思,又好像还有些安慰的意思在里边。老刘家养了一院子的鸡,那些鸡便在院子里到处刨食,这里刨一个坑,那里刨一个坑,坑里有什么呢?真是让人莫名其妙。有两只鸡不知是老了还是得了什么病,最近毛都脱光了,露出红红的鸡皮,好像是,鸡也知道好看难看,别的鸡也许是嫌这两只鸡太难看,便不停地去啄它,你啄一下,我啄一下,这两只鸡身上的毛便更少。鸡这种东西,原来都是势利眼,刘子瑞的女人把玉米往院子里一撒一撒,这就是在喂鸡了,而那些鸡却偏偏不让这两只脱了毛的鸡吃食,只要这两只鸡一表现出要吃食的欲望,别的鸡就舍弃了吃食而对那两只鸡群起而攻之。有时候,这两只鸡简直就给啄晕了,就缩在土坑里,闭着眼,像是死了,却是活着。等别的鸡吃完了,这两只鸡才敢慢慢慢慢站起来,脱了毛的鸡真是难看,红红的,腿又是出奇地长,每迈一步都很夸张的样子,啄食的时候,要比别的鸡慢好几拍,好像是,那只是一种试探,看看别的鸡是不是同意自己这么做。这也是一种日子。

  日子呢,是什么意思?仔细想想,倒要让人不明白了。比如就这个刘子瑞,天亮了,出去了,去弄庄稼去了,他女人呢,踮着小脚去喂驴,然后是喂鸡,然后呢喂那条狗。日头高起来的时候又该做饭了,刘子瑞女人便又踮着小脚去弄了柴火,把灶火点着了,然后呢,去洗山药了,洗好了山药,那锅里的水也开了,便下了米。锅里的水刚好把米埋住,这你就会明白刘子瑞女人是要做稠粥了。水开了后,那米便被煮涨了,水不见了,锅里只有“咕咕嘟嘟”的米,这时候刘子瑞的女人便把切好的山药片子一片一片放在了米上,然后盖了锅盖。然后呢,便又去捞来一块老腌菜,在那里“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地切。然后是,再用水淘一淘,然后是,往老腌菜丝里倒一点点麻油。这样呢,饭就快要做好了。饭做好的时候,刘子瑞的女人便会出去一回回地看,看一回,再看一回,站在院子的门口朝东边看,因为刘子瑞总是从那边上来。她在这院门口简直就是看了一辈子,从前呢,是看儿子回来,现在呢,只有看自己的男人。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着自己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搬到下边去住?好像是,她怕这个她住了一辈子的村子寂寞,她对村子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要是自己走了呢,她常常问自己,那庄稼,那树,那鸽子该怎么办?要是儿子一下子从太原回来呢?怎么办?她这么一想的时候,就好像已经看到了院子里长了草,房顶上长了草,好像是,都已经看到了儿子站在院门口失望的样子。儿子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回来过了。好像是,她现在已经习惯了。

  当时,下村的刘泽祖就是从东边的那条路把儿子给他送来的。儿子当时才六岁,看上去呢,像是三四岁,太瘦太小。村里的人都说怕这孩子不好活,说不要也罢。刘泽祖呢,说这孩子也不知是哪里的?在麻镇走来走去跟个狗似的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又不是麻镇上的人。镇上的人说天也要冷了别把这孩子冻死,谁家没孩子就把他领走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刘泽祖当时正在镇里开村干会,就把这孩子给刘子瑞背了回来。这都是多会儿的事情了。人们都知道刘子瑞的女人不会生孩子,她是三十岁上抱的这孩子,这孩子来刘子瑞家的时候已经六岁,这孩子叫什么?叫刘拴柱,意思全在名字里了,是刘子瑞和他女人的意思。这孩子也真是争气,上学念书都好。在上边村住,要念书就要到下边去,多少个日子,树叶子一样,原是算不清的,刘子瑞的女人总是背了这个拴柱往下边村送,刘子瑞的女人偏又是小脚,背着孩子,那路怎么好走?下坡,叉着腿,一步一步。一年级,两年级,三年级就是这样过来的,天天都要送下去,放学的时候,还要再下去,再把拴柱背回来,一直到上四年级那年冬天,是刘子瑞女人大病了一场,山里雪又大,刘子瑞又正在修干渠,刘子瑞的女人才不再接送这个孩子。人们都说生的不如养的亲,这话什么意思呢?刘子瑞的女人再清楚不过,亲就是牵肠挂肚。比如,一到拴柱下学的时候,刘子瑞的女人就坐不住了,要到院子外去等,等过了时候,她便会朝外走,走到村巷外边去,再走,走到下边的那棵大树那边。再走,就走到村外了。那小小的影子呢,便也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一点大起来也就走近了。日子呢,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又过来。就是现在,天下雪了,刘子瑞女人就会想儿子那边冷不冷?刮风呢,刘子瑞女人就又会想儿子那边是不是也在刮风。儿子上中学时的笔记本子,现在还在柜顶上放着。柜顶上还有一个铁壳子闹钟,现在已经不走了,闹钟是儿子上学时买的。闹钟上边是两个镜框,里边是照片,儿子从小到大的笑都收在那里边。镜框里边还有,儿子同学的照片。还有,儿子老师的照片。还有,儿子搞过的一个对象,后来吹了,那照片却还在那里。刘子瑞的女人有时候还会想:这姑娘现在结了婚没?还有,一张请帖,红红的,什么事?请谁呢?刘子瑞女人亦是不知道,总之是儿子拿回来的,现在,也在镜框里。

  玉米是个好东西,玉米可以煮上吃的时候也就是说快到秋天了。今年上边的玉米长得出奇的好。玉米棒子,怎么说呢,用刘子瑞的话说“长得真像是驴球!”刘子瑞上县城卖了一回驴球样的玉米,他还想再去多卖几回,他发愁地里的玉米怎么收?收回来怎么放?房顶上都堆满了,总不能让玉米在地里待着。偏巧呢,天又下开了雨,而且是下个不停。屋子又开始漏了。刘子瑞上了一回房,又上了一回,用塑料布把房子苫了一回,但房子还是漏。刘子瑞女人把柴禾抱到了东屋里,东屋的炕上摊了些粮食,炕着。东屋也漏,炕上便也放几个盆子。刘子瑞的女人时不时要去倒那盆里的水,端着盆,叉着腿,一下,一下,慢慢出去,院子里简直就都是稀泥。那些鸡算是倒了霉,在驴圈门口缩着发愁,半闭着眼,阴阳怪气的样子。那两只脱毛鸡好像要把头和翅子都重新缩回到肚子里去,或者是,想再缩回到一个蛋壳里去,只是,现在没那么大的蛋壳。刘子瑞的女人把盆子里的水一盆一盆都倒在院子外边去。院子外边的村道是个斜坡,朝东边下去,道上的石头都给雨淋得亮光光的,再下去就是一个小场面,刘子瑞现在就在那小场面上收拾庄稼,场面上那个黑石头小碌碡在雨里黑得发亮。雨下了几天呢?足足下了两天,地里的玉米长得实在是太高了,雨下得地里的玉米东倒西歪,像是喝醉了。玉米棒子太大了,一个一个都驴球样垂了下来。雨下了两天,然后是暴太阳,这才叫热,房顶,院子,地里和远远近近的地方都冒着腾腾的蒸汽,像是蒸锅,只不过人们都把这种汽叫做雾。太阳也许是太足了,又过了几天,地就全干了。上边村的地是那种细泥土,那土简直要比最细的箩筛出的莜面还要细,光脚踩上去那才叫舒服。院子里,鸡又活了,又都东风压倒西风地互相啄来啄去。鸡的爪子,就像是一把把小耙子,不停地耙,不停地耙,把院子里的土耙得不能再松,土耙松了,鸡就要在土里洗澡了:土是那么的干爽,那么的细粉,热乎乎的,鸡们是高兴的,爪子把土刨起多高,然后是翅子,把土扬起来,扬起来,身子一紧,接着是一抖,又一紧,又一抖。好像是,这样还不够,鸡们有时候也是有创意的,有的鸡就飞到房上去,要在房上耙。刘子瑞的女人就不依了,骂了。房顶上能让鸡耙吗?刘子瑞的女人就一遍遍地把鸡从房顶上骂下来,那鸡竟也懂,她在那里一骂,鸡就飞到了墙头上,好像是,懂得害羞了,小冠子那个红,一抖一抖的。但鸡是没有上过学的,不懂得什么是纪律,过一会儿就又飞到了房顶上。刘子瑞的女人就又出去骂,忽然呢,她愣住了,或者,简直是吓了一跳。是谁上了房?从后边,上去了,“唿哧、唿哧”地赶房上的鸡,房上的鸡这下子可给吓坏了,叫着从天而降: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好像是在说“妈呀,妈呀,妈妈妈呀!”是谁?谁上了房,刘子瑞的女人不是用眼,是凭感觉,感觉到房上是谁了。是不是拴柱?刘子瑞的女人问了一声,声音不大,像是怕把谁吓着。房顶上的塑料布给从房后边“哗啦哗啦”扯下去了,答应的声音也跟着到了房后。是不是拴柱?刘子瑞的女人知道是谁了,但她还是又问了一句,声音不大,紧张着,好像是,怕吓着了谁。房上的塑料布子,刘子瑞早就说要扯下去了,要晒晒房皮,但刘子瑞这几天让玉米累得不行,一回来就躺在那儿了。刘子瑞女人绕到房后边去了,心是那样的跳,刘子瑞女人绕到房后去了,好像是,这又是一个梦,房后边怎么会没有人?人呢?她急了。妈你站开。儿子却又在房上说话了,他又上了房,去把压塑料布的一块青砖拿开。妈你站开。儿子又在房上说,塑料布子,从房上“哗啦”一声,落下来了。刘子瑞女人看到儿子了,叉着腿,笑着,在房上站着,穿着牛仔裤,红圆领背心。房顶上有窟窿了。儿子在房上说,弯下了腰,把一只手从那窟窿里伸进去。然后呢,儿子又从房上下来,然后呢,又上去,然后呢,又下来。儿子把一块木板补在了那窟窿上,然后又弄了些泥,把那窟窿抹平了。刘子瑞女人在下边看着房上的儿子,儿子每直一下身,每弯一下身,刘子瑞女人的嘴都要随着一张一合。儿子弄好了房上的窟窿,要从房上下来了,先探下一条腿,踩在了墙上,刘子瑞女人的嘴张开了,儿子站稳了,她的嘴就合上了。儿子又在墙上弯下身子,从墙上又探下一条腿,刘子瑞女人的嘴又张开了。刘子瑞女人站在那里给儿子使劲儿,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地给儿子使劲。忽然,她想起做饭了。她慌慌地去地里掰了几棒玉米,想了想,又慌慌地弄了一个倭瓜来。倭瓜硬得简直就像是一块石头,这是多么好的倭瓜,但还是给切开了,她一下一下把籽掏尽了,锅里的水也要开了。她把玉米,先放在锅里,倭瓜再放在玉米的上边。锅烧开后,她又去打了一碗鸡蛋。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想哪只鸡哪只鸡该杀?鸡都在下蛋,哪只都不该杀。公鸡呢,更不该杀。刘子瑞的女人就出去了,先是去了小场面那边,探探头,那边没有刘子瑞的人影。她站在那里喊了:嘿———她喊了一声还不行,又喊了一声:嘿———她这么一喊呢,刘子瑞就从玉米地里探出头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女人喊自己做什么?嘿———刘子瑞也嘿了一声,对他女人说自己在这儿呢,有什么事?这下子,刘子瑞才知道儿子回来了,并且知道自己女人是要让自己到下边去买只鸡来,家里的鸡都下蛋呢。

