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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王祥夫小说:《桥》《归来》《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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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小说:《桥》《归来》《上边》


王祥夫


      1
  县里,怎么说呢?把那连个栏杆都没有的水泥桥叫做“卡桑德拉大桥”,这原是一部外国电影的名字,这部片子在县里演了又演,人们便把它叫做了“卡桑德拉大桥”,“卡、桑、德、拉、大、桥——”,因为绕口,人们便又叫它“德拉桥”。桥实在是太老了,原先是,两边都有整齐的栏杆,但现在那栏杆早已像老人的牙齿一样一个一个都掉光了,桥没栏杆可以吗?当然不可以,镇子里的人整天在上边走来走去,车也过,人也过,挑担的也过,东跳一下西跳一下的小孩子也过,所以这里是年年出事,年年都要往死淹人,桥下的水很深,站在桥上往下看,那水却是又平又稳,那平稳实际上只说明它的深,古人说的“深水不波”真是有道理。水再深,危险再大,人们也照样要从桥上过,桥两边的生活不会因此而有一天的间断,而且,人们往往还会忘了它的深,忘了它的危险,该下来推着车子走几步的,照样骑着车子过,对面有一辆车过来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是摩托车,这边恰也有一辆摩托车也要过去,也“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两辆车谁也不停,谁也不让谁,是两个做生意的青皮后生,车上都驮着鼓鼓的蛇皮袋子,就那么,风风火火互相擦肩而过,因为是擦了一下,两辆车都那么晃了晃,仄斜了一下,但还是开走了,把河边人看得直吓出一身汗。就这样一座危桥,常年出事,每出一回事,县里的人就都说怎么不修一修呢?这话是对谁说呢?谁也不知道,这话说了有多长时间了,人们也不知道。因为总是说总是说,倒好像失去了意义,常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话往往会被人们忽略了它的意义。于是,又有个小伙子掉在了水里,他没骑车子,他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他吃力地挑着两筐从河里挖来的沙,脸红红地和对面过来的人笑着,点着头,有人看见他已经吃力地走到了桥中间了,有人看见他突然像是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两条腿连连往后退往后退往后退,他想停下来,但那两筐沙硬是不肯让他停下来,人就一下子重重从桥上掉了下去。那掉在河里的小伙子叫宋建设,现在,他就静静躺在河边那株老槭树下,既不会再去挑河沙也不会再感到疲累,他现在被一条很薄的棉被从头到脚盖着。
  建设的父亲老宋从老家赶了来,他只说有什么事要去一下城里,他先不敢把儿子的事告诉他女人,他独自坐了火车,然后又换了汽车,下了汽车他几乎是一路跑着,满头满脸的汗。出汗的脸什么样子?就像是抹了满脸的清油,给太阳一照,是,满脸的紧张。县城里街上的人都很吃惊地看着这个奔跑的老宋,以为县城里又出了什么新鲜的疯子。老宋从县城的东门一直跌跌撞撞跑到了河边,有人远远把躺在树下盖着被子的建设指给老宋,老宋这才停住,并且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退了几步,停下,然后又连连往后退,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方去。直到和建设一起打工的老乡们赶过来,老宋才猛地朝前扑过去,跌跌撞撞伸着两条胳膊朝他的儿子猛扑过去。老宋看到儿子那一瞬间,脸色比他死去的儿子还要白还要难看,但老宋没有哭,却不停地用手抚摸儿子冰凉的脸。建设和老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细眉毛,细眼睛,高挺的鼻子。儿子此刻的嘴微微张着,像是想要对他讲什么话,却永远不会再有那种可能。老宋一直没哭,身子却一直在抖,手也在抖。围在一边的人说这种事要哭哭才好,要不会憋坏的,应该劝他哭哭。“让他哭,放开声哭。”有人在旁边说。但老宋还是没哭,只是当人们把河上那座破破烂烂的桥指给老宋看时,老宋才转过脸猛地哭了起来,老宋这一哭,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是一声极其短暂的哭,一下子又停掉了。
  老宋突然跳起身朝小桥奔去,和建设一起打工的老乡也跟着跑,怕他出事。
  老宋上了桥,站在建设掉下河的地方,才又放开声哭了起来。
  河水无声地流着,老宋站在那里哭,小桥的交通很快就被堵塞了。
  卖菜的说:“这就是那个后生的父亲?”
  卖豆腐的说:“恐怕是那后生的哥哥吧?这样年轻?”
  卖砂锅的说:“这次淹死的比上次淹死的那个岁数还小。”
  卖鱼的说:“年纪轻轻的多可惜。”
  坐在那里的人说:“才二十多吧?”
  “才十八。”和建设一起打工的小声纠正了一下。
  “建设……建设……”
  “建设……建设……”
  “建设啊……”
  老宋对着河面悲怆地大喊了起来。
  “建设啊,我的儿啊……”
  “建设你个小王八蛋啊……建设、建设、建设……”
  这时桥上围的人更多了,不知谁在那里小声地说:“恐怕要淹死九百九十九个人,县里才肯想起修这个桥。”又有一个人,走过来,拨开众人,拍拍老宋的肩头:“兄弟,你儿子已经去了,你也不要哭了,你只和县里去要赔偿,他们是应该赔偿的,上一次死了人他们也赔偿过,只不过你要连着去,一天不落地连着去,让你老婆也去!让你们全家都去!县里会给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官的心也是肉长的,是人的心就没有用水泥做的,你也去,他也去,凡是出过事的都去也许就会引起县里的注意了,也许就会修桥了。”
  老宋看着这个人,忽然又跺着脚大哭了起来,像个孩子。
  和建设一起打工的老乡忙把老宋从后边抱住了,怕他往河里跳。
  “别拉我,别拉我,我要和我儿子多待一会儿,建设啊……”
  “先打发你儿子吧。”那个人又说,说做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来,这人又对那几个和建设一同打工的人说:“你们快把人搀走,这河一掉下去就没救了,总不能再来一个!”
  “建设啊……”
  老宋悲怆地喊着,被人前拉后抱弄下了桥。
  “建设啊……”
  下了桥,老宋又挣脱了众人往桥上跑,又给人们拦了下来。
  “建设啊……”
  桥下的水流着,因为深,让人听不到“哗哗哗哗”的声音,而是:“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桥下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2
  日子像桥下的流水一样一刻不停。
  建设的父亲老宋再次出现在德拉桥边是一个星期后的事。
  县城里的人们说:“什么是来者不善,这就是来者不善,这个外乡人是来跟县里要儿子来了!”跟老宋一起来的还有建设的母亲,白天的时候,人多,老宋不便带自己女人过来,是晚上,老宋带着自己女人到了桥上,有人看见桥上忽然有了火光,是建设的母亲在给儿子烧纸,桥上闪烁的火光映在了水里,燃烧的纸钱一片一片落在了河里随水飘远了。建设母亲哀哀的哭声从桥上传向了四方,她一哭,老宋就又跟上放声大哭,老宋一哭,老宋的女人反倒不哭了,她转过脸来,劝自己的丈夫不要哭,“再哭儿子也听不到,倒是把自己哭坏了,儿子在那个世界知道了不得安生。”建设的母亲比他父亲大几岁,但看样子要比建设的父亲大得多,头发染过,但白头发又从下边钻了出来,站在一起,仿佛就是老宋的母亲,儿子一出事,她好像一下子更老了。陪着建设的父亲和母亲的还有他们的亲戚,他们都静悄悄地住在县城里的一家小旅馆里一起商量事。那家小旅馆就在桥边不远的地方,小旅馆的下边那一层开了澡堂,向南的房子又开了饺子馆,小旅馆东边的那株树上现在挂着一个白牌子,上边用红漆写着“迎宾旅馆钟点房十元一小时可以洗澡”。旅馆里的服务员都知道了住在他们旅馆里的这些人就是前些日子掉在河里淹死的那个年轻人的亲人,怎么说呢?好像是,县城里的这条河把那年轻人一淹死,就像是这个小县城都欠了这一家人什么,小旅馆的服务员对老宋一家特别周到,又特别客气。县城小,人跟人就特别的亲,一个外来的人,又那么年轻,一下子死在这里,怎么说,让人心里难受不难受?人家的亲人都来了,个个都哭得眼睛通红,还有那个姑娘,小旅馆的人都说那姑娘是建设的同学,还说他们两个恐怕是已经好上了,哭得跟什么似的。其实不是,那姑娘叫刘书花,她家里特别穷,读到高三眼看就要考大学了,家里却怎么也供不起她了,是建设把自己打工的钱拿来给了她,让她继续上。哭是会传染的,尤其是会传染女人,小旅馆的女服务员跟着哭完了还不行,还觉着应该再做些什么?做什么呢?她们自己掏钱从旁边的饺子馆给建设的亲人们买了些饺子,让他们吃,吃不下也要吃。这种感人的古风在别处已经相当少见了。
  “身体要紧,为了让你们儿子放心你们也要吃几个。”小旅馆的女服务员说。
  这么一来呢,好像是,建设真是睁着眼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他们,而且建设无端端地好像就在云端上边朝下看着,老宋和他女人都各自吃了几个饺子,但味同嚼蜡。
  “你再吃几个,你不吃,你儿子不会放心。”建设的母亲对建设的父亲说,说你再为建设吃几个?为咱们的建设。
  老宋又吃了几个,再让他吃,他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
  “是该让县里赔。”小旅馆里的人这时都一齐向着老宋一家,说那座水泥桥早就该修了,可县里就是不修就是不修!有什么道理不修呢?说修桥期间人们怎么过河?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这难道也算是个道理?他们还给老宋出主意,要他们一家人马上就去找李县长,他们的道理是:“人长到十八岁容易吗?十八岁得吃多少粮食?一火车皮!朝他要!”
  但让小旅馆的人们吃惊的是,那天下午,别人都不见了,独独只剩下了一个老宋,其它的人呢,都悄悄走了,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建设的亲人什么多话都没有说。小旅馆的人还猜测说是不是县里重新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在欢乐路门前有棵大槐树的那个招待所?是不是要解决他们的事了?但等了一天,没见人影,又等了一天,还是没见人影,天偏偏又下起雨来,雨绵绵不绝,也不见那些人回来,人们这才知道建设的那些亲戚已经走了,而建设的父亲老宋却留了下来,到这时,人们也都知道了是这个老宋要他的家人都先回去,他要留下来做一件事。什么事呢?人们又都猜不出。但最后也有了答案,那就是,老宋要和他的儿子多待几天,他怕他儿子寂寞!人死了还会寂寞吗?这话让人听了心酸!老宋的话让他的家人都吃了一惊,他们觉得老宋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是不是急坏了?亲戚们不同意,怕他出事。可老宋是个说了就要做的人,一向不相信迷信的老宋说我儿子的魂灵就在那桥下,我就是要和他多待几天!他这么斩钉截铁地一说,他的家人就都没了话,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旅馆里的人们还知道了什么呢?还知道这一家人那天下午在旅馆的房间里还起了一阵子争执。建设的亲戚都是河北大平原出小麦的地方的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麦田,是一眼望不到边,人走在里边就像是行走在海里,这里的人性就来的特别的质朴厚实,他们即使有了争执,也是低声细语,再加上出了这种事,谁还肯大声说话呢?老宋的另一个意思是儿子已经死了,他不会像别人那样为了儿子的死皮着一张老脸找人家县城要钱!他说建设活着的时候还把自己打工挣来的钱拿出来扶助村里的刘书花还有刘书文,再说,要回来的钱一是花着难受,每一张票子到时候都会让他想到儿子的死,二是钱再多还能花一辈子?他这么一说,他的亲戚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认为老宋是不是真是给急坏了?脑子是不是已经给急出了毛病?怎么连钱都不要。
  “多少也得要啊?他们的桥要了建设的一条命,他们应该给!”建设的舅舅说。
  “不要。”老宋说他不花儿子的这个钱。
  “咱不要,那咱回去?”老宋的女人最知道老宋。
  “我不回,我要多守几天。”老宋说。
  “那我跟你一起守。”老宋女人说。
  “不用。”老宋说让我一个人待待,要不我心里会疯了。
  老宋的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的家人便不再说什么,这是一家心地十分亮堂的人家,就像在心里点了灯,即使是出了这种事他们也心地亮堂知情知理。他们的身上有某种植物的气息,浩荡而阔大!无论碰到什么事都来得清清爽爽,毫不浑浊腌臜。
  老宋没走,老宋没走他能做什么?天还很热,人们看到老宋独自在桥上一坐就是大半夜,人坐在那里,两只眼呆呆地望着桥下,老宋的两只手是从来都没这样闲过,所以是,两只手下意识地互相搓着,这只手搓那只手,那只手搓这只手,这是两只粗糙的大手,两只手搓起来的时候“沙沙”响,手搓手的时候老宋的眼就呆呆地看着河里,河里有什么呢,就是水,黑沉沉的水,有时候会猛地翻起一个白白的浪,然后又是什么也没有了。老宋在桥上一坐就是大半夜,人们不放心,劝他回去,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桥上。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对老宋说你光这么坐着有什么用?喂河里的蚊子?你就是坐一百年,河还是河,桥还是桥,不信你就能把河水坐得朝北边倒流?不信你还能把这烂桥坐成一座新桥?人们这么说那么说,就是不敢说“你这么坐着就不信能把建设给坐活”!
  “你在这儿坐迷糊了摔下去怎么办?”说话的人名叫周向东。
  周向东和老宋的岁数差不多,他对老宋说好好想想怎么向县里要几个钱才是正经事,你要是不张嘴他们怎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钱这东西不可能会自动飞到你的口袋里!”
  “我不要钱。”老宋开口说了话。
  “那你要什么?”周向东说又不可能给建设立个烈士?