  刘子瑞便马上下去了,去了下边的村子,去买鸡,下边村子有不下蛋的鸡,他走得很急,出汗了,脸简直比下蛋鸡的脸还红,这是庄户人的脸,很好看的脸,脸上还汪着汗,在额头上的皱纹里。酒呢,还有两瓶,就不用买了。刘子瑞在心里想,还是儿子上回回来时买的。烟呢,该买一盒儿好一点的,买什么牌子的呢?刘子瑞在心里想。刘子瑞忽然觉得脚下不对劲儿了,下去的路和地里不一样,都是石头,不像地里的细土是那么让人舒服。鞋还在玉米地里呢。刘子瑞想想,还是没回去,就那么光脚去了下边。路边的玉米长得真壮,绿得发黑,一棵挨着一棵,每一棵上都吊着一两穗大得让人吃惊的棒子,真像是好后生,一伙一伙地站在那里炫耀他们的大玉米棒子。过了玉米地,又是一片高粱地,高粱也长得好,穗子头都红了,红扑扑的,好像是姑娘,挤在一起在那里站着,好像是,因为她们看到了玉米地那边的大棒子,害羞了,脸红了。这他妈的真是一个好秋天。

  雨水这东西是个怪东西,如果下足了,那简直就是对地里的庄稼的一种怂恿,长吧,长吧,使劲长吧。而且呢,雨水一足,季节也好像是给怂恿的放慢了脚步,没有那么足的雨水,地里的庄稼就会早早地黄了,没信心了,秋天也会跟上来了。

  儿子回来了,先是在地里忙了一天,把收下的玉米十字披开搭在树上。然后去了一趟下边,去看了看他的同学。隔一天,又把同学招了上来,来做什么?来给房子上一层泥,这么一来呢,刘子瑞这里就一下子热闹了。和刘拴柱现在是个能干的城里人一样,他的同学现在都是能干的庄稼人。以前还看不出来,现在在一起一干活就看出来了,刘子瑞的儿子干活就有些吃力了。他先是去和泥,先和大蒅泥,也就是,把切成寸把长的莜麦秸和到泥里去,莜麦秸先在头天晚上用水泡软了,土也拉回来了,都堆在院子外窄窄的村道上,反正现在也没人在那村道上走来走去。刘子瑞的儿子把莜麦秸先散在土堆上,然后用耙把莜麦秸和土合起来,这是个力气活儿,规矩的做法是用脚去踩,“咕吱咕吱”地把泥和草秸硬是踩在一起。刘子瑞女人烧了水,出去看了一回儿子在那里和泥,出去看了一回还不行,又出去看了一回,好像是不放心。儿子踩泥的时候,她站在那里嘴一动一动地给儿子使劲。她看着儿子踩一回,又用耙子把泥再耙一回,把踩在下边的草秸再耙上来,然后再踩。儿子用耙子耙泥的时候,先是把耙子往泥里用力一抓,身子也就朝前弯过去,往起耙的时候,儿子的肩上的肩胛骨就一下子上去,上去,那是在使力气,肩胛骨快要并到一起的时候,耙子终于把一大团泥草耙了起来。儿子在那里每耙一下,刘子瑞的女人的嘴就要张开一回,泥草耙好一堆,她的嘴也就合上一回。她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子耙泥,然后又慌慌地回去,去端开水了。拴柱,喝口水。刘子瑞女人对儿子说。儿子呢,却说不喝不喝,现在喝什么水?我给你把水放这儿,你咋不喝点儿水?刘子瑞女人又对儿子说。不喝不喝。儿子又耙好了一堆,直了一下腰,接着又耙。你不喝一会儿又要上火了。刘子瑞女人对儿子说。不喝不喝。儿子还是说。刘子瑞的女人闻到儿子身上的汗味儿了,她对这种汗味儿是太熟悉了,这让她觉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这让她有些恍惚,又有些说不出的兴奋。她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儿子和泥。这时候有人从院子里出来了,说房上要泥呢,拴柱你和好了没?行了行了,拴柱说,连说和好了和好了,我这就来。从院子里出来的人又对刘子瑞女人说,婶子您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待会儿小心弄您一身泥。刘子瑞女人便又慌慌地回到了院里。刘子瑞的院子里,好像是,忽然有了某种欢快的气氛,这种欢快挺让刘子瑞女人激动的。那两个人在房上,是刘子瑞儿子的同学,其中一个会吹笛子,叫刘心亮。小的时候就总是和刘子瑞的儿子一起吹笛子。另一个早早结了婚,叫黄泉瑞,人就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现在呢,好像是因为和过去的同学一起劳动又欢快了起来。刘子瑞的儿子这时拖了泥斗子过来,要在下边当小工,要一下一下把泥搭到房上去,这其实是最累的活儿。刘子瑞的女人站在那里,心痛地看着儿子。她忽然冲进屋去,手和脚都是急慌慌的样子,她去给儿子涮了一条毛巾,儿子却说现在干活儿呢,擦什么擦?儿子把一勺泥,一下子,甩到房顶上去了。给,给,刘子瑞女人要把手巾递给儿子。不擦不擦。儿子说,又把一勺泥,一下子,甩到房顶上去了。要不就喝口水?刘子瑞女人说。不喝不喝。儿子说,声音好像有些不满,又好像是不这样说话就不像是她的儿子。仔细想想,当儿子的都是这种口气,客气是对外人的,客气有时候便是一种距离。刘子瑞女人的心里呢,是欢快的,人好像也一下子年轻了。她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绕到后边去,看了一回刘子瑞在后边一点一点补墙洞。然后她合计她的饭去了。她合计好了,要炒一个鸡蛋韭菜,韭菜就在地里,还有一个拌豆腐,还有一样就是烩宽粉。肉昨天已经下去割好了,晚上已经在锅里用八角和花椒炖好了。乡下做菜总是简单,一是没那么多菜,二是为了节省些柴禾。总是先炖肉,肉炖好了,别的菜就好做了,和豆腐在一起再炖就是一个肉炖豆腐,和粉条一起做就又是一个肉烩粉条子,还要有一个山药胡萝卜,也要和肉在一起炖。刘子瑞的女人在心里合计好了,再弄一大锅稀粥,等人们干完活儿就让他们先喝两盅,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蒸糕。刘子瑞女人先用大锅熬粥,儿子从小就喜欢喝豆粥,她在锅里下了两种豆子:小红豆和绿豆,想了想,好像觉得这还不够,又加了一些羊眼豆,想了想,又加了些小扁豆。

  给房子上泥的活不算是什么大活儿,但吃饭却晚了。好像是,这顿中午饭都快要和晚上饭挨上了。人们上完了第一层大蒅泥,要等它干干,到了明天就再上一层小蒅泥,等它再干干,然后还要上去再压,把半干的泥压平实了。人们现在都忙,第一天,刘子瑞儿子的那些同学帮着刘子瑞家干了一天。第二天,又上来,又帮着干了一天。晚上吃过饭,刘子瑞儿子的同学就都又下去了。第三天,是拴柱,一个人上了房,在上边仔细地压房皮,先从房顶后边,一点点一点点往前赶。头顶上的太阳真是毒,刘子瑞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后边上了房,要给儿子身上披一件单布衫子。不要不要不要。儿子光着膀子说,好像有些怪她从下边上来。我要我不会下去取?谁让您爬梯子?儿子说。过不一会儿,刘子瑞女人又从后边踩梯子上来了。给你水。她给儿子端上来一缸子水。不要不要,我不渴。儿子一下一下地压着房皮。你不喝你小心上火。刘子瑞女人说。我渴我不会下去喝?谁让您爬梯子。儿子说,好像是,不高兴了。刘子瑞女人这边呢,好像是在下边怕看不清楚儿子,所以,她偏要爬那个梯子,下去了,但她马上又扒在了梯子上。这会儿,她就站在梯子上看儿子在那里压房顶。儿子把泥铲探出去,压住,又慢慢使劲拉回来,再把泥铲探出去压住,再慢慢慢慢使劲拉回来。儿子每一使劲儿,刘子瑞的女人便把嘴张开了,到儿子把泥铲拉回来,松了劲,她也就松了劲,嘴又合上了。你喝点儿水,你不喝水上了火咋办?刘子瑞的女人又对儿子说。您下去吧,下去吧。儿子说。你喝了水我就下。刘子瑞女人说。儿子只好喝了水,然后继续压他的房皮,压过的地方简直就像是上了一道油,亮光光的。刘子瑞的女人就那么在梯子上站着,看儿子,怎么就看不够?