  “我不要钱。”老宋说建设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周向东不明白了,他看着老宋,说老宋你是怎么了?你怎么这么说话,那你来这里是为什么?那你不走是为什么?要是别人,赖也赖上了?桥是谁的?桥是他们县里的,所以他们就该负责,你不要建设就算是白死了,这种事就是到了美国也是要给钱的!
  老宋不说话了,老半天,摇摇头,说:“不要。”
  “那你要什么?”周向东说你已经待了两天了。
  周向东的意思是,老宋既然不准备跟县里要钱,干脆回去好了,麦子也快收了,回去忙忙麦收也许心情会好些,人一忙就顾不上伤心了,人一累就只知道睡觉了,人一睡觉就什么都会忘了。
  “你回去忙麦收吧!”
  “我要修桥。”老宋忽然开了口,他抬起脸看着周向东。
  周向东以为自己听错了:“修桥?”
  老宋又说了一句,“我要修桥。”
  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们一致认为老宋的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老宋,一不向县里闹着要钱,二还要修桥,是不可理喻了,是疯了,桥是谁的,桥是人家的,你修的是什么桥?
  “我问你怎么修?”周向东蹲下来,看着老宋。
  老宋说你们别管,我是想和我儿子在一起多待会儿。
  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们说老宋一会儿说要修桥一会儿又说要和建设多待一会儿,是不是脑子真出了问题。工地那边的工头也很关心建设的父亲,怕他出什么事,已经派了一个人专门跟着老宋,并且把话也给传了过来,说准备把建设半年多的工钱马上给他结了,而且还要多给一些丧葬费。
  “我只要工钱。”老宋说建设不是那种人,建设在桥上看着呢。
  周卫东往桥那边看看,桥上有人在骑车,骑得飞快。
  “要不,让工地派几个人跟着你修?县里不修,咱们替他们修,只要你说怎么修?”
  老宋又说不用,老宋说他就要一个人修,为的是要和儿子多在一起待待。
  周卫东眼睁得老大,说那好,那就让工地把水泥沙子给你送来,还有砖。
  周卫东说完这话马上就又愣在了那里,因为他听见老宋又说了一句:“不用,我自己出钱买,不用工地的沙子和水泥。”
  “你何必!”周卫东说。
  “我自己修,修给我儿子看!”老宋说。
  周卫东不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再说话,都看着老宋。
  周卫东吩咐厨房里的人给老宋的饭里放了两粒安眠药。老宋整整睡了一天。
  “睡睡就好了,神智就会清楚了,然后让他回去忙麦收,人一忙就什么都忘了,人一见麦子就什么都忘了。”周卫东说今年的麦子不错,让麦子去收拾他,收拾得他什么也不再想,别看麦子不会说话,麦子最会收拾人。
  3
  谁也说不上县城这座烂水泥桥到底有多少年了,这烂水泥桥重要吗?那还不重要!你要是想去县城东边的开发区或是去华兴县、区里县、大同县、左云县、右玉县、张北县、许多的县吧,你就不能不走这座德拉桥。而你想从东边的开发区进县城也必须走它,要不就绕路,从马莲庄那里走,绕路远且不说,路又不好走。多少年了,县里也不说不修这座桥,一是顾不上,二是要想修这座桥就必得要搭建临时性的桥,修桥的事就这样一搁再搁。好了,这时候有个新闻在县城里传开了,有人在那里修桥了,修桥的人是谁呢?也传开了,就是前不久刚刚被淹死的那个青年民工宋建设的父亲。这事一传出来,报社马上也就采取了行动,他们发现了新闻点。
  事实上,不是老宋一个人在那里修,而是两个人,另外那个人是谁呢?是建设的母亲,她又从老家赶了来,她不放心老宋。她和老宋两个人出现在了桥头,在那里又是拉沙子又是拉水泥,最后还拉来了砖,这种事,其实都是老宋的女人来做,在家里,主要的活儿也都是靠老宋的女人来做,只要老宋一出来做老宋女人就会马上把活儿抢过来,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是这样过来了。这两个人在桥上做事,不知怎么让旁边的人看着就觉得十分的悲怆。老宋的女人在前边拉车,是一车沙子,老宋在后边推。老宋的女人在前边拉砖,老宋在后边推。白天桥上人多是不能做这种事的,是要影响交通的,这种事只能在晚上人少了的时候做,这时候,上班下班的人少了,出来走动的都是些吃过了晚饭没事的闲人,人们没事干,没事干就出来站在桥头看这两个刚刚死了儿子的外乡人做事。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两个死了儿子的外乡人是要在桥的两边砌两道桥栏,他们不可能把料一下子都下到桥上,他们也不可能像施工单位那样设个禁止车辆通行的标志,他们能做什么呢,是修一段,再修一段,一点一点修。所以水泥沙子和砖也是一点一点往过拉。因为,到了白天这桥上的行人一刻不停,是车水马龙,是络绎不绝。
  人们发现,就这个老宋,干几下,把手里的砖码一层,就要对着桥下低声说句什么。
  说什么呢?人们都说这个外乡人对着桥下说什么呢?这个人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
  而很快,人们听到了老宋在说什么。老宋码几块砖,停下,就要对桥下说:“建设,爸给你修桥了,你看着,爸给你修桥了。”要不就是:“建设,你原谅爸没给你买那个小灵通,你原谅爸吧。”老宋码几块砖,又停下来,对着桥下又小声说:“建设,爸给你修桥了,爸就在这里,爸和你在一起。”有人从桥上过来了,虽然是晚上,但是夏天的晚上人们睡得晚,有人一来,老宋就停了嘴,继续砌他的砖。而那来人呢,是住在桥边的人,他们过来做什么?他们给老宋拿过来半个西瓜,他们要老宋吃,他们要老宋不要太伤心了,他们都说要不叫几个人来帮着修?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就会修好了?老宋却急了,摇摇手,连说“不要不要”,倒好像怕别人把他的什么东西抢了去似的。老宋已经砌了一段了,然后是砌下一段,晚上砌,到了白天他就不能再砌了,白天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守着晚上砌好的那一段,老宋的女人,不知戴了一顶谁给的草帽,戴着,就坐在老宋的旁边,两个伤心的人,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让别人也看着伤心。老宋的女人忽然有了动作,那就是,抬起手来给老宋擦脖子上的汗,然后又不动了。其实更加难受的是周围看他们的人,他们都是住在周围一带的本地人,他们想帮忙,但让老宋一个一个都拒绝了,他们看着这一对正向老年迈进的夫妇——刚刚死掉儿子的夫妇,他们不知道拿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们,所以,他们给老宋他们送水,送瓜。小旅馆那边到了时候还会把饭送过来,因为老宋他们一家子在他们小旅馆住过,现在呢,老宋和他女人又住在了他们的小旅馆里,所以她们好像觉得她们和老宋夫妇关系不一般了。有一个老头儿,也是县城里的,却不在小桥附近住,住在离小桥很远的地方,也天天过来,过来就坐在那里,好像是,坐在那里是为了陪陪老宋夫妇,也不说话,也只是,坐在那里看,到了中午吃饭这个老人会慢慢慢慢走回去,到了人们上班的时候他就会又来了,还是坐在那里,手里拄着一节竹棍,看着老宋夫妇。小旅馆那边来人送绿豆汤给老宋夫妇还会劝老头儿也喝一碗。
  “您也喝一碗?天太热。”
  “修桥补路,修桥补路。”老头儿点点头,什么意思呢?
  老宋的工程也就是做了十个晚上,桥两边的两道短短的桥栏就出现了,而现在的桥栏看起来更像是两堵十分矮的矮墙,因为上边还没有抹水泥,所以是没有最后完工。老宋还是在夜里做,一边做一边用很小的声音和他儿子建设说话,他儿子在什么地方呢?他儿子建设现在是无处不在。在桥上,在桥下,在身前,在身后。现在老宋说起话来不再是对着桥下,他是一边干一边说。比如:“建设,递块砖。”比如:“建设,来铲子水泥。”比如:“建设,再往这边来点儿水泥。”比如:“建设,你站开点儿,让爸来。”比如:“建设,你看看,结实了吧。”比如:“建设,你看看,再有人站不稳往后退就给挡住了吧?”老宋现在说话也不再避人。老宋的砖砌得不怎么好,一块这样,一块那样,但谁还在意这些呢?人们感动还来不及呢!一到了晚上,小桥四周就有不少人,他们站在远远的地方看,怕影响了老宋,怕影响了老宋和他的儿子交谈,这真是让人既感动又伤心的事!这期间,报社记者把老宋的事在报纸上介绍了两次,而且还登了老宋的照片,但老宋一句话都不说,他要说,就只是说着自己的话,对儿子建设说的话。
  “建设,你喝碗绿豆汤。”老宋说,对着一片虚空举举碗。
  老宋快要把桥栏修好了,最后一道工序也已经做完了,那就是在桥上的两道护栏上抹了水泥,抹了水泥之后桥栏就更像是桥栏了,老宋在桥上又守了一天,他要等着水泥干好,老宋坐在那里,老宋女人也坐在那里,他俩儿都一动不动,要动,就是老宋的嘴,他又在那里和他的儿子建设交谈。老宋的女人忽然也动了一下,她抬起手,给老宋又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汗。他们不再动的时候,坐在另一边的那个老头儿却动了起来,老头儿慢慢站起来,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老头儿走得很慢,他的岁数也只能慢,他走过来了,让老宋吃了一惊,老头儿把手向他伸了过来,老头的手里呢,是三张一百元的票子。
  “你拿着。”老头儿说。
  “不要不要。”老宋马上站起来。
  “你拿着。”老头儿又说,是长辈命令晚辈的口气。
  “不行不行。”老宋往后退。
  老头儿不说话了,把钱往老宋手里一塞。
  “你拿着,我八十五了。”老头把手朝老宋伸出来,做了个“八”字的手势。“我八十五了,我什么没见过!”老头儿用手里的拐杖敲敲老宋修的桥栏,又敲敲,又敲敲,慢慢走远了,已经走到桥头了,又在那边用拐杖敲敲桥栏,又说了句什么?老头儿说什么呢?老宋在这边当然听不清,老头儿在那边说:
  “我八十五了,我什么没见过!”
  也就是在这天,县里也来了人,来人看桥,那是几个在县里办公的公家人,他们没和老宋说话,他们站在那里说桥的事,他们指指画画。他们还上了桥,从这头儿往那头儿走,再从那头儿往这头儿走。他们没有一个人和老宋说话。其中的一个人,还抬起脚来蹬在老宋修的水泥桥栏上使劲儿,用力蹬了蹬,水泥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他们在一起说话,他们说什么?老宋在这边当然听不清,他们说:“看,看那边,那戴草帽的是母亲,她旁边,那一个,是死者的父亲。”他们还说什么?他们说:“说不清,谁也说不清,这两个外乡人,一不闹着要钱,二又要自己修桥,唉,那么大的儿子说没就没了。”他们真是说不清,他们后来得出一个结论,当然也不能说是一个结论,应该说只能是一种猜测,他们猜测建设的父亲和母亲是受的刺激太大了,精神出了毛病。
  “那男的,一边干活儿一边总是不停地跟他儿子说话。”一个说。
  “他儿子不是死了吗?”另一个说。
  “所以说可能是这地方受刺激太大了。”一个说。
  “和他儿子说话?”
  “和他儿子不停地说话。”
  “一边干一边说?”
  “一边干一边说。”
  “可他儿子已经去了那边!”
  “所以说他受剌激太大了。”
  “那女的说不说?”
  “女的不说。”
  “女的有时候比男的坚强!”
  “他们住什么地方?”
  “喏,就那边,迎宾旅馆。”
  “东西就送到迎宾旅馆?”
  “我看是送给神经病了。”
  “你这话可不好听!”
  说“神经病”的这个人马上用最小的声音说,说不过现在许多许多神经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有什么办法呢?报社把事情弄这么大,县里不准备修桥还能说什么?“再不修,说不下去!”
  老宋望着这边,老宋朝这边望着的时候老宋女人也掉过脸望着这边,他们不知道那几个人在说什么?但他们马上给眼前的突发事件吓了一跳,老宋和他女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两个骑摩托的在桥上撞了,他们不是对着骑,他们都是朝着一个方向,他们的摩托车上都带着很大很鼓的蛇皮袋子,里边装着什么?还能是什么?小商品,衣服,毛线,鞋子,帽子,或者就是专门给孩子们吃的那种膨化食品,他们把这些东西从东关接到手然后再用另一个价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就是商业!这就是生活!他们的摩托车后边的袋子也实在是太大了,骑到并排的时候互相碰了一下,虽然只是轻轻一碰,但摩托车的惯力让他们一下子就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把车子射了出去,但车子马上又被往回弹了一下,是什么把车子反弹了一下?就是老宋刚刚修好的水泥桥栏。那两个摩托车倒地的时候发出“哧啦哧啦”的摩擦声,但由于后边鼓鼓的蛇皮袋的支撑,所以骑摩托车的人没有被摔坏,并且,他们马上就爬了起来,一个,手上受了伤,一个,脸上让刮了一下,但都不严重。这个县城,怎么说,太小,人跟人就特别亲,这两个骑摩托的没吵,但他们都吓得够呛,他们看看桥下,桥下有什么呢,是河水,很深的河水,宏大而深沉的河水。
  “也许,也许,也许……”其中的一个说,“前不几天刚刚淹死过一个年轻人。”
  “咱们也许就掉到河里了,如果不是这两道桥栏。”另一个说。
  老宋站在另一边,他没过去,好多人都跑过去了。
  老宋没到摩托车相碰的那边去,老宋的嘴张得老大,声音却很小:“建设,建设,爸告诉你……”
  老宋要告诉他儿子建设什么呢?没人知道。
  4
  怎么说呢,连老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修桥的事在这个小县城里弄出了多么大的动静。老宋准备走了,乡下无边无际的麦子在等着他,也等着他的女人。一个人在心里能盛放多少悲伤呢?这还真不好说。但这悲伤会影响太多的人。老宋一边修桥一边可以对他的儿子建设絮絮叨叨地说话,但县里做事就不是这样了,现在是,县里什么话都没说就行动开了。老宋准备走的那天上午,德拉桥这边忽然开来了两辆铲车,那铲车一开来就开始铲那年久失修的德拉桥,老宋刚刚修好没两天的矮矮的水泥桥栏被铲了起来,那一段一段的砖头水泥桥栏,一节一节被铲了起来,那水泥桥栏,外边的水泥干了,可里边呢,居然还没有干透。老宋这时候才看到桥头两边早已拉了绳网,还立了牌子,让人们不要再从桥上过,这都是夜里做的,县里终于要修桥了,修一座更大更结实的新桥。铲车的声音很大,“轰隆轰隆”的。所以,没几个人能够听到老宋的说话声,老宋朝着桥下小声说:
  “建设,建设,建设……”
  “建设,建设……”
  “建设……”
  老宋想说什么呢,人们不知道,因为老宋忽然一下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老宋的手很大,两只大手把一张脸给捂得严严实实,但老宋的泪水还是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流了出来。

 

扣问悲剧——读王祥夫小说《桥》札记

(2012-01-
 

小说的故事因桥破而起,又因政府开始修桥而结束,贯穿这个故事始终的,便是一座需要修、而迟迟没有修的危桥。小说分四个部分,如果硬要加上小标题,可以为:宋建设因桥而死——老宋决定修桥——老宋和老伴修桥——县里开始修桥。

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给人看。”小说中的建设可以说是有价值的,一是年轻;二是他还用自己打工的钱资助两名高三的学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一座年久失修的桥上掉下去淹死了。小说重点说的当然不是这些,而是细致入微地描写建设的父亲老宋,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和老伴修桥的故事。对于老宋而言,修桥是困难的,痛苦的,但他还修了;而且修成功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县里决定修桥了,“老宋刚刚修好没两天的矮矮的水泥桥栏被铲了起来,那一段一段的砖头水泥桥栏,一节一节被铲了起来,……”

老宋为什么修桥?从老宋边修桥边喋喋不休地和儿子说话的场景来看,是不是说明老宋修桥是为了告慰儿子?但不管原因如何,老宋和老伴修桥还是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一是救了两个骑摩托车的人;二是正因为老宋和老伴修桥在县里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所以县里才最终决定修桥;换言之,如果不是老宋两口子修桥,县里也不会这么快就修桥。这真是让人悲哀!