  儿子压完了房顶,又去把驴圈补了补。鸡窝呢,也给加了一层泥。儿子说,做完了这些,再把厕所修修,下午就要往回赶了。他这么一说,刘子瑞女人就又急了。急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其实她昨天晚上就知道儿子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了。她迈出院子去,跟着儿子,好像是,怕儿子现在就走。儿子呢,昨天和黄泉瑞说好了的,要去他那里先弄一袋子水泥上来,要修修厕所了。家里的厕所不修不行了。儿子说要在走之前把厕所给再修一修。这会儿,儿子下去取水泥了。刘子瑞女人已经把鸡都圈了起来,怕它们上房,怕它们到处刨。儿子去了没有多大工夫就把水泥从下边扛了回来。沙子是早备下的,儿子现在做活儿就是麻利,很快,就把厕所给弄好了,弄了两个台,还抹得光光的。正好可以蹲在上边。儿子说可千万等干了再用,又嘱咐他妈千万要把鸡和狗都拴好了,别把刚刚弄好的水泥弄糟了。儿子又看看天,说最好是别下雨。刘子瑞女人跟在儿子后边就也看看天,也说是最好别下雨。儿子进屋去了,刘子瑞女人也忙跟着进屋。儿子说下午就要走了,再在炕上躺躺吧,城里可没有炕。儿子用手巾把脸擦了擦,又把脚擦了擦,就上了炕。刘子瑞女人知道儿子是累了,儿子上了炕,先是躺在炕头那边,躺了一会儿说是热,又挪了挪,躺到了炕尾。不一会儿,儿子就睡着了,天也是太热,和小时候一样,儿子一睡着就出了一头的汗,人呢,也就躺成个“大”字了。刘子瑞女人想好了,中午就给儿子吃抿面条,接风的饺子送风的面。她一边揉着面,一边看着儿子。刘子瑞这时候去了地里,说是要让儿子带些玉米去给那些城里人吃,他去掰玉米去了。屋里院外这时又静了下来,鸡和狗都让关在圈里,它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大白天把它们关了起来?它们的意见这会儿可大了,简直是怨气冲天,便在窝里拼命地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叫一气,忽然又停了,好像要听听外边的反应,然后再叫。

  坐在那里,慢慢慢慢揉着面,刘子瑞女人忽然伤起心来。什么是梦呢?人活着就像个梦。儿子现在躺在炕上,忽然呢,马上就要走了,那么点儿,那么点儿,当时他是那么点儿,在自己的背上,让他下来多走半步他都不肯,有时候要背他他偏又不让。两个人都在地上走就都费鞋!妈背着你就省下一个人的鞋!刘子瑞女人还记着当年自己对儿子这么说。刘子瑞女人也不知道自己给儿子做过多少双鞋,总是一双比一双大。那个猪槽子呢,刘子瑞女人忽然想起了那个褪猪的大木槽。以前总是她,把儿子按在那个猪槽子里洗澡,左手按着右手洗,右手按着左手洗,按住上边洗下边,按住下边洗上边。以前,她还把儿子搂在一起睡,冬天的晚上,睡着睡着,儿子就会拱到自己的被子里来了。好像是,不知出了什么怪事,儿子怎么就一下子这么大了。刘子瑞女人忽然抹起眼泪来。面揉好了,她用一块湿布子把面团蒙了,让它慢慢饧。然后,她慌慌张张去了东屋,去了东屋,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站了一下,又去了院子里,儿子穿回来的衣服她都给洗了一过,都干了。她把衣服取了下来,放在鼻子下闻闻,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穿回来的那双球鞋,她也已经给洗了一过,放在窗台上,也已经干了。她把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儿子的味儿。还有那双白袜子,她也洗过了,她把它从晾衣服绳上取了下来,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的味道让她有说不出的难过。她把儿子的衣服和袜子闻了又闻。

  刘子瑞的儿子是下午两点多走的,吃过了他妈给他擀的面,面是用井水过了一下,这就让人吃着舒服。吃过了饭,刘子瑞女人心里就有点受不住了,她已经,把儿子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那么大一个蛇皮袋子,里边几乎全是玉米。刘子瑞要送一送儿子,好像是,习惯了,儿子每次回来他都要送一送,送到下边的站上去。东西都收拾好了,刘子瑞也下了地。刘子瑞女人一下子受不了啦,好像是,这父子两个要扔下她不管了,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这种心情,想哭,又不敢哭泣。这时候,儿子出去了,她在屋里看着儿子,她的眼睛现在像是中了魔道,只会跟着儿子转来转去,儿子去了院子西南角的厕所,但儿子马上又出来了,然后,就像小时候那样,叉腿站在院子里,脸冲着厕所那边,做什么?在撒尿。原来厕所的水泥还没干呢。儿子像小时候一样把尿撒在院子里了。院子里的地都让鸡给刨松了,又干又松,脚踩上去真舒服。刘子瑞女人在屋里看着儿子叉着腿在院里撒尿。刘子瑞也朝外看着,他心里也酸酸的。等干了再用,现在一用就坏了。儿子撒完了尿,又从外边进来了,说水泥还要干半天,别让鸡刨了。是是是,放出来就刨了,我一辈子不放它们。刘子瑞女人说。该走了该走了,再迟就赶不上车了。儿子又说,故意看着别处。刘子瑞女人心就“怦怦”跳开了。玉米也太多了吧?儿子说,拍拍那一大袋玉米。不多不多,要不,再掰些?刘子瑞说。儿子笑了,说又不是去卖玉米,这么多。不重吧?刘子瑞女人对儿子说。不重不重。儿子说,把那一袋子玉米就势上了肩,这一上,就再不往下放了。那我就走了。儿子说,故意不看他妈,看别处。

  刘子瑞女人跟在刘子瑞和儿子的后边,踮着小脚,一直把儿子送到了村子边,然后就站在那里看儿子和自己男人往下走,一点一点变小,天那么热,日头把周围的白石头照得让人睁不开眼。儿子和自己男人一点一点变小的时候,刘子瑞女人就开始哭,眼泪简直是“哗哗哗哗”地流。她一直站着,直到儿子和自己男人的人影儿小到一下子不见了。她再看,就只能看到庄稼,远远近近的庄稼。石头,远远近近的石头。还有,再远处蓝汪汪的山。这一切,原本就是寂寞的,再加上那远远近近蚂蚱的叫声,它们要是不叫还好,它们一叫呢,就显得天地都寂寞而旷远了。

  刘子瑞的女人回去了,慢慢慢慢回去了。一进院子,就好像,一个人忽然梦醒了,才明白过来房子是重新抹过一层泥了,那泥还没怎么干,湿湿的好闻。驴圈也抹过了,也还没干,湿湿的好闻。鸡都给关在圈里,院子里静静的,这就让刘子瑞的女人有些不习惯。好像是,自己一下子和自己的家有些生分了。她进了屋,心里好像一下子空落落的。儿子昨天还在炕上躺着,坐着,说着,笑着,还有儿子的同学,这个在这边,那个在那边,现在是什么也没有。儿子一回来,这个家就活了,其实呢,是她这个做妈的心活了。刚才还是,儿子的鞋在炕下,儿子的衣服在绳上搭着,儿子的气味在屋里弥漫着。现在,一下子,什么也没了。刘子瑞的女人又出了院子。好像是,屋子里再也不能待了,不能待了!不能待了!刘子瑞的女人站在了院子里,院子现在静了。昨天,儿子就在房檐下给房上上泥,上累了,还蹲在那块儿地方抽了一支烟。昨天,儿子的同学在这院里走来走去。现在呢,院子里静得不能再静。刘子瑞女人一下子看到了什么?嘴角抽了抽,像是要哭了,她慌慌张张地过去了,靠厕所那边的地上,湿湿的,一小片,但已经翘翘的,是儿子临走时撒的尿。刘子瑞女人在那湿湿翘翘的地方站定了,蹲下了,再后来呢,她把手边的一个盆子拖过来,把那地方牢牢盖住了,又哭起来了。

  第二天呢,原来的生活又好像是一下子变回来了。刘子瑞早上起来又去了地里,弄他的庄稼。刘子瑞女人,起来,先喂驴,然后喂那些鸡。鸡给关了整整一天,都好像疯了,又是抖,又是跳,又是叫。那只公鸡,精力怎么就会那么旺?一个挨一个往母鸡身上跳,那两只脱毛鸡,受宠若惊了,半闭上眼睛,欲仙欲死的样子,接受那公鸡的降临。又好像是给关了一天关好了,红红的鸡皮上顶出了尖尖白白的毛根儿,但还是一样的难看。刘子瑞的女人做完了这一切,便又在那倒扣的盆子边站定了,她弯下身子去,把盆子,慢慢慢慢,掀开了,盆子下边是一个干干的翘起来的泥碗样的东西,是儿子给她留下的。没有人能够听到刘子瑞女人的哭声,因为上边的村子里再没别人了。那些鸡,它们怎么会懂得主人的心事?它们吃惊地看着刘子瑞的女人,蹲在那里,用手掀着盆子,看着被盆子扣住的那块地方,呜呜咽咽……

  隔了半个多月,又下过几场雨,刘子瑞儿子山下的同学黄泉瑞这天忽然上来了。来取泥铲子,说也要把家里的房顶抹一抹,今年好像是到了秋后雨水要多一些。黄泉瑞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然后下去了。走的时候,黄泉瑞站在院子里看看,说这下子收拾得好多了,鸡窝像个鸡窝,驴圈像个驴圈。黄泉瑞还看到了院子里地上扣的那个盆子,他不知道地上扣个盆子做什么?他对刘子瑞女人说拴柱过年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再上来,来好好喝几口。他还说:还是拴柱好,现在是城里人了。他还说:城里就是比乡下好,过几年拴柱要把婶子接到城里去住。他还说:回去吧,我一个晚辈还让您送,您看看您都送到村口了,您不能再送了。他还说:过几天,也许,拴柱就又要回来了……

  山上是寂寞的,远远近近,蚂蚱在叫着,它们为什么不停地在那里叫?也许,它们是嫌山里太寂寞?但它们不知道,它们这么一叫,人的心里就更寂寞了。

 

王祥夫短篇小说《归来》

 