如果这座桥不是一座危桥、险桥,建设的悲剧也许不会出现。桥,以及像桥一样的问题,是及时的加以解决,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老百姓付出沉重的代价以后才加以行动?这的确是考验一个政府是否为民办事的一把标尺。小说弥漫着较浓的反讽意味:老宋的儿子叫建设;老宋辛辛苦苦修桥却被人们当成了精神病;老宋好不容易修好了桥,却被铲了起来;老宋一遍遍地呼唤“建设”,是呼唤儿子,却又像是寄寓着作家的言外之音。

小说中个性化的细节描写较为成功,如:“老宋从县城的东门一直跌跌撞撞跑到了河边,有人远远把躺在树下盖着被子的建设指给老宋,老宋这才停住,并且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退了几步,停下,然后又连连往后退,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方去。直到和建设一起打工的老乡们赶过来,老宋才猛地朝前扑过去,跌跌撞撞伸着两条胳膊朝他的儿子猛扑过去。”极其形象生动地写出了老宋悲痛之中的样子。“是晚上,老宋带着自己女人到了桥上,有人看见桥上忽然有了火光,是建设的母亲在给儿子烧纸,桥上闪烁的火光映在了水里,燃烧的纸钱一片一片落在了河里随水飘远了。建设母亲哀哀的哭声从桥上传向了四方,她一哭,老宋就又跟上放声大哭,老宋一哭,老宋的女人反倒不哭了,她转过脸来,劝自己的丈夫不要哭,‘再哭儿子也听不到,倒是把自己哭坏了,儿子在那个世界知道了不得安生。’准确地描绘出了这对患难夫妻共同承受悲痛的动人情景。

老宋的行为感天动地,当他看到政府修桥时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泪水从 他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流了出来。”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心痛,让人沉重。

 

《桥》是一篇好小说

果 然

 

       《小说选刊》第8期王祥夫的短篇《桥》,确实是一篇好小说。

       小说讲的是一个小县城,有座年久失修的桥,因为连栏杆也没有,常常有人掉下去淹死。这一回是一个18岁的小伙,名叫建设,是附近工地上来的民工。小伙子挑了一担沙子在桥上经过,因为负荷沉重,不由得在桥面上后退,不小心掉下去了。他的父亲老宋,随后还有他母亲,也都从老家赶了过来。哀痛之余,家人还有其他亲戚,一致认为应该去找县上(政府),不说闹事,起码要些"人命价"的赔偿是可以的。因为这在此前已有先例,就是说,县上确实为掉下桥的遇难者给过补偿。然而,痛失亲子的老宋,却固执己见,选择了另一条路--既不愿给县上去要钱,还坚持要留下来"多陪儿子几天"。继而匪夷所思,竟决定留下,自己和老伴要一起来修这一座桥--为桥增设护栏。

      故事大致就是这样的。当然不像我简述得这样笨拙。小说好就好在通过一个看似平常的死人事件,展示了一种质朴而又弥足珍贵的的伟大品格。这种具有地道中国风格、中国特色和中国气派的心灵揭示,完全融入并建立在对基层百姓生存状态的逼近上面。读着小说,你可以触摸或体会出来,作者在写这篇小说时的心情,也许紧绷着心弦、强忍着泪水,和他笔下的那个人物--可怜的父亲老宋及其老伴同歌哭的。

     记得艾特玛托夫写过一个类似的短篇《和儿子会面》,也是写了一个固执得近乎愚痴的父亲,(实则是对儿子的感情异乎异常的执著与刻骨铭心。)在儿子于卫国战争中牺牲二十年后,忽然有一天,突发奇想,认定儿子"他还活着"!于是,他坚决要赶着他的牛车,去山后很远的一个儿子参军前教过书的学校,去看望日思夜想的儿子。结果,他在途中遇到一个他认识的邻村老头,那老头是去同一个地方参加孙子的婚礼。老头兴高采烈(也不无弦耀地)为他介绍自己当了农场场长的儿子如何风光,孙子又如何出息,还慷慨地邀请他去吃孙子的喜酒。这个可怜的父亲,在一种复杂的感情中,竟言不由衷地也撒了一句谎,说他也是去山后看儿子的,儿子在那里教书。后来,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说了谎,便为此懊悔不已。紧接着,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儿子要上前线,他赶去和儿子会面--平生最后一次会面,以及由此展开儿子活着的时候,给他牵回家来一只猎犬,父子亲密相处的许多感人情景......

      《桥》和《和儿子会面》,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后者在注重"作为"中保持了某种"不作为"姿态。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他固执地要去看望想象中依然活着的儿子,但在二十年前儿子参军走时,尽管两个女儿一再鼓动他去找部队政委,以合情合理的理由,要求将儿子留下来不去打仗,但他却最终没有这样做,而是认为,"儿子有儿子的想法",所以仅仅是去为儿子送了一次"行"。《桥》则相反,正好是在"不作为"(不向县里去纠缠闹事)之中,强劲地突出了"一意孤行"的"作为"--修桥,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只和他老伴一起修,而且偏执"自认"他只为儿子修桥!(作者在这里,没有人为地故意提升和拔高他的思想境界,但客观上,他毕竟是在为社会和别人修桥补路。这一点,小说后面提到的两个骑摩托青年,因为他修的桥栏杆阻挡,而未掉下河去的细节就得以佐证了!)由此,我们似乎隐约体悟到了作者其所以将小说题为"桥",而将老宋儿子起名为"建设"的良苦用心了!

      是啊,人心的冷漠实在该苏解了。而官场灰暗的一面,也确实到了应该澄清照亮的时候。作家王夫祥这个篇幅不长的短篇小说,凝聚了他多少深长的思考和强劲的感情啊!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一个成熟作家精神的独立与挺拔。通过这篇小说,我们已经真切感受到了一种理性重建和道德回归的殷切吁求。当然,这些反省与担当,不是直白地表达出来,而是通过活生生的人物及其心灵世界的揭示,艺术地表现出来。

      为此,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当下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的大前提下,文学创作在提倡贴近生活、贴近现实和贴近群众的过程中,或许更应该强调"实践"的特性,并进而深入一步,达到另外的三个贴近,那就是:贴近心灵、贴近感情和贴近公理人道。显而易见,发之于心,方能动之以情。而这一篇作品要能够站立得住(服膺并启迪读者),又同时在艺术地抒发心情的基础上,尤须在道德上充分站得住"理"。这个"理",当然不是直接铺陈,更不是生硬的说教。在小说中,它应该也只能是一种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

     《桥》的特色十分抢眼,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读这样的小说,真有如聆听一癸咏叹长调,如泣如诉,又如歌似哭--长歌当哭,长哭当歌!其语言的整体风格,是平直之怪见出动,生动之中见机巧,机巧之中留余韵。比如描写建设掉下桥时"有人看见他突然像是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两条腿连连往后退往后退往后退",连用了三个"往后退",语言一下子平中见奇,有了出乎意料的"目击"之感。再如描述老宋见到淹死的儿子那一刻,"老宋这才停住,并且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退了几步,停下,然后又连连往后退,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方去"。三退!小说中这种同意反复的句子比比皆是,却是别具匠心,出奇制胜,完全是王祥夫式的句式--一种具有创新精神的叙述语言,彰显了作者对所写对象深刻独到的理解与把握。

     作者的笔居然是这样血淋淋地直抵人物的内心深处,让你读之忍不住唏嘘感叹!人心比,都一理。读着老宋一边修桥砌砖,一边反反复复、不停歇地和儿子说话,真是不由得要让人大动肝肠。小说的这种贴近和拥抱心灵的咏叹,成为独一无二的一种"情调"氤氲全篇,从始至终,让人过目难忘。且看开篇头一句:"县里,怎么说呢?把那连个栏杆都没有的水泥桥叫做‘卡桑德拉大桥'"......结尾呢,就更催人泪下了:"县里终于要修桥了,修一座更大更结实的新桥。铲车的声音很大,‘轰隆轰隆'的。所以,没几个人能听到老宋的说话声,老宋朝着桥下小声说:

    ‘建设,建设,建设......'

   ‘建设,建设......'

    ‘  建设......'

     老宋想说什么呢,人们不知道,因为老宋忽然一下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老宋的手很大,两只大手把一张脸给捂得严严实实,但老宋的泪水还是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流了出来。"

     总之,这一个《桥》,果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

 

                                                                2008-10-8 咸阳家中

短篇小说:上边

---王祥夫
唯一以全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高居短篇小说类第一名)


    外边来的人,怎么说呢?都觉得上边真是个好地方,都觉着上边的人搬到下边去住是不可思议?这么一来呢,就显出刘子瑞和他女人的与众不同,别人都搬下去了,上边,就只剩了刘家老两口,好像是,他们是留下来专门看守上边的空房的。人们都知道,房子这种东西就是要人住才行,一旦没人住就会很快破败下来。一开始,人们搬下去了,但还是舍不得上边的房子,门啦窗子啦都用石头堵了,那时候,搬下去的人们还经常回来看看,人和房子原是有感情的。后来,那房子便在人们的眼里一点点破败掉,先是房顶漏了,漏出了窟窿。但是呢,既然不再住人,漏就漏吧,结果那窟窿就越漏越大,到后来,那房顶就会慢慢塌掉。人们一开始还上来得勤一点,到了后来,下边的活计也忙,人们就很少上来了。有些人家,虽然搬下去了,但上边还有一些碎地,零零星星的碎地,一开始还上来种,到了后来,连那零零星星的碎地也不上来种了。这样一来呢,上边就更寂寞了,人们倒要奇怪老刘家怎么不搬下去?外边的人来了,就更是觉得奇怪。村子破败了,味道却出来了,好像是,上边的村子要是不破败倒没了味道,破败了才好看,而这好看的破败和荒凉之中却让人意外地发现还有户人家在这里生活着,却又是两个老人。这就让这上边的村子有了一种神秘感,好像是,老刘家真是与众不同了。这倒不单单因为老刘家的儿子在太原工作。

  人们把这个村子叫“上边”,因为它在山上,村子的后边也就是西北边还是山,山后边呢,自然还是山。因为是在山里,房子便都是石头盖的,石头是那种白色的,给太阳晒得晃眼。村子里的道路原是曲曲弯弯的,曲曲弯弯的道路也是石头铺的,是那种圆石头,起起伏伏地铺过来铺过去,道路两边便是人家,人家的墙也是石头砌的,高高低低的石头墙里或是一株树,或是刘子瑞今年种的玉米,今年的雨水又勤,那玉米就长得比往年格外好,绿得发黑,年轻力壮的样子。既然人们都不要那院子了,老刘便在那荒败的院子里都种上了庄稼,这样可以少走一些路,村子外的地就可以少种一些。老刘的院子呢,在一进村不远的地方,一进去,左手是三间矮房,窗台下就是鸡窝。右手是一间牲口棚,那头驴在里边站着,嘴却在永远不停地动。驴棚的顶子上晒满了玉米,紧靠着牲口棚是一间放杂物的小房,房顶上堆满了谷草,房子里是那条狗,来了人会扑出来,却给铁链子拴着。因为给铁链子拴着就更愤怒了,不停在叫,不停在叫,也不知是想咬人一口还是想让人把它给放开。而那些鸡却不怕它,照样在它的身边寻寻觅觅,有时候呢,还会感情暧昧地轻轻啄一下狗,亲昵中有些巴结的意思,又好像还有些安慰的意思在里边。老刘家养了一院子的鸡,那些鸡便在院子里到处刨食,这里刨一个坑,那里刨一个坑,坑里有什么呢?真是让人莫名其妙。有两只鸡不知是老了还是得了什么病,最近毛都脱光了,露出红红的鸡皮,好像是,鸡也知道好看难看,别的鸡也许是嫌这两只鸡太难看,便不停地去啄它,你啄一下,我啄一下,这两只鸡身上的毛便更少。鸡这种东西,原来都是势利眼,刘子瑞的女人把玉米往院子里一撒一撒,这就是在喂鸡了,而那些鸡却偏偏不让这两只脱了毛的鸡吃食,只要这两只鸡一表现出要吃食的欲望,别的鸡就舍弃了吃食而对那两只鸡群起而攻之。有时候,这两只鸡简直就给啄晕了,就缩在土坑里,闭着眼,像是死了,却是活着。等别的鸡吃完了,这两只鸡才敢慢慢慢慢站起来,脱了毛的鸡真是难看,红红的,腿又是出奇地长,每迈一步都很夸张的样子,啄食的时候,要比别的鸡慢好几拍,好像是,那只是一种试探,看看别的鸡是不是同意自己这么做。这也是一种日子。

  日子呢,是什么意思?仔细想想,倒要让人不明白了。比如就这个刘子瑞,天亮了,出去了,去弄庄稼去了,他女人呢,踮着小脚去喂驴,然后是喂鸡,然后呢喂那条狗。日头高起来的时候又该做饭了,刘子瑞女人便又踮着小脚去弄了柴火,把灶火点着了,然后呢,去洗山药了,洗好了山药,那锅里的水也开了,便下了米。锅里的水刚好把米埋住,这你就会明白刘子瑞女人是要做稠粥了。水开了后,那米便被煮涨了,水不见了,锅里只有“咕咕嘟嘟”的米,这时候刘子瑞的女人便把切好的山药片子一片一片放在了米上,然后盖了锅盖。然后呢,便又去捞来一块老腌菜,在那里“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地切。然后是,再用水淘一淘,然后是,往老腌菜丝里倒一点点麻油。这样呢,饭就快要做好了。饭做好的时候,刘子瑞的女人便会出去一回回地看,看一回,再看一回,站在院子的门口朝东边看,因为刘子瑞总是从那边上来。她在这院门口简直就是看了一辈子,从前呢,是看儿子回来,现在呢,只有看自己的男人。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着自己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搬到下边去住?好像是,她怕这个她住了一辈子的村子寂寞,她对村子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要是自己走了呢,她常常问自己,那庄稼,那树,那鸽子该怎么办?要是儿子一下子从太原回来呢?怎么办?她这么一想的时候,就好像已经看到了院子里长了草,房顶上长了草,好像是,都已经看到了儿子站在院门口失望的样子。儿子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回来过了。好像是,她现在已经习惯了。

  当时,下村的刘泽祖就是从东边的那条路把儿子给他送来的。儿子当时才六岁,看上去呢,像是三四岁,太瘦太小。村里的人都说怕这孩子不好活,说不要也罢。刘泽祖呢,说这孩子也不知是哪里的?在麻镇走来走去跟个狗似的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又不是麻镇上的人。镇上的人说天也要冷了别把这孩子冻死,谁家没孩子就把他领走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刘泽祖当时正在镇里开村干会,就把这孩子给刘子瑞背了回来。这都是多会儿的事情了。人们都知道刘子瑞的女人不会生孩子,她是三十岁上抱的这孩子,这孩子来刘子瑞家的时候已经六岁,这孩子叫什么?叫刘拴柱,意思全在名字里了,是刘子瑞和他女人的意思。这孩子也真是争气,上学念书都好。在上边村住,要念书就要到下边去,多少个日子,树叶子一样,原是算不清的,刘子瑞的女人总是背了这个拴柱往下边村送,刘子瑞的女人偏又是小脚,背着孩子,那路怎么好走?下坡,叉着腿,一步一步。一年级,两年级,三年级就是这样过来的,天天都要送下去,放学的时候,还要再下去,再把拴柱背回来,一直到上四年级那年冬天,是刘子瑞女人大病了一场,山里雪又大,刘子瑞又正在修干渠,刘子瑞的女人才不再接送这个孩子。人们都说生的不如养的亲,这话什么意思呢?刘子瑞的女人再清楚不过,亲就是牵肠挂肚。比如,一到拴柱下学的时候,刘子瑞的女人就坐不住了,要到院子外去等,等过了时候,她便会朝外走,走到村巷外边去,再走,走到下边的那棵大树那边。再走,就走到村外了。那小小的影子呢,便也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一点大起来也就走近了。日子呢,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又过来。就是现在,天下雪了,刘子瑞女人就会想儿子那边冷不冷?刮风呢,刘子瑞女人就又会想儿子那边是不是也在刮风。儿子上中学时的笔记本子,现在还在柜顶上放着。柜顶上还有一个铁壳子闹钟,现在已经不走了,闹钟是儿子上学时买的。闹钟上边是两个镜框,里边是照片,儿子从小到大的笑都收在那里边。镜框里边还有,儿子同学的照片。还有,儿子老师的照片。还有,儿子搞过的一个对象,后来吹了,那照片却还在那里。刘子瑞的女人有时候还会想:这姑娘现在结了婚没?还有,一张请帖,红红的,什么事?请谁呢?刘子瑞女人亦是不知道,总之是儿子拿回来的,现在,也在镜框里。