怎么说呢,今年的杏花开过后,忽然又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但化得也很快,才半天,地上的雪就全没了,村里村外,是到处一片泥泞,又起了雾,远远近近一片模糊,走近了,要喊,才会知道对方是个谁。人们这几天都很忙,忙着种葱的事。吴婆婆家的人是该回来的都从外边匆匆忙忙赶回来了,吴婆婆再也下不了地了,谁让地那么滑,吴婆婆滑了一跤就去了。这种事情,家里人即使离得再远也是要往回赶的。在乡下,娶媳妇和死人是最大的事,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大?吴婆婆的小儿子,也终于带着他在外边娶的四川媳妇赶回来了,都已经三年了,婆婆的小儿子总说是等过年的时候一定会来把媳妇带给婆婆看,但他总是忙,孩子不觉已经一岁了,两岁了,现在都已经三岁了,婆婆忽然一下子就不在了。现在好了,婆婆的小儿子三小带着媳妇和已经三岁了的孩子从外边赶回来了。他一回来,先是去了村南那个家,路上都是泥,很滑,他是跌跌撞撞,他的媳妇因为抱着孩子,就更加跌跌撞撞。村南那个家没人,三小和他媳妇抱着孩子又去了村西那个老屋,老屋顶上堆的那几垛草都黑了,像是一顶烂帽壳子,一见老屋,三小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三小的媳妇从来都没见三小这样过,在外边再难再苦也没见过他这样过。她连声说:“三小,三小,三小,”三小是连走带跑,几步就抢进了院子,那口棺材已经彩画过了,上边是既有荷花也有牡丹,就停在院子正当中的棚子下,棺材前边的供桌上也是花花绿绿,一盘子馒头,一盘子梨,还有一盘香烟,婆婆抽烟吗?婆婆哪会抽烟。但人客来了是要抽的,点支烟,上支香,磕个头,就算是和吴婆婆道别了,是永远的道别。三小从外边进来了,一只胳膊朝前伸着,往前抢着跑,像是要够什么东西,但那东西他是永远也够不着了,他跪下,往棺材那边爬。屋里忙事的人猛地听到有人从外边闯了进来喊了一声“妈——”,接着就是“呜——”的一声,是三小?屋里的人马上都白花花的跑了出来,可不是三小,还有,那是个谁?能不是三小的四川媳妇?三小的四川媳妇,瘦瘦的,而且黑,抱着儿子,跟在三小后边,人们便都明白她是谁了,“三小,三小。”有人在喊三小,是三小的大嫂,这几年老了也胖了。她这时把早已经给三小准备好的孝服孝帽拿了出来,三小和三小媳妇还有三小的儿子马上穿了起来,穿好孝服,三个人又都齐齐跪下,地下铺的是草秸,院里又马上腾起一片哭声。三小的儿子呢,也就是婆婆最小的孙子,却不哭,也不跪,东望望,西望望,把一个手指含在嘴里。这时婆婆的大儿子出现了,把小弟从地上拉起来。怎么说呢,这么一拉,三小就又大哭了起来,顿着脚。棺材刚刚油漆过,还有些黏手。三小的大哥又拉三小,要三小进屋,却忍不住“呀”了一声。三小回转身来,用另一只手紧紧攀住了他哥。三小的大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啊呀三小?”停停,声音颤得更加厉害:

“你这条胳膊呢?啊,这条胳膊呢?啊,三小?”

 

因为有雾,天很快就黑了下来。灯在雾里一点一点黄了起来,有人从外边进来了,又有人从外边进来了。有人从屋里出去了,又有人从屋里出去了。有人又来商量唱戏的事,但这事早就定下来了,这人喝过茶,便客客气气告辞了。最忙的是厨房那边,几个临时过来帮忙的亲戚和邻居都在那里洗的洗涮的涮。厨房和紧贴厨房那间屋的地上都是大盆子小盆子,有的盆子里是潲水,有的盆子里是要洗的菜。乡下人过日子,是,这一天和那一天一样,是,这一个月和那个月也一样。是,这一年和任何哪一年也没什么两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吴婆婆没了,像吴婆婆这样的老婆婆,只有在她没了的时候人们才会想到她曾经的存在,想到她平时怎么说话,想到她上次还拿出几个干桂元给人们吃,说是三小从外边捎回来的。吴婆婆的侄子也来了,这几年是更加的少言寡语,人长得虽很俊,但就是没什么话,因为长年做木匠活,手粗不说,背也有些驼,不是驼,是总朝前弯着那么一点。他是上午来的,来送祭馍,现在不时兴送馍了,送来的是十二个很大的面包,面包红彤彤的,已经摆在了那里,还有五碗菜,都是素菜,这地方的讲究,人一死,就只能吃素了。吴婆婆的侄子来了,代表娘家人,礼数到了,这也是最后一送。这个侄子是吴婆婆一手拉扯大的,他放下送来的馍就蹲到棺材后边去了,点了一支烟,没人能看到他的脸上都是泪。按规矩他要在姑姑这里住到姑姑出殡,但他心里还惦着明天往地里送葱苗的事。他蹲在那里抽烟,他看到了院墙下边的那头羊,是准备“领牲”用的,被人用绳子绊了腿,此刻正在那里吃地上的草秸,不是吃草秸,是嘴头子一动一动在找散落在草秸里的豆子。吴婆婆的侄子这时想得倒是他的父亲,死了许多年了,在地里打烟叶,一下子就倒下了,直到吴婆婆去世,人们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吴婆婆。这下好了,吴婆婆的侄子在心里说,就让姑姑和父亲在地下相见吧,说不定,他们此刻已经见了面,正拉着手,说着多年不见互相想念的话。吴婆婆的侄子要哭出声了,鼻子酸,但他怕自己哭出声,他用拇指和食指一下一下抹眼角的泪。这时有人在喊:“连成,连成。”他应了一声,眼泪就更多了,他把一只手捂在脸上。在心里,埋怨自己,上次来送红薯,怎么就没和姑姑多待一会儿,多说一会儿话?为什么自己总是忙?他朝棺材那边看了一眼,这时有人一迈一迈,过来了,“咯吱咯吱”,踩着地上的草秸,这地方的规矩,孝子到了晚上都要睡在棺材四周的草秸上。

“连成,就等你了。”是大小,三小的大哥。

三小的二哥呢,是个哑子。“呀呀呀,呀呀呀,”他只会“呀呀呀。”所以背后人们都叫他鸭子。

“鸭子哪去了?”有时候家里人也这么说。

“鸭子鸭子!”有时候吴婆婆也会这么叫,但鸭子听不到,小时候生病发烧把耳朵给烧坏了。

 

堂屋里的晚饭已经摆上了,热菜热饭腾起的汽团团的都在灯泡周围,因为办事,屋里特意换了大灯泡,白刺刺的悬在头上。无论出什么事,人们总是要吃饭。因为三小,这顿饭特意多加了一个肉菜,照例是炖肉。乡下办事,自家的三顿,不过是豆腐粉条白菜,如果来了人客,或再加一点点肉,肉都是早就炖好的,无论做什么菜,舀一勺子搅到菜里就是。连成比三小大一岁,小时候一起玩大。他们都坐下来,挨着,这样的晚饭,多说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但因为有酒,人们的话才慢慢多起来。端碗拿筷子前,先是,三小站起来,把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炖肉用一只手端起来放在大小的跟前,紧接着是大小亦站起来,把那碗肉又端起来往弟弟三小这边放过去,这便是乡下的的礼。然后一家人才开始动筷子吃饭。虽是一家人,也是先连喝三杯,然后是三小敬大哥大嫂,然后是,大哥大嫂再敬过三小。三小是用一只手拿起瓶子倒酒,然后放下酒瓶再用这只手端起酒杯敬酒,一只手来一只手去,让人看着很难过,三小把能喝酒的家人一一敬过,也敬过哑子二小,然后坐下吃菜。哑子二小只盯着三小看,忽然“呀呀呀”地叫起来,被大小用手势打住。但哑子二小还是用手指着自己的胳膊“呀呀呀”地喊,一桌的人都明白,哑子是在说三小的胳膊,大小又把他喊住,用手势告诉他别喊,“吃饭!”连成也是喝了酒,忽然,在旁边,抬起手,摸了一下三小的空袖筒:“三小,三小,三小。”想说什么,却又不说话了。“你那一份妈还给你留着呢。”三小的大哥忙又在一旁说,是接着刚才的话说,吴婆婆自己养的猪,去年杀了,给儿子闺女每人一份。三小的那份吴婆婆都用盐和八角揉好吊在那里,现在还挂在灶头上,红彤彤的。三小的大哥说完这话就不知再说什么,筷子在盘里挟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挟,收回来,却又去端酒杯。一家人,忽然团团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但忽然,又会找不出一句话要说。三小只是话少,人们都小心翼翼着三小胳膊的事,一条胳膊,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发生了什么事?三小受了多大的苦?怎么回事?谁都想知道,但谁都不敢问。忽然又说起种葱的事,今年春天的大葱贵的不得了。村里许多人家都准备多种些,但又怕到了秋天没人下来收。“这几天城里五块钱也只买三根大葱。”三小的大哥又有话了,他拿烟来比葱,“葱比烟都贵!”三小的大嫂把话接过来,说,“这几天村里人都去我娘家那边接小葱去了。”三小的大嫂是山东那边的人,“种葱其实是个苦事,要不停地拢,不停地拢,拢到后来地里的葱要比人还高,不这样哪有好葱白?”三小的大嫂接着说,说到后来不用再拢的时候还可以在葱垅里再种一茬小白菜,到时候,葱和小白菜一起出地头,因为有葱,小白菜又会不长虫子。这话,其实人人都知道,三小的大嫂这是没话找话。

“去,看看香完了没有?三小的大哥对三小大嫂说。

三小已经站起身,一迈腿,跨过凳子,抢先出去。

人们都略静一静,外边草秸“咯吱咯吱”响。

三小的大哥忽然放低了声音,趁三小出去,他想问问三小胳膊的事。

“三小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家里?”