  玉米是个好东西,玉米可以煮上吃的时候也就是说快到秋天了。今年上边的玉米长得出奇的好。玉米棒子,怎么说呢,用刘子瑞的话说“长得真像是驴球!”刘子瑞上县城卖了一回驴球样的玉米,他还想再去多卖几回,他发愁地里的玉米怎么收?收回来怎么放?房顶上都堆满了,总不能让玉米在地里待着。偏巧呢,天又下开了雨,而且是下个不停。屋子又开始漏了。刘子瑞上了一回房,又上了一回,用塑料布把房子苫了一回,但房子还是漏。刘子瑞女人把柴禾抱到了东屋里,东屋的炕上摊了些粮食,炕着。东屋也漏,炕上便也放几个盆子。刘子瑞的女人时不时要去倒那盆里的水,端着盆,叉着腿,一下,一下,慢慢出去,院子里简直就都是稀泥。那些鸡算是倒了霉,在驴圈门口缩着发愁,半闭着眼,阴阳怪气的样子。那两只脱毛鸡好像要把头和翅子都重新缩回到肚子里去,或者是,想再缩回到一个蛋壳里去,只是,现在没那么大的蛋壳。刘子瑞的女人把盆子里的水一盆一盆都倒在院子外边去。院子外边的村道是个斜坡,朝东边下去,道上的石头都给雨淋得亮光光的,再下去就是一个小场面,刘子瑞现在就在那小场面上收拾庄稼,场面上那个黑石头小碌碡在雨里黑得发亮。雨下了几天呢?足足下了两天,地里的玉米长得实在是太高了,雨下得地里的玉米东倒西歪,像是喝醉了。玉米棒子太大了,一个一个都驴球样垂了下来。雨下了两天,然后是暴太阳,这才叫热,房顶,院子,地里和远远近近的地方都冒着腾腾的蒸汽,像是蒸锅,只不过人们都把这种汽叫做雾。太阳也许是太足了,又过了几天,地就全干了。上边村的地是那种细泥土,那土简直要比最细的箩筛出的莜面还要细,光脚踩上去那才叫舒服。院子里,鸡又活了,又都东风压倒西风地互相啄来啄去。鸡的爪子,就像是一把把小耙子,不停地耙,不停地耙,把院子里的土耙得不能再松,土耙松了,鸡就要在土里洗澡了:土是那么的干爽,那么的细粉,热乎乎的,鸡们是高兴的,爪子把土刨起多高,然后是翅子,把土扬起来,扬起来,身子一紧,接着是一抖,又一紧,又一抖。好像是,这样还不够,鸡们有时候也是有创意的,有的鸡就飞到房上去,要在房上耙。刘子瑞的女人就不依了,骂了。房顶上能让鸡耙吗?刘子瑞的女人就一遍遍地把鸡从房顶上骂下来,那鸡竟也懂,她在那里一骂,鸡就飞到了墙头上,好像是,懂得害羞了,小冠子那个红,一抖一抖的。但鸡是没有上过学的,不懂得什么是纪律,过一会儿就又飞到了房顶上。刘子瑞的女人就又出去骂,忽然呢,她愣住了,或者,简直是吓了一跳。是谁上了房?从后边,上去了,“唿哧、唿哧”地赶房上的鸡,房上的鸡这下子可给吓坏了,叫着从天而降: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好像是在说“妈呀,妈呀,妈妈妈呀!”是谁?谁上了房,刘子瑞的女人不是用眼,是凭感觉,感觉到房上是谁了。是不是拴柱?刘子瑞的女人问了一声,声音不大,像是怕把谁吓着。房顶上的塑料布给从房后边“哗啦哗啦”扯下去了,答应的声音也跟着到了房后。是不是拴柱?刘子瑞的女人知道是谁了,但她还是又问了一句,声音不大,紧张着,好像是,怕吓着了谁。房上的塑料布子,刘子瑞早就说要扯下去了,要晒晒房皮,但刘子瑞这几天让玉米累得不行,一回来就躺在那儿了。刘子瑞女人绕到房后边去了,心是那样的跳,刘子瑞女人绕到房后去了,好像是,这又是一个梦,房后边怎么会没有人?人呢?她急了。妈你站开。儿子却又在房上说话了,他又上了房,去把压塑料布的一块青砖拿开。妈你站开。儿子又在房上说,塑料布子,从房上“哗啦”一声,落下来了。刘子瑞女人看到儿子了,叉着腿,笑着,在房上站着,穿着牛仔裤,红圆领背心。房顶上有窟窿了。儿子在房上说,弯下了腰,把一只手从那窟窿里伸进去。然后呢,儿子又从房上下来,然后呢,又上去,然后呢,又下来。儿子把一块木板补在了那窟窿上,然后又弄了些泥,把那窟窿抹平了。刘子瑞女人在下边看着房上的儿子,儿子每直一下身,每弯一下身,刘子瑞女人的嘴都要随着一张一合。儿子弄好了房上的窟窿,要从房上下来了,先探下一条腿,踩在了墙上,刘子瑞女人的嘴张开了,儿子站稳了,她的嘴就合上了。儿子又在墙上弯下身子,从墙上又探下一条腿,刘子瑞女人的嘴又张开了。刘子瑞女人站在那里给儿子使劲儿,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地给儿子使劲。忽然,她想起做饭了。她慌慌地去地里掰了几棒玉米,想了想,又慌慌地弄了一个倭瓜来。倭瓜硬得简直就像是一块石头,这是多么好的倭瓜,但还是给切开了,她一下一下把籽掏尽了,锅里的水也要开了。她把玉米,先放在锅里,倭瓜再放在玉米的上边。锅烧开后,她又去打了一碗鸡蛋。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想哪只鸡哪只鸡该杀?鸡都在下蛋,哪只都不该杀。公鸡呢,更不该杀。刘子瑞的女人就出去了,先是去了小场面那边,探探头,那边没有刘子瑞的人影。她站在那里喊了:嘿———她喊了一声还不行,又喊了一声:嘿———她这么一喊呢,刘子瑞就从玉米地里探出头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女人喊自己做什么?嘿———刘子瑞也嘿了一声,对他女人说自己在这儿呢,有什么事?这下子,刘子瑞才知道儿子回来了,并且知道自己女人是要让自己到下边去买只鸡来,家里的鸡都下蛋呢。

  刘子瑞便马上下去了,去了下边的村子,去买鸡,下边村子有不下蛋的鸡,他走得很急,出汗了,脸简直比下蛋鸡的脸还红,这是庄户人的脸,很好看的脸,脸上还汪着汗,在额头上的皱纹里。酒呢,还有两瓶,就不用买了。刘子瑞在心里想,还是儿子上回回来时买的。烟呢,该买一盒儿好一点的,买什么牌子的呢?刘子瑞在心里想。刘子瑞忽然觉得脚下不对劲儿了,下去的路和地里不一样,都是石头,不像地里的细土是那么让人舒服。鞋还在玉米地里呢。刘子瑞想想,还是没回去,就那么光脚去了下边。路边的玉米长得真壮,绿得发黑,一棵挨着一棵,每一棵上都吊着一两穗大得让人吃惊的棒子,真像是好后生,一伙一伙地站在那里炫耀他们的大玉米棒子。过了玉米地,又是一片高粱地,高粱也长得好,穗子头都红了,红扑扑的,好像是姑娘,挤在一起在那里站着,好像是,因为她们看到了玉米地那边的大棒子,害羞了,脸红了。这他妈的真是一个好秋天。

  雨水这东西是个怪东西,如果下足了,那简直就是对地里的庄稼的一种怂恿,长吧,长吧,使劲长吧。而且呢,雨水一足,季节也好像是给怂恿的放慢了脚步,没有那么足的雨水,地里的庄稼就会早早地黄了,没信心了,秋天也会跟上来了。

  儿子回来了,先是在地里忙了一天,把收下的玉米十字披开搭在树上。然后去了一趟下边,去看了看他的同学。隔一天,又把同学招了上来,来做什么?来给房子上一层泥,这么一来呢,刘子瑞这里就一下子热闹了。和刘拴柱现在是个能干的城里人一样,他的同学现在都是能干的庄稼人。以前还看不出来,现在在一起一干活就看出来了,刘子瑞的儿子干活就有些吃力了。他先是去和泥,先和大蒅泥,也就是,把切成寸把长的莜麦秸和到泥里去,莜麦秸先在头天晚上用水泡软了,土也拉回来了,都堆在院子外窄窄的村道上,反正现在也没人在那村道上走来走去。刘子瑞的儿子把莜麦秸先散在土堆上,然后用耙把莜麦秸和土合起来,这是个力气活儿,规矩的做法是用脚去踩,“咕吱咕吱”地把泥和草秸硬是踩在一起。刘子瑞女人烧了水,出去看了一回儿子在那里和泥,出去看了一回还不行,又出去看了一回,好像是不放心。儿子踩泥的时候,她站在那里嘴一动一动地给儿子使劲。她看着儿子踩一回,又用耙子把泥再耙一回,把踩在下边的草秸再耙上来,然后再踩。儿子用耙子耙泥的时候,先是把耙子往泥里用力一抓,身子也就朝前弯过去,往起耙的时候,儿子的肩上的肩胛骨就一下子上去,上去,那是在使力气,肩胛骨快要并到一起的时候,耙子终于把一大团泥草耙了起来。儿子在那里每耙一下,刘子瑞的女人的嘴就要张开一回,泥草耙好一堆,她的嘴也就合上一回。她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子耙泥,然后又慌慌地回去,去端开水了。拴柱,喝口水。刘子瑞女人对儿子说。儿子呢,却说不喝不喝,现在喝什么水?我给你把水放这儿,你咋不喝点儿水?刘子瑞女人又对儿子说。不喝不喝。儿子又耙好了一堆,直了一下腰,接着又耙。你不喝一会儿又要上火了。刘子瑞女人对儿子说。不喝不喝。儿子还是说。刘子瑞的女人闻到儿子身上的汗味儿了,她对这种汗味儿是太熟悉了,这让她觉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这让她有些恍惚,又有些说不出的兴奋。她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儿子和泥。这时候有人从院子里出来了,说房上要泥呢,拴柱你和好了没?行了行了,拴柱说,连说和好了和好了,我这就来。从院子里出来的人又对刘子瑞女人说,婶子您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待会儿小心弄您一身泥。刘子瑞女人便又慌慌地回到了院里。刘子瑞的院子里,好像是,忽然有了某种欢快的气氛,这种欢快挺让刘子瑞女人激动的。那两个人在房上,是刘子瑞儿子的同学,其中一个会吹笛子,叫刘心亮。小的时候就总是和刘子瑞的儿子一起吹笛子。另一个早早结了婚,叫黄泉瑞,人就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现在呢,好像是因为和过去的同学一起劳动又欢快了起来。刘子瑞的儿子这时拖了泥斗子过来,要在下边当小工,要一下一下把泥搭到房上去,这其实是最累的活儿。刘子瑞的女人站在那里,心痛地看着儿子。她忽然冲进屋去,手和脚都是急慌慌的样子,她去给儿子涮了一条毛巾,儿子却说现在干活儿呢,擦什么擦?儿子把一勺泥,一下子,甩到房顶上去了。给,给,刘子瑞女人要把手巾递给儿子。不擦不擦。儿子说,又把一勺泥,一下子,甩到房顶上去了。要不就喝口水?刘子瑞女人说。不喝不喝。儿子说,声音好像有些不满,又好像是不这样说话就不像是她的儿子。仔细想想,当儿子的都是这种口气,客气是对外人的,客气有时候便是一种距离。刘子瑞女人的心里呢,是欢快的,人好像也一下子年轻了。她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绕到后边去,看了一回刘子瑞在后边一点一点补墙洞。然后她合计她的饭去了。她合计好了,要炒一个鸡蛋韭菜,韭菜就在地里,还有一个拌豆腐,还有一样就是烩宽粉。肉昨天已经下去割好了,晚上已经在锅里用八角和花椒炖好了。乡下做菜总是简单,一是没那么多菜,二是为了节省些柴禾。总是先炖肉,肉炖好了,别的菜就好做了,和豆腐在一起再炖就是一个肉炖豆腐,和粉条一起做就又是一个肉烩粉条子,还要有一个山药胡萝卜,也要和肉在一起炖。刘子瑞的女人在心里合计好了,再弄一大锅稀粥,等人们干完活儿就让他们先喝两盅,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蒸糕。刘子瑞女人先用大锅熬粥,儿子从小就喜欢喝豆粥,她在锅里下了两种豆子:小红豆和绿豆,想了想,好像觉得这还不够,又加了一些羊眼豆,想了想,又加了些小扁豆。