三小的媳妇忽然低了头,用指甲抠桌上的饭粒,饭粒抠了放嘴里。“温州人。”三小媳妇说那个厂是温州人开的,做胶鞋的,刚刚开起,他也没多少钱,三小出事只给了八千块钱。三小媳妇又停停,说:“三小他咋能回来?咋也不能回来。”三小媳妇的声音很低,厨房里的人都过来围拢了听,三小媳妇又不说了,停片刻,又说:“三小他咋能回来,钱也没了,胳膊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又说:“那温州小张人其实挺好,他也没办法,他也没钱。”三小的媳妇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苦,嚼了一口菜,把菜再喂到到孩子嘴里,说三小现在还在那厂里,给人家看门,还养了一只羊,是奶羊,给孩子挤奶吃。又说,还在房后开了一小片地,种菜,给自己吃,现在,有菜吃了。三小媳妇不再说话,旁边的人,不知谁轻轻“唉”了一声,白刺刺的灯下,一张张脸都很白很紧。三小的大哥把自己筷子伸过去,有些抖,他挟菜,挟准了,筷子没收回来,却送到三小媳妇的碗里。三小大嫂也跟着挟菜了,挟一块肉,也没收回来,也送在三小媳妇的碗里,又挟一筷子,想想,放在三小的碗里,然后放下筷子出去了,“三小,三小,进来吃饭。”三小大嫂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声音只是颤,只隔片刻,三小大嫂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哭声。这时候哭,没人会有什么意见,但人们知道她此刻在哭什么,她进这屋的时候,三小才三岁。有时候下地,她后边背着三小,前边抱着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三小的侄子。三小的侄子也大了,长得英挺漂亮,去年秋天刚刚办过事,媳妇肚子里已经有了。因为怀孕,又属蛇,所以她不能过来,三小的侄子现在在厨下,这几天饭菜全靠他,他学厨子已经有一年多了。师傅说他那么高的个子学厨子是活受罪,整天哈着个腰,上灶的活儿个儿不能太高。“活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不受罪的。”三小的这个侄子说。三小的侄子从小和三小一起玩大,三年不见,见了却没话,叫一声“小叔”,把一盒留着总舍不得抽的好烟递过来。

外边,三小的大嫂住了哭,对三小说:“进屋吧,香还得一阵子。”她要三小进家,自己却忽然又哭起来。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在她心里,三小简直就和自己儿子一样。三小虽叫三小,但要是吴婆婆生在三小前边的那几个孩子没死,三小应该是七小或八小。三小的大哥比三小整整大出十六岁。

哑子二小,这时候从屋里“呀呀呀”地出来了,他过来,一手把住三小的那只空袖筒,急切地叫起来。从记事起,三小就没见哑子二小哭过,急了就是叫,再急了就是一头一脸的汗。哑子二小现在是一头一脸的汗,“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吴婆婆七十二了,生日是端午节那天,现在呢,却是清明还没到,端午节还远,但按阳历算,说七十二也对。七十二在村里是个好岁数,算得上是喜丧。所以要唱戏,现在村里的日子也好了,死人的排场也就是活人的排场。坟地那边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好在政府现在管的不是那么严了。地里,油菜花已经开得黄黄的一片,下过那一场雪,油菜花像是开得更满了,春天的花开得满秋天的菜籽就结的好。出殡的日子也都看好了。“二宅”原先定的日子是要在家里停十四天。村长王宝地不高兴了,取出一支烟递给“二宅”,“你怎么连这都不明白了?谁现在不是地里家里一大堆事!”“二宅”是本村的,明白村长王宝地的意思,便再看,这回看好了,吴婆婆在家里停七天即可,第八天出殡,“二宅”说“八”就是“发”。

“吴婆婆出殡占个八字,后人一定好发。”

“妈的!”村长王宝地说,“你这张嘴,对不对吧,你这样说也好听!”

王宝地这几天有事没事总要过来一下,村长王宝地是大小的同学,现在村里办什么事都要他说话。三小的大哥大小对村长说“领牲你来吧。”村长王宝地马上说“天光日月星,我算哪一颗?”王宝地的意思是,主持“领牲”这种事还是要村里岁数最大的来做,“也不走样。”村长说现在做什么事别说做好做赖,不走样就是好。这地方的乡俗,出殡的前一天要“领牲”,领过牲,那头羊宰割了,白事也就到了高湖,也就要结束了,是个交待。

“那就麻烦王伯。”大小说。

王伯是村长王宝地的父亲,事情就这样定下。虽然王宝地的父亲不是村里辈份最大的,也说的过去。村长说“我父亲在村里辈份不低,也不是为你那一份头蹄。”大小说“咱弟兄一场你说什么?”大小和王宝地说话的时候,那只羊,还在那里吃,它是不停地吃,只要地上有,它就吃。羊和猪,来到这世上,像是只知道吃,把自己吃肥,吃得浑身都是肉,像是在那里说,来啊,来啊,来把我杀了吃我的肉。王宝地忽然笑了一下,对大小说:“世事难得公平,挨这一刀的都是公货,还不知道配过没配过?”大小低声说:“瞎说,哪头公羊不是早早给阉过,还不都是不公不母。”大小说话的时候,那只羊歪了头朝这边看,猛然打了个嚏喷,又打了一个,声音很响。王宝地憋住,看定了大小,这不是笑的时候。大小却笑了一下,也看着那只羊,它又开始吃,找地上的豆子。大小在心里想,这两天两夜,吃了那么多豆子也不知能长几两肉?

“唉,三小。”村长王宝地说,“要不是办这事,谁能知道三小胳膊的事?”

“三小可怜,都不知他现在拉过屎怎么系裤子。”大小说。

“四川媳妇不赖,就是黑。”村长王宝地说。

三小的媳妇这时候正在厨房帮着择菜,三小的大嫂抱着三小的儿子在叠元宝,叠好,再“浮浮浮浮”吹鼓。

“黑了我让我爸过来。”村长王宝地站起来,往外走,说什么事都是高了就要低,都这么种葱不对头,到秋天出不去还不抓瞎?王宝地这么说,但他也没办法,“到秋天麻烦更多。”院门口的香椿树上,那只鸟还在跳来跳去,可能是想做窝了。香椿芽已经顶出来了,笔头大,紫红娇艳,再过一夜,那香椿芽就会变成两笔头,到长到三笔头,人们就会把它们摘下来。春天里的万物是一天一个样一夜一个样。

“这场雪下的好。”村长王宝地说。

“没这场雪我妈也去不了。”大小说。

“都是命,怨不得雪。”村长王宝地说雪是好东西,又说刘国跨媳妇要生了,这一胎是小子。

 

天黑后,王伯打着手电过来了,按规矩,先坐下吃过饭,也不喝酒,然后厨房那边收拾了,便开始领牲。

吴婆婆的子女和该来的亲戚也都准备好了。大小去让儿子把院门关了,那只羊也给牵了进来,吴婆婆的晚辈子女都在堂屋地上跪下,白花花的一地。羊现在没的什么可吃了,站在白刺刺的灯下,猛然又打了个嚏喷,脖子上的那两个垂下来的肉铃铛这时候看去可真像是铃铛了。水壶和酒碗都拿过来放在了王伯身边,王伯坐下来,面对着羊,羊眼睛又大又亮,仔细看呢,却又让人想笑,羊的眼睛仁儿却是一条竖着的缝。王伯他要和羊说话,这时候和羊说话并不是和羊在说话,而是在和吴婆婆说话。所以一屋子的人心都收紧了,都只觉得吴婆婆已经站在那里了,白刺刺的灯下,一屋子的人都看着羊。王伯做这事也不是一次,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知道该怎么做。羊却是从来都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给拉到屋子里,羊的脾性就是稳重,要是猪,便会不安,便会“吱吱”乱叫,便会乱拱,而它是羊,就站在那里,看着满屋子白花花跪在那里的人,头顶上的灯从上边照下来。羊的两只眼睛里,那两条竖着的缝,真是有那么点好笑。但没人笑。王伯开始问了。问之前,吴婆婆的亲人对着这只羊把头磕过,人人都明白,此刻,这羊便是吴婆婆。

“坟地呢,”王伯对羊说,“你也看过了,你满意不?”

王伯这一问,人们就都看羊的反映,羊没动,没人把王伯的话翻译成羊们的话,羊当然不懂。

“材呢,厚也够画得也好。”王伯又说。“牡丹西番莲,好着呢。”

羊站在那里不动。吴婆婆的家人都定定地看着羊。

“家里的事你就放心,戏也请下了,人们都来看了,都说好呢。”王伯说:“请的都是名角儿。”

羊这回动了,动了动后蹄子,像是要往后退,却朝前迈了一下。

“知道你爱看戏。”王伯说你是咱这村里最会看戏的人。

羊又动了一下,这回是把头掉到了一边,正对着三小。

“你是在看三小呢?”王伯说“三小远天远地地赶回来了,三小的媳妇也赶回来了,你是个福气人,你小孙子你也看到了,你高兴不?”王伯看定了羊,羊却又不动了。

“你娘家人也都来了,你也看到了,他们也都好,你就放心吧。”

羊呢,却又把头掉过去了,又朝着三小那边,三小嘴张大了,头往后仰,却又忍住,把嘴紧紧珉了。

“你又看三小呢?三小可好呢,好着呢,钱也能挣下,日子也过得好,你就放心,三小媳妇也好。”

羊呢,忽然朝前走了一步,正对着三小。就差喊出“三小”这两个字来。

三小忽然又张大了嘴,这一下怕是三小要忍不住了,三小把脸伏在了地下。

“你想三小了吧,知道你想他呢,他是你最小的儿子你能不想,三小都好,你也看到了。”王伯继续说。

羊却又不动了,正对着伏在地上的三小。

“唉,”王伯唉了一声,“你就放心吧。”

羊这时猛然把头一甩打了个嚏喷,这个嚏喷一打,羊身子就跟上抖了一抖。

“好好好,你满意就好。”王伯说。

这时的三小,已经哭出了声。

王伯说:“你看看三小,三小也想你呢。”

三小的四川媳妇也是泪流满面。

“你看看三小媳妇,多好的媳妇,你满意了吧?”王伯说。

这时候,羊却开始了走动,好像是,又要找吃的东西了,地上跪的都是人,它也没多大可以走动的地方,它又走到三小的身边,又站住了。这就让人们又重新紧张起来,它开始在三小的身上闻,屋子里的人开始流泪。三小大嫂哭出了声。二小“呀呀”了两声。领牲的事,他不明白,别人也很难用手势告诉他。
     “放心吧你就。”王伯说:“你放心吧你就。”王伯停停,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三小在外边好着呢,钱也能挣,身体也好,他媳妇也好,你孙子也好,房也买下了,电视冰箱都有,啥都不缺。到了秋里,三小还要在外边买房呢,你就放心吧。”王伯想想,又说,“你也都看到了,电冰箱,电视机,小汽车,样样都给你准备下了,你要什么也都有什么,你就放心吧。”王伯转转身子,把身边的水碗端起来,端平了,平到了羊头的上边,一屋子的人,此时声息全无,都定定地看着王伯手里的水碗,水从碗里浇了下来,羊惊了一下,猛然摇起头来。

“好啦,好啦,你满意高兴放心就好。”王伯说。

水浇到了羊的头上,羊把身子猛地抖过,领牲也就算完了。羊被牵了出去,屋子里的人才纷纷从地上起来,才开始小声说话,像是才一起又回到这个世界。“这种事准的很。”王伯对屋里人说,既然那羊已经被从屋里牵了出去,既然吴婆已经随着羊离开了,王伯说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吴婆最不放心的就是三小,这回好了,她知道三小回来了。你看它看三小的样子?王伯说这种事准得很,刚才领牲,看那羊走得那几步,走一圈儿,把你们都看到,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们。