  给房子上泥的活不算是什么大活儿,但吃饭却晚了。好像是,这顿中午饭都快要和晚上饭挨上了。人们上完了第一层大蒅泥,要等它干干,到了明天就再上一层小蒅泥,等它再干干,然后还要上去再压,把半干的泥压平实了。人们现在都忙,第一天,刘子瑞儿子的那些同学帮着刘子瑞家干了一天。第二天,又上来,又帮着干了一天。晚上吃过饭,刘子瑞儿子的同学就都又下去了。第三天,是拴柱,一个人上了房,在上边仔细地压房皮,先从房顶后边,一点点一点点往前赶。头顶上的太阳真是毒,刘子瑞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后边上了房,要给儿子身上披一件单布衫子。不要不要不要。儿子光着膀子说,好像有些怪她从下边上来。我要我不会下去取?谁让您爬梯子?儿子说。过不一会儿,刘子瑞女人又从后边踩梯子上来了。给你水。她给儿子端上来一缸子水。不要不要,我不渴。儿子一下一下地压着房皮。你不喝你小心上火。刘子瑞女人说。我渴我不会下去喝?谁让您爬梯子。儿子说,好像是,不高兴了。刘子瑞女人这边呢,好像是在下边怕看不清楚儿子,所以,她偏要爬那个梯子,下去了,但她马上又扒在了梯子上。这会儿,她就站在梯子上看儿子在那里压房顶。儿子把泥铲探出去,压住,又慢慢使劲拉回来,再把泥铲探出去压住,再慢慢慢慢使劲拉回来。儿子每一使劲儿,刘子瑞的女人便把嘴张开了,到儿子把泥铲拉回来,松了劲,她也就松了劲,嘴又合上了。你喝点儿水,你不喝水上了火咋办?刘子瑞的女人又对儿子说。您下去吧,下去吧。儿子说。你喝了水我就下。刘子瑞女人说。儿子只好喝了水,然后继续压他的房皮,压过的地方简直就像是上了一道油,亮光光的。刘子瑞的女人就那么在梯子上站着,看儿子,怎么就看不够?

  儿子压完了房顶,又去把驴圈补了补。鸡窝呢,也给加了一层泥。儿子说,做完了这些,再把厕所修修,下午就要往回赶了。他这么一说,刘子瑞女人就又急了。急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其实她昨天晚上就知道儿子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了。她迈出院子去,跟着儿子,好像是,怕儿子现在就走。儿子呢,昨天和黄泉瑞说好了的,要去他那里先弄一袋子水泥上来,要修修厕所了。家里的厕所不修不行了。儿子说要在走之前把厕所给再修一修。这会儿,儿子下去取水泥了。刘子瑞女人已经把鸡都圈了起来,怕它们上房,怕它们到处刨。儿子去了没有多大工夫就把水泥从下边扛了回来。沙子是早备下的,儿子现在做活儿就是麻利,很快,就把厕所给弄好了,弄了两个台,还抹得光光的。正好可以蹲在上边。儿子说可千万等干了再用,又嘱咐他妈千万要把鸡和狗都拴好了,别把刚刚弄好的水泥弄糟了。儿子又看看天,说最好是别下雨。刘子瑞女人跟在儿子后边就也看看天,也说是最好别下雨。儿子进屋去了,刘子瑞女人也忙跟着进屋。儿子说下午就要走了,再在炕上躺躺吧,城里可没有炕。儿子用手巾把脸擦了擦,又把脚擦了擦,就上了炕。刘子瑞女人知道儿子是累了,儿子上了炕,先是躺在炕头那边,躺了一会儿说是热,又挪了挪,躺到了炕尾。不一会儿,儿子就睡着了,天也是太热,和小时候一样,儿子一睡着就出了一头的汗,人呢,也就躺成个“大”字了。刘子瑞女人想好了,中午就给儿子吃抿面条,接风的饺子送风的面。她一边揉着面,一边看着儿子。刘子瑞这时候去了地里,说是要让儿子带些玉米去给那些城里人吃,他去掰玉米去了。屋里院外这时又静了下来,鸡和狗都让关在圈里,它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大白天把它们关了起来?它们的意见这会儿可大了,简直是怨气冲天,便在窝里拼命地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叫一气,忽然又停了,好像要听听外边的反应,然后再叫。

  坐在那里,慢慢慢慢揉着面,刘子瑞女人忽然伤起心来。什么是梦呢?人活着就像个梦。儿子现在躺在炕上,忽然呢,马上就要走了,那么点儿,那么点儿,当时他是那么点儿,在自己的背上,让他下来多走半步他都不肯,有时候要背他他偏又不让。两个人都在地上走就都费鞋!妈背着你就省下一个人的鞋!刘子瑞女人还记着当年自己对儿子这么说。刘子瑞女人也不知道自己给儿子做过多少双鞋,总是一双比一双大。那个猪槽子呢,刘子瑞女人忽然想起了那个褪猪的大木槽。以前总是她,把儿子按在那个猪槽子里洗澡,左手按着右手洗,右手按着左手洗,按住上边洗下边,按住下边洗上边。以前,她还把儿子搂在一起睡,冬天的晚上,睡着睡着,儿子就会拱到自己的被子里来了。好像是,不知出了什么怪事,儿子怎么就一下子这么大了。刘子瑞女人忽然抹起眼泪来。面揉好了,她用一块湿布子把面团蒙了,让它慢慢饧。然后,她慌慌张张去了东屋,去了东屋,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站了一下,又去了院子里,儿子穿回来的衣服她都给洗了一过,都干了。她把衣服取了下来,放在鼻子下闻闻,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穿回来的那双球鞋,她也已经给洗了一过,放在窗台上,也已经干了。她把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儿子的味儿。还有那双白袜子,她也洗过了,她把它从晾衣服绳上取了下来,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的味道让她有说不出的难过。她把儿子的衣服和袜子闻了又闻。

  刘子瑞的儿子是下午两点多走的,吃过了他妈给他擀的面,面是用井水过了一下,这就让人吃着舒服。吃过了饭,刘子瑞女人心里就有点受不住了,她已经,把儿子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那么大一个蛇皮袋子,里边几乎全是玉米。刘子瑞要送一送儿子,好像是,习惯了,儿子每次回来他都要送一送,送到下边的站上去。东西都收拾好了,刘子瑞也下了地。刘子瑞女人一下子受不了啦,好像是,这父子两个要扔下她不管了,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这种心情,想哭,又不敢哭泣。这时候,儿子出去了,她在屋里看着儿子,她的眼睛现在像是中了魔道,只会跟着儿子转来转去,儿子去了院子西南角的厕所,但儿子马上又出来了,然后,就像小时候那样,叉腿站在院子里,脸冲着厕所那边,做什么?在撒尿。原来厕所的水泥还没干呢。儿子像小时候一样把尿撒在院子里了。院子里的地都让鸡给刨松了,又干又松,脚踩上去真舒服。刘子瑞女人在屋里看着儿子叉着腿在院里撒尿。刘子瑞也朝外看着,他心里也酸酸的。等干了再用,现在一用就坏了。儿子撒完了尿,又从外边进来了,说水泥还要干半天,别让鸡刨了。是是是,放出来就刨了,我一辈子不放它们。刘子瑞女人说。该走了该走了,再迟就赶不上车了。儿子又说,故意看着别处。刘子瑞女人心就“怦怦”跳开了。玉米也太多了吧?儿子说,拍拍那一大袋玉米。不多不多,要不,再掰些?刘子瑞说。儿子笑了,说又不是去卖玉米,这么多。不重吧?刘子瑞女人对儿子说。不重不重。儿子说,把那一袋子玉米就势上了肩,这一上,就再不往下放了。那我就走了。儿子说,故意不看他妈,看别处。

  刘子瑞女人跟在刘子瑞和儿子的后边,踮着小脚,一直把儿子送到了村子边,然后就站在那里看儿子和自己男人往下走,一点一点变小,天那么热,日头把周围的白石头照得让人睁不开眼。儿子和自己男人一点一点变小的时候,刘子瑞女人就开始哭,眼泪简直是“哗哗哗哗”地流。她一直站着,直到儿子和自己男人的人影儿小到一下子不见了。她再看,就只能看到庄稼,远远近近的庄稼。石头,远远近近的石头。还有,再远处蓝汪汪的山。这一切,原本就是寂寞的,再加上那远远近近蚂蚱的叫声,它们要是不叫还好,它们一叫呢,就显得天地都寂寞而旷远了。