大小陪着王伯说话,把茶又换了一回,说趁王伯在,让好梅她们妯娌把我妈的箱底收拾了。

大小的媳妇叫好梅,按这地方的规矩,妯娌齐了,要看看箱里留下没留下值钱东西,当着老者,当着全家,把东西都收拾过,谁也没有闲话。

 

吴婆婆的那屋里,一进屋靠左手是两个黄漆漆的衣箱,衣箱很老了,都裂了,糊着纸条。衣箱上放着梳妆用的镜子,是吴婆婆当年的陪嫁,梳妆镜旁边是一个毛主席的瓷像,瓷像裂了,用纸又糊好,擦来擦去,瓷是白的纸是黑的,是黑白分明,瓷像旁边又是一个佛像,是什么佛呢,谁也说不清,吴婆婆嫌烧香供佛浪费钱也从不供他,靠进门北边的地上是一架缝纫机,蝴蝶牌的,早就不能用了,蒙着一块花布,上边是一个盆子,盆子里是豆子,缝纫机虽早就不能用了,但吴婆婆一直把它放在那里。正对着门的那地方呢,是个黄油漆的立柜,是大小他们的舅舅也就是连成的父亲的手艺。是乡下木匠的手艺,样子虽笨却厚气,厚墩墩的,柜上的镜子早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但还是擦拭的干干净净,立柜上是两个柳条笸箩。靠着立柜,便是吴婆婆的那张床,床靠着窗子,原来这地方是没床的,是一条炕,炕什么时候拆的呢?是大小娶媳时候拆的,那时候时兴床,大小就非要把炕拆了睡床,那床亦是大小他们舅舅的手艺,两个人睡在床上,一点点声响都不会有。吴婆婆本来不喜欢床,但既是弟弟做的,大小他们后来盖了新房搬走,吴婆婆便又睡了这张床。大小的儿子有一阵子和奶奶睡这张床,大小的儿子睡床头,电灯绳扯过来拴在床头上,他那时看《瓦岗寨》《说岳全传》入迷,一看就看到半夜,婆婆会说,“再不睡,小心把脑子看坏了。”有时候看书看得睡着了,又要吴婆婆去把灯关掉,吴婆婆又会把被子给孙子从上到下掖一遍,被子小人大,吴婆婆会在孙子的脚下再加张旧褥子。孙子蒙蒙胧胧中不要,两只脚,蹬蹬蹬,蹬蹬蹬。吴婆婆说,“小时你脚这么小,我一把握得住,你现在大了。”大小的儿子,也就是吴婆婆的孙子,闭着眼,人却已醒了,这话让他的眼睛一热。

人去了,屋里便静了,一世界都像是静了。大小的媳妇领着二小和三小的媳妇把吴婆婆的屋子收拾了一遍,把箱子开了。箱子里塞得满满的,旧衣服,盒纸子,一本书,书里挟着照片。再一个盒子,盒子里是衣服扣子或是一纸片暗扣。一个包,又一个包,小孩子的衣服,大小穿过二小再穿,三小又穿的旧衣服,吴婆婆的媳妇们不知道吴婆婆留着这些旧衣服做什么?再有,旧鞋子,大小他们父亲的旧鞋子,家做的,穿旧的,而又洗干净的,压在箱子底。另一个箱子里有许多个纸包,打开包,一阵霉气冲起来,是种籽,烟叶的种籽,还有别的什么的种籽,这个豆种,那个豆种,不知什么时候放在箱里,有了虫了,连包种籽的纸包都给虫子咬了洞,再一个盒子,里边都是线,红线绿线黑线蓝线,一轴一轴,一团一团,还有针,插在线团上,这些东西吴婆婆多年不用了。还有那个顶针,还有那个铜把子锥子,都在这里了。再翻,居然还有鞋样子,纸的,鞋面和鞋底子,夹在一本书里,不是一个,是许多鞋样子,有大小的,也有二小的,还有三小的,当然,谁也分不清了,只有吴婆婆自己能分清。大小的媳妇眼红了,想哭一声,却突然叫了起来,一个包,被翻了出来,用吴婆婆的旧头巾包着,那头巾是烟色的,大小的媳妇还记着当年吴婆婆包着这个头巾的样子,这个头巾包被打开了,妯娌三个同时都“呀”了一声,包里是钱。妯娌三个,一时眼睛都是亮的。三小的大嫂是有主意的,她们待在里边不动,请王伯马上进来,还有大小二小三小,要他们都进来。因为收拾吴婆婆的箱底,屋里的灯也换过了,白刺刺的,角角落落都亮。

王伯和吴婆婆的儿子们都进到里屋来,其他人不许进来。

“王伯来数。”大小说,声音有些抖。

王伯亦有些激动,屏着声气,把钱在白剌剌的灯下数过。

屋里的人就更激动,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想不到,吴婆婆省吃俭用,会攒下一万五千八百块的钱在这里。大小的媳妇先哭出来。想起吴婆婆常年就饭的那碟子盐豆,吴婆婆只说是吃斋,是从不吃肉,但儿子孙子们的碗里剩饭,即使是荤菜,吴婆婆也会打扫的干干净净。她原是吃荤的,为了生活,吴婆婆原是入过一个乡里的民间教门,这个教门只教人吃素,当年日子过的艰苦的人,差不多都入了这个教,只为了不吃荤,吃菜毕竟省钱。现在日子好了,信这个教门的人也就少了。吴婆婆信这个教,吴婆婆的弟弟也就是三小他们的舅舅也信这个教,他们吃饭,最好的菜也就是菜里加个豆腐,或鸡蛋。这个教门在乡下就叫“不吃肉教”。白刺刺的灯下,算王伯也在里边,心里都难受。乡下的人都明白,吴婆婆这些钱都是从嘴里抠出来的。

三小的大嫂先哭了出来。

“看你。”大小说。

三小的大嫂便止了哭。

三小的大哥大小说:“趁王伯在给咱们做个主,这钱咋办?”

这便是吴婆婆最后这场事的最后一件事,外边的戏还在唱着,但声音一下子像是变远了,远在了天边。

 

办完吴婆婆的事,院子门口那株香椿树上的叶子都张开了,因为今年没人去摘它,那只鸟的窝也有样子了。三小说什么都要走,也终于带着他的四川媳妇和儿子走了,三小和媳妇惦着那边的羊和菜地。家里人虽不愿三小走,但心里也好受了一些。吴婆婆留下的那些钱,大小一家同意,二小一家也同意,全都给了三小。三小走了,坐了天天来一趟的那个永远是灰土土的中巴,泥里雾里,一点一点开远了。直到吴婆婆过了七七,这天中午,哑子二小突然在家里“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叫了起来,连带着他那个哑子媳妇也在叫。隔壁大小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忙地过来。哑子二小手里拿着那个包儿,是吴婆婆的那个头巾包,大小记起了那天晚上三小说的那句话。“可怜我二哥是个哑子,老来老去比我都可怜。”

大小没说什么,打着手势要哑子二小把钱赶快放起来,放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放好放好!”大小打着手势,“放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然后,大小去打香椿了,香椿芽虽然长开了,城里人还是喜欢吃。三小的大嫂是个厚道人,什么也没说,把大小打下来的香椿,一小捆一小捆扎好。他们合计好了,明天要进趟城,再买些菜籽。

 

 

 

王祥夫《归来》

文/张艳梅

王祥夫短篇小说新作《归来》刊于《天下》2012年2期。《小说选刊》2012年7期转载。

《天下》是新创刊的一本思想人文类刊物。主编刘继明在发刊词中说,“我们相信,中国的发展进步,离不开各种思想和思潮的合力推进,任何独断和单极化的思维方式不仅无助于当下中国的文化建设,而且有碍于一种扎根本土的民主理念的健康生长。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天下》愿意为中国的思想文化建设提供一个和而不同、坦诚对话的公共平台。”

王祥夫是传统文人,有独善其身的德性伦理追求;同时又是具有强烈社会使命感的现代知识分子,他的小说以求真向善、兼济天下之理念,为我们展示了生活的真实,世界的丰富和人文情怀的高远。《归来》这篇小说,不仅体现了王祥夫一贯的思想立场和精神追求,同时也显示了他短篇小说高超的艺术水准。

“活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不受罪的。”小说中这句话,让人忍不住双泪长流。这是一篇生死对话的文字,是写给一位已逝的无名母亲的文字,是对活着的追问,是对永逝的悲悼……吴婆婆意外去世,外出打工多年未归的三小携妻带子还乡,兄弟三人和乡邻一起送别母亲。“归来”者面对的是死亡和永别,三小之所以多年未归,皆因打工失去了一只手臂,他带着隐瞒多年的残缺回到故乡,面对亲人,母亲的离去形成了更大的生命缺憾,逝者的不安,活着的艰难,苦涩的泪水,隐忍的伤痛,压抑的亲情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读来痛彻心扉。小说以三小“归来去”为主线,写了三个核心情节:三小断臂,王伯领牲,遗产分配。这些情节被放置在当下中国的现实生存之中,作者见微知著,让我们对时代和社会生活充满冷静的思考和强烈的质疑。

现实批判与底层关怀

小说几乎没有正面突出生存艰难。外出打工的经历,乡民种菜的辛苦,做木工的,学厨师的,都浸透了血汗,讲述者没有太强烈的感情色彩,平静中流露着辛酸和无奈。王祥夫也没有渲染这些遭遇,笔墨所及,点到即止,但是颇有见血封喉之功力。小说中反复写到灯,既是现实主义也是象征主义,灯光很亮,人们内心的忧伤和痛苦,没有地方藏躲,那些埋葬在人生路上的不幸,都在惨白的灯光下,历历投射出来。无处藏身的卑微者,置身于苍白的灯光里,是这个苍白空洞的时代的隐喻。越是文字的细微处,越能显示出王祥夫独特的文学表现力和精神质地。

生活本身为何成为一种暴行?这是值得我们追问的。在这个时代,多少人背井离乡,并非为了理想,而只是生存所迫。面对时代的幽暗,有人选择歌功颂德,有人选择视而不见,有人选择发现和反抗,王祥夫无疑属于后者。小说中的三小是被损害者,然而找不到罪人,也没有真正的补偿,只有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起伏,作为对生活的控诉。三小的遭遇是典型的中国式悲剧,飞速发展的经济快车,把无数人碾在轮下,各种灾难中死伤者甚众,人们都已司空见惯。王祥夫拒绝漠视,他不肯向庞大的时代阴影投降,他抓住那些不幸,把人们内心痛苦的汁液倾倒出来,没有正面哭诉,那些隐忍的哭不出来的疼痛,弥漫在生死之间,让我们看到了血泪横飞的生活真相。小说平静地面对痛苦的深渊,笔墨俭省而充满张力,这里面的追问是超越生死的,文字含蓄而有锋芒。说起来,王祥夫和汪曾祺,的确是一脉相承,不过,汪曾祺宽和温雅,王祥夫多了内蕴其中的思想风骨,就像《天下》的发刊词,心在天下,天下之念就在他的文字里。

小说中,有对于现实的深深忧虑,也有对生活的热切期待。那些普通人命运里包含着一种不容漠视的普遍性,王祥夫的文字以温暖为底色,显示出鲜明的批判立场和精神力量。同样关注底层,与陈应松壁立千仞的文字感觉不同,王祥夫笔下的生活有种宁静的细碎感、共时感和深远感,而从生活最深处,总有一种温暖,照亮了漫长的道路和时光。对弱者的同情是人性本能,并非因为底层文学思潮,我们才发现了陈应松和王祥夫这样的优秀作家,只要我们回到人道主义,回到艺术本体,两位作家不仅帮助我们发现弱者,发现我们自己内心的软弱和冷漠,也正在帮助我们重建艺术与人生的信仰,重新回到爱与美善的道路。

沟通生死与灵魂关怀

小说中写到一种民间习俗,这种习俗在山西和陕西一些地方至今依然常见。领牲就是向亡者献上猪羊。一般孝子应献全猪全羊,选好的肥猪肥羊,在宰杀前先要让亡者领受的意思,也就是把猪羊的魂给亡者。领牲的程序也十分独特,把猪羊赶在院里,点上香纸,孝子跪在灵前向亡灵说明情况后,用凉水在猪羊脑门、脊梁好洒水。洒上水的羊一般甩头甩身体抖落身上的水,陕北领牲讲究摆头不算,要浑身大领。如果迅速全身抖动,被认为是亡人没有遗憾,对献上的牲灵比较满意。如果迟迟不领,孝子就要向亡灵祷告,解释,祈求老人领受。王祥夫在小说中用比较多的篇幅讲述了领牲的经过。惨白的灯下,悲痛的家人,无辜的羔羊,小说氛围压抑沉重,没有愤怒,没有嚎啕,每一个人内心隐忍,三小深深埋下去的头,吴婆婆尚未走远的灵魂……惨白的灯光,照着这个暗黑的世界和生活,对于无助的人们,是不是只有借助通灵的方式,才可以获得一丝的安慰?活着的人那么惴惴不安,死去的人也一样百般牵挂,世俗的幸福在哪里,生命的依托在何处?

这一大段工笔细描,并非出自对习俗的好奇,也不是完成对葬礼必要过程的观照。作者把目光和思绪集中在生死临界,立足点是活着,死亡退到远景,活着就以最真实最真诚的方式,让世界无处遁形。王祥夫对于生活中的恶特别敏感,他一般不正面去写,而是以弱小者内心的善良,妥协,宽厚,隐忍,反衬恶的强大,小说中反复写白刺刺的灯光,从这样的灯光里,读到作者隐约的愤怒,灯下,逝去的人躺在另一个空间,活着的人,以最痛苦的方式确认活着。这种生死之间的沟通如此触目惊心,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上帝不在,尘世都是无辜的沉默的羔羊。小说试图在直面现实生活的同时,给出一个跳跃性的精神维度,获得走出黑暗的启示。羊作为沟通生死的上帝使者,使生者和死者领受了必得接受的一切,内心获得某种解脱。神的羔羊,以安静的注视宽恕了人世的罪,小说中还有一个细节,即对羊的神情的描述,仿佛灵魂打了一个结,在茫茫黑夜里,即将走向死亡的羔羊,孤独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王祥夫温润的文字里有着刀锋的力量。

温暖亲情与伦理关怀

小说中的亲情于无声处感人至深。吴婆婆节衣缩食艰难度日,攒下了一万多块钱。大家都同意留给少一只胳膊的三小。办完吴婆婆的事,院子门口的香椿树长出了新叶,生命在继续,那只鸟的窝也有样子了。三小走后,二小发现,那个装着钱的包,被三小悄悄留在了他屋里。这个情节是小说的结尾了。回应了前文大嫂、二小等人发现三小断臂后的痛苦,作为小说情感基调之一,温暖的亲情与压抑的悲情,相互映现,强化了小说的情感深度和心灵厚度。

王祥夫在这篇小说里,总体倾向是现实关怀,不过因为灵魂关怀和伦理关怀的维度与现实关怀并重,所以也可以说这是写给亲人的文字,生死对话分花拂柳,血脉深情穿枝拂叶,大嫂的哭泣,三小的抽泣,哑巴二小的满头大汗,小说中讲述的亲情,比死亡更打动我们。作家在写作中,往往有一个生活认同的问题,认同自己内在的世界,还是形构一个外在的世界,譬如电影放映的原理,捕捉生活,成像,投影,反射。在与一位学者对话中,我提到,电影给了置身黑暗中的观者一米光亮,身外是无限远的黑暗,然而借助那一米光亮,终究还是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这个短篇依然以营造一种气氛,一种场景为主,语调是平和的,杏花开过,又落了雪,忙着种葱,小说开篇就像一幅画,平静,却隐含着诗意的凋零和现实的强大。人生的失败者身上落满时代的微尘,比正面写人物心理要有力量。这个世界的残缺关乎我们所有人,这个时代的痛楚,鞭打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和心灵上,那些深刻的烙印,时刻提醒我们活着的艰难。王祥夫小说向来不以讲故事为目标,单就情节而言,有些篇章简直是平淡若水,然而他总是能从一滴水中见到七彩霓虹,听到雷霆万钧,嗅到花香弥漫,感受到冷暖悲欢。文字的丰厚肌理,从他对生活的积淀和饱满情怀中,自然生发。生活本身没有什么超越之处,正如三小为了谋生还是要去远方,母亲不在,家园凋零,我们最终必得怀着爱面对那沉重的现实生活和生命之旅。

 

再说王祥夫

文字:王瀚伟/ 编辑:南楠


 

 

      先不说王祥夫,也不说他的小说。
 先说北京。
说北京的天气。
 
   20111127日,这天,一打早,老天就阴着脸,躲一边去了。这一躲就是几天,还别说,三十日的那天露了一下头。一露头,像是要看看下面的事情怎么做吧。果然,121日雪就下来了,这就看出来了,酝酿已久。雪不是很大,也没有“花”,好似筛下来一样,唰唰唰,唰唰唰,般般匀,跟锯下来的木屑一样。
 
   天冷,其实是在1127日开始的,一连一周之久。窗外,25日那天,树上还有一些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碎金子般跳跃。一落雪,那些树叶不见了,枝干上的白雪像是给画家漫不经心涂抹上的。窗下只有一棵雪松,针叶上的白雪愈发的把它衬托更绿了。
 
  看见窗外一片银白,暗暗高兴,高兴我的打算如愿了。1127日那天晚4点半,我去菜市场,足足买了够一周吃的菜。像土豆,花生米,大白菜,腐竹还有糖心萝卜,一兜子一兜子地拎了回来。就是想坐下来,把余下的王祥夫的几篇短篇小说一气看完。当然了,就是王祥夫博客上贴的那些短篇小说。
 
  王祥夫的小说,我最早看的是《花生地》,看的时候很激动,流泪了。擦干泪,翻回来看了一下作者,见王祥夫,没有印象的作者。再看的就是《端午》,这篇小说给我一个惊颤,通篇用不紧不慢的细腻的情节,条理清晰地把一个过端午的工地写得风生水起,让我读后久久不忘。打那开始,就想什么时候有时间坐下来,一篇一篇地看王祥夫的作品?这不,机会来了。在北京,到不是没有什么事情做,只是天气一冷,就感觉好像特别特别的冷。这样就不想出去了,真是天尽人愿。砌上一壶茉莉,放一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坐在暖暖的屋子里,坐在电脑前,心无旁鹜地看王祥夫的作品,那情景真是美仑美奂。
   
 想来,王祥夫博客贴的短篇小说,我利用这些日子全通读了一遍,有的还读两遍、三遍。读着读着,就想说点什么,这种愿望,大概就是一吐为快吧。
 
  有人说,小说的生命就是细节,这话不错。但,细节往往也能致小说于死地。
 
  记不得是哪年哪期的《小说选刊》了,只记得头题是毕飞宇的“玉米”,因为正是在这篇小说的评语中,编辑冯敏说,小说的细节冗长,就会给人沉闷,令人读不下去。反之,细节刻画没有到位,那又给人以没有嚼头。细节的多少,说不好,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尺寸,全在一个作家的把握能力。
 
  王祥夫的小说,可以说几乎是篇篇以细节取胜,而且每一篇都是写了那么多的细节,读起来又从没有一篇让人感觉冗长,憋闷。反之是愈读愈让人爱不释手。比如:《端午》中“不知哪只鸡还抓紧时间又下了蛋,是一颗,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那颗蛋白白的在那里任其它鸡踩来踩去。”比如:《菜地》中“村长米菜籽只是一脸的笑,只是把脸一侧一侧,一侧一侧,一会儿把脸搁自己这边肩头,一会儿把脸搁自己另一边肩头,像个孩子。”等等……这些细节,每一个每一个每一个都是那么的活灵活现,生机盎然。王祥夫就是一个善于掌握细节(情节)的人,所以,读他的作品不会感到冗长、沉闷。也只有有能力把握细节(情节)的人,他的作品才不会致死。王祥夫就是这样的大手笔。
 
  王祥夫说过一句话,他说,短篇小说在语言上要特别讲究,要有弹性,不紧不松,要啪啪啪啪啪啪——啪。他的小说语言就是这样,从每一篇每一篇里,都不难看出,他有运用语言极强的能力。正像他说的“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短篇小说最能让人掂量出一个作家方方面面的才情,更可以看出一个作家对‘材料’认知的水准。”可以说,王祥夫就是一个把握细节的高手,他的每一个短篇小说就是答案。他的小说也真的是啪啪啪啪啪啪——啪,给人以震耳欲聋的感觉,让你久久难以忘怀。
   
  记得女作家万方说:“小说是自由的,几乎什么都可以写小说,大到历史事件,小到个人的细微感觉,都可以变成一篇小说。但是有一个问题,你写出来的东西有没有人愿意看。”说得好,一篇小说出炉了,尤其是一篇短篇小说,不管发表与否,最关键的就是有没有人喜欢看。什么样的小说人们喜欢看,这个问题可能没有一个作家能回答出来。即使有人说什么样什么样的小说人们喜欢看,那也是一孔之见。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写什么作品,一个关键的关键,就是写出来的东西人们是否喜欢看。
 
   那么,什么样的小说人们喜欢看呢,我认为(当然也可能是一孔之见),就像画家画出来的一幅画一样,是否栩栩如生。小说家的作品依我看就得贴近生活,正像王祥夫说的“把生活逼真地写出来,这就够了。”一篇好看的小说,它之所以让人们爱不释手,就看是否和生活逼真。而王祥夫的每一篇每一篇的小说都是那么的和生活逼真。这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懂生活,热爱生活的人,也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写好作品来。也只有懂生活的人才能把握好作品,这也就是王祥夫能把他的小说写得栩栩如生之故吧。
 
                               写于北京丰台区2011/12/5午夜


 

 

 

王祥夫印象

作者:一个老男人 出自:依山青青 雅客悠悠  日期:2011年1月10日

王祥夫先生是个挺好玩的人,这个说法相信认识他的人都会承认。跟他在一起聊天,听他爽朗的笑声,看他搞笑的脸部表情,以及他对某个看法仰头沉思后再低首表达自己意见,说到痛快此一拍手大笑的情绪——那叫有趣,热闹,好玩儿。
 
说到王祥夫先生的热闹,最要紧处当然是喝酒。——“国祥,我已经在车上,方便吗?方便的话我们晚上聚聚,我们叫谁呢,叫谁呢?云雷,叫上云雷,庆帮,把他也叫上,他们俩都喜欢喝,能喝,我们就要找能喝的。”好像是近来,他不断地喝醉,为什么喝醉不知道。怎么个醉法呢?你比如,我们约好的晚上喝酒,快到点了给他打电话,他会说啊呀,国祥,我又喝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然后会问,谁谁谁在吗?我说全在。他说,那好,我过来,朋友呀,不喝酒那行。他总是在酒醒来后说,国祥,下次我们不喝那么醉,你看我又忘了跟谁谁谁的约了,又是我约的人家,唉,这多不好。然后,他又这样对我说,不喝恐怕不行,不喝没气氛,不好玩,少喝点吧,不喝醉。我说,我们喝酒,一喝哪能刹得住。他就说,哈哈哈,就是,那就喝吧,不喝酒就不是我们了。
 
我与王祥夫先生的第一次见面是在079月。之前,我们已经约了好几次了,不时被去看他的朋友打乱。这次是他从大连开会回来,说无论如何也要过北京来见个面了。本来是约好到赵公口长途汽车站接的,可是,送他的车子不知怎么的开到了北京站北面的某个地方。是个下雨天,北京的晴天视线还差呢,不要说下雨天了,时间又六点多了,在电话里一次又一次说接头地点,打得手机发烫,就是找不到。这是北京的坏处,太大,车多。还有就是我总是怕开过头,问得太细,这一下子反而让他说不到点子上去了。后来,他突然说到了边上有个肯德基,老天,这下可有谱了,那家店我刚好去吃过——就是从北京站东街向北转到长安街。果然,王祥夫先生很孤独地站在那儿,身边立着个旅行箱东张西望着。不高的个子,略胖的身材,戴付墨镜。我在心里说,不张扬,好接近。这就让我悬着的心安稳了些。我问道:王老师,不是说有很多朋友吗?他说:噢,都是去开会的人,他们都作鸟兽散了。说完,哈哈哈地笑起来。
 
早就约好了,在赵公口的岳阳楼,吃湖南菜。菜也点好了,“那地方挺好,有白菜苔,米汤青菜,有风干鱼,有炒腊八豆。”王祥夫先生在电话里很多次说起过。那次吃饭有云雷,土路,海佛。我都陌生,他自己也只见过土路。一坐下,他就好:“谁也别动,我来,我来,我发财了。”
 
王祥夫先生回到酒店的路上,我们真正第一次单独地谈起了文学。我说王老师,其实我已经不写小说了。王祥夫先生说,我感觉得你是真正喜欢小说的,不写太可惜了。我说写是想写,可是不知道能不能写得好。王祥夫先生说,我想你是会写出来的,我愿意做你小说的第一个读者,第一个编辑。我们能成为好朋友的。
其实,我对自己能不能再提起写小说的热情是很怀疑的,我愿意在网上开博客,还写点文字,还看点别人的文字,其实只是一种情结了,混饭吃的念想早就丢弃了,只剩下这样一种对自己的安慰。所以,我问道,王老师,你说的朋友是指文学上的吗?王祥夫先生说,那当然,除了文学,我们谈什么?除了文学,我们还能谈什么?
 
王祥夫先生这句话,让我感到了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很沉,这是他对文学的态度,这是我读他的小说时没有读出来的,却是最重要、最需要读出来的东西,这是一个作家用对待作品的态度来对待朋友。他回家后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国祥,我真的非常希望读到你的小说。
 
我想我是没有退路了。就这样,隔了七八年之久,我又写起了小说。先给他发了一个《醉酒》,他打电话来说,不错不错,有味道。过几天我又写了一个《疼痛》发给他。他在电子邮件里很认真地回复了这个小说不足之处,更多的是说了这个小说的好处。我一激动打了个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里说,国祥,我对你的小说心里有底了,你好好写,一定能写出好小说的。啊呀,我回来以后一直担心呀,就是怕你的小说不好,会让我很失望。我说写不好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他说,那是那是,可是,我最想与你做的朋友是小说朋友,来北京看到你之后,我就更担心了,看上去很投缘的一个人,如果因为你写不好小说而让我失望,那这种失望就更大了。我嘿嘿嘿地笑起来说,王老师,你最担心我什么?他说,我就担心你是个文学青年。
 
王祥夫先生说,他最好的短篇是《五张犁》,最喜欢的中篇是《明桂》,最满意的长篇是《蝴蝶》。我没有读过王祥夫先生的《蝴蝶》,只见过那本书。那天,王祥夫先生来北京跟一家影视公司谈改编《蝴蝶》,带了家里仅存的一本存书,他对我说,国祥,那个时候写小说真是用心,我觉得这个小说,随便翻开一页来读,都对得起读者,不丢人。然后,他随手翻开书,再随手翻开书,翻开了,眼睛盯一下书中的某一句话。然而把书啪地合上,哈哈地笑起来说,这么说其实已经丢人了,那有这样夸自己小说的。
 
《明桂》是王祥夫先生的中篇小说中我最喜爱的一个,他把一个长得近似侏儒、面目可憎的乡妇联主任的爱情写绝了。因为长相的原因,她首先要做的是抗争,她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手段:父亲的权势,女人的身体、自尊、智慧、温情。几乎是她建立起了属于她自己的王国:把长得貌似潘安的丈夫、家人都控制在了她的权力之下。然后,世事意外,随着父亲的突然去世,丈夫的外遇更是有恃无恐,她的王国轰然坍塌,最终彻底触发了她内心的人性之恶,用硫酸毁了丈夫的容貌。这个小说看起来似乎是王祥夫先生在批判人性之恶,然而,绝不仅仅是。小说写到最后是明桂从看守所出来,丈夫于国栋已经醒来:这下终于与明桂扯平了。。。。。。女人(与叫床叫得像在练声的相好齐新丽比)还不都一样。。。。。。其实更深刻的是他明白了明桂就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这一年来,他不断地与家人一起给法院写陈述书,要求撤诉。。。。。。最终,明桂一家人在金色的向日葵地里团聚了。
 
小说细细密密地写了七万字,就是为了最后能让明桂得以在金色的向日葵地里相聚——为份最后的温情。是的,小说批判之后的异样温情,仍然满足我对王祥夫小说的一贯看法:他没有在小说里对人性展开严厉的批判,而是动用人性的温情对一个底层群体展开了关怀的无限想像。
 
说到王祥夫先生自己觉得最好的短篇《五张犁》,我可以这样说,这是一曲时代的挽歌,一个农业大国的农民接近疯癫地在土地上种出的不是黄灿灿的麦子,而是鲜花。就是这鲜花也将作为违法种植而被拔掉。我无数次面对城市街道上盛开的鲜花沉默,眼前似乎晃动着无数个五张犁。
 
关于王祥夫先生小说的种种妙处,众多读者与评论家都比我有资格去谈论。王祥夫先生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尊长,我敬称他为老师,读他的小说不仅是喜欢,也是带着学习的心态去阅读,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我最喜欢的意味。我对王祥夫的文字最无法忘怀的是他的散文《何时与先生一起看山》,文章里王祥夫失去了最敬爱的受师吴先生,在描述吴先生最后近似枯寂的生命与生活中,先生的文字流露的情感每每使我读得眼眶发酸。这篇散文是我对王祥夫先生的文字最虔诚的阅读,因为在我的生活里也有一位突然逝去的师长蔡老师,是心灵的共同缺失让我对里面的文字茫然若失,心生戚然。在那一瞬间出现时,我的眼前中浮现起他的形象——仰首抬视,神色忧郁。那是一个完全与热闹、好玩不同的王祥夫先生。
他在沉思。沉思时的他。
 
0810月,王祥夫先生去过我的老家。那是个特殊的天气,他从大同出发时天空飘着小雪,到浙江时气温高达32℃,看到我村子里房屋的窗子都露风,他不止一次地问我,国祥,这样的房子大家冬天怎么过?我当时哈哈大笑说,这没什么呀,我们的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这是一种习惯呀。他当时说,对对对,这倒也是。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不过,我感觉还是会冷的。就这个事,后来我们见面时,他不断地提起,说唉啊,我老是想起你们村的窗户。有时在电话里说着说着也会提起这事。这又让我想起他有一次给我打电话说,国祥,我写完《桥》了,一写完我就哭了。《桥》只是王祥夫先生众多关怀底层的小说中的一个。曾经,我问过王祥夫先生,我说王老师,你的生活状态其实跟底层没有什么关系的,你是怎么去写这些小说的呢?王祥夫先生没有作答。他只是对我说,我只是写了我想写的东西。王祥夫先生还说过:“唯一不使我烦弃的就只有写作!”而且,他喜欢在深夜写作。在深夜写作,让他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高妙。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说,热闹的王祥夫属于白天,属于俗世,跟朋友们喝酒,吹牛,玩笑。
 
而他的写作从深夜起步,他在深夜沉思,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王祥夫先生。
 
                             2010529日凌晨  北京御景园

最后更新[201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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