  刘子瑞的女人回去了,慢慢慢慢回去了。一进院子,就好像,一个人忽然梦醒了,才明白过来房子是重新抹过一层泥了,那泥还没怎么干,湿湿的好闻。驴圈也抹过了,也还没干,湿湿的好闻。鸡都给关在圈里,院子里静静的,这就让刘子瑞的女人有些不习惯。好像是,自己一下子和自己的家有些生分了。她进了屋,心里好像一下子空落落的。儿子昨天还在炕上躺着,坐着,说着,笑着,还有儿子的同学,这个在这边,那个在那边,现在是什么也没有。儿子一回来,这个家就活了,其实呢,是她这个做妈的心活了。刚才还是,儿子的鞋在炕下,儿子的衣服在绳上搭着,儿子的气味在屋里弥漫着。现在,一下子,什么也没了。刘子瑞的女人又出了院子。好像是,屋子里再也不能待了,不能待了!不能待了!刘子瑞的女人站在了院子里,院子现在静了。昨天,儿子就在房檐下给房上上泥,上累了,还蹲在那块儿地方抽了一支烟。昨天,儿子的同学在这院里走来走去。现在呢,院子里静得不能再静。刘子瑞女人一下子看到了什么?嘴角抽了抽,像是要哭了,她慌慌张张地过去了,靠厕所那边的地上,湿湿的,一小片,但已经翘翘的,是儿子临走时撒的尿。刘子瑞女人在那湿湿翘翘的地方站定了,蹲下了,再后来呢,她把手边的一个盆子拖过来,把那地方牢牢盖住了,又哭起来了。

  第二天呢,原来的生活又好像是一下子变回来了。刘子瑞早上起来又去了地里,弄他的庄稼。刘子瑞女人,起来,先喂驴,然后喂那些鸡。鸡给关了整整一天,都好像疯了,又是抖,又是跳,又是叫。那只公鸡,精力怎么就会那么旺?一个挨一个往母鸡身上跳,那两只脱毛鸡,受宠若惊了,半闭上眼睛,欲仙欲死的样子,接受那公鸡的降临。又好像是给关了一天关好了,红红的鸡皮上顶出了尖尖白白的毛根儿,但还是一样的难看。刘子瑞的女人做完了这一切,便又在那倒扣的盆子边站定了,她弯下身子去,把盆子,慢慢慢慢,掀开了,盆子下边是一个干干的翘起来的泥碗样的东西,是儿子给她留下的。没有人能够听到刘子瑞女人的哭声,因为上边的村子里再没别人了。那些鸡,它们怎么会懂得主人的心事?它们吃惊地看着刘子瑞的女人,蹲在那里,用手掀着盆子,看着被盆子扣住的那块地方,呜呜咽咽……

  隔了半个多月,又下过几场雨,刘子瑞儿子山下的同学黄泉瑞这天忽然上来了。来取泥铲子,说也要把家里的房顶抹一抹,今年好像是到了秋后雨水要多一些。黄泉瑞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然后下去了。走的时候,黄泉瑞站在院子里看看,说这下子收拾得好多了,鸡窝像个鸡窝,驴圈像个驴圈。黄泉瑞还看到了院子里地上扣的那个盆子,他不知道地上扣个盆子做什么?他对刘子瑞女人说拴柱过年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再上来,来好好喝几口。他还说:还是拴柱好,现在是城里人了。他还说:城里就是比乡下好,过几年拴柱要把婶子接到城里去住。他还说:回去吧,我一个晚辈还让您送,您看看您都送到村口了,您不能再送了。他还说:过几天,也许,拴柱就又要回来了……

  山上是寂寞的,远远近近,蚂蚱在叫着,它们为什么不停地在那里叫?也许,它们是嫌山里太寂寞?但它们不知道,它们这么一叫,人的心里就更寂寞了。

 

王祥夫短篇小说《归来》

 

怎么说呢,今年的杏花开过后,忽然又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但化得也很快,才半天,地上的雪就全没了,村里村外,是到处一片泥泞,又起了雾,远远近近一片模糊,走近了,要喊,才会知道对方是个谁。人们这几天都很忙,忙着种葱的事。吴婆婆家的人是该回来的都从外边匆匆忙忙赶回来了,吴婆婆再也下不了地了,谁让地那么滑,吴婆婆滑了一跤就去了。这种事情,家里人即使离得再远也是要往回赶的。在乡下,娶媳妇和死人是最大的事,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大?吴婆婆的小儿子,也终于带着他在外边娶的四川媳妇赶回来了,都已经三年了,婆婆的小儿子总说是等过年的时候一定会来把媳妇带给婆婆看,但他总是忙,孩子不觉已经一岁了,两岁了,现在都已经三岁了,婆婆忽然一下子就不在了。现在好了,婆婆的小儿子三小带着媳妇和已经三岁了的孩子从外边赶回来了。他一回来,先是去了村南那个家,路上都是泥,很滑,他是跌跌撞撞,他的媳妇因为抱着孩子,就更加跌跌撞撞。村南那个家没人,三小和他媳妇抱着孩子又去了村西那个老屋,老屋顶上堆的那几垛草都黑了,像是一顶烂帽壳子,一见老屋,三小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三小的媳妇从来都没见三小这样过,在外边再难再苦也没见过他这样过。她连声说:“三小,三小,三小,”三小是连走带跑,几步就抢进了院子,那口棺材已经彩画过了,上边是既有荷花也有牡丹,就停在院子正当中的棚子下,棺材前边的供桌上也是花花绿绿,一盘子馒头,一盘子梨,还有一盘香烟,婆婆抽烟吗?婆婆哪会抽烟。但人客来了是要抽的,点支烟,上支香,磕个头,就算是和吴婆婆道别了,是永远的道别。三小从外边进来了,一只胳膊朝前伸着,往前抢着跑,像是要够什么东西,但那东西他是永远也够不着了,他跪下,往棺材那边爬。屋里忙事的人猛地听到有人从外边闯了进来喊了一声“妈——”,接着就是“呜——”的一声,是三小?屋里的人马上都白花花的跑了出来,可不是三小,还有,那是个谁?能不是三小的四川媳妇?三小的四川媳妇,瘦瘦的,而且黑,抱着儿子,跟在三小后边,人们便都明白她是谁了,“三小,三小。”有人在喊三小,是三小的大嫂,这几年老了也胖了。她这时把早已经给三小准备好的孝服孝帽拿了出来,三小和三小媳妇还有三小的儿子马上穿了起来,穿好孝服,三个人又都齐齐跪下,地下铺的是草秸,院里又马上腾起一片哭声。三小的儿子呢,也就是婆婆最小的孙子,却不哭,也不跪,东望望,西望望,把一个手指含在嘴里。这时婆婆的大儿子出现了,把小弟从地上拉起来。怎么说呢,这么一拉,三小就又大哭了起来,顿着脚。棺材刚刚油漆过,还有些黏手。三小的大哥又拉三小,要三小进屋,却忍不住“呀”了一声。三小回转身来,用另一只手紧紧攀住了他哥。三小的大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啊呀三小?”停停,声音颤得更加厉害:

“你这条胳膊呢?啊,这条胳膊呢?啊,三小?”

 

因为有雾,天很快就黑了下来。灯在雾里一点一点黄了起来,有人从外边进来了,又有人从外边进来了。有人从屋里出去了,又有人从屋里出去了。有人又来商量唱戏的事,但这事早就定下来了,这人喝过茶,便客客气气告辞了。最忙的是厨房那边,几个临时过来帮忙的亲戚和邻居都在那里洗的洗涮的涮。厨房和紧贴厨房那间屋的地上都是大盆子小盆子,有的盆子里是潲水,有的盆子里是要洗的菜。乡下人过日子,是,这一天和那一天一样,是,这一个月和那个月也一样。是,这一年和任何哪一年也没什么两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吴婆婆没了,像吴婆婆这样的老婆婆,只有在她没了的时候人们才会想到她曾经的存在,想到她平时怎么说话,想到她上次还拿出几个干桂元给人们吃,说是三小从外边捎回来的。吴婆婆的侄子也来了,这几年是更加的少言寡语,人长得虽很俊,但就是没什么话,因为长年做木匠活,手粗不说,背也有些驼,不是驼,是总朝前弯着那么一点。他是上午来的,来送祭馍,现在不时兴送馍了,送来的是十二个很大的面包,面包红彤彤的,已经摆在了那里,还有五碗菜,都是素菜,这地方的讲究,人一死,就只能吃素了。吴婆婆的侄子来了,代表娘家人,礼数到了,这也是最后一送。这个侄子是吴婆婆一手拉扯大的,他放下送来的馍就蹲到棺材后边去了,点了一支烟,没人能看到他的脸上都是泪。按规矩他要在姑姑这里住到姑姑出殡,但他心里还惦着明天往地里送葱苗的事。他蹲在那里抽烟,他看到了院墙下边的那头羊,是准备“领牲”用的,被人用绳子绊了腿,此刻正在那里吃地上的草秸,不是吃草秸,是嘴头子一动一动在找散落在草秸里的豆子。吴婆婆的侄子这时想得倒是他的父亲,死了许多年了,在地里打烟叶,一下子就倒下了,直到吴婆婆去世,人们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吴婆婆。这下好了,吴婆婆的侄子在心里说,就让姑姑和父亲在地下相见吧,说不定,他们此刻已经见了面,正拉着手,说着多年不见互相想念的话。吴婆婆的侄子要哭出声了,鼻子酸,但他怕自己哭出声,他用拇指和食指一下一下抹眼角的泪。这时有人在喊:“连成,连成。”他应了一声,眼泪就更多了,他把一只手捂在脸上。在心里,埋怨自己,上次来送红薯,怎么就没和姑姑多待一会儿,多说一会儿话?为什么自己总是忙?他朝棺材那边看了一眼,这时有人一迈一迈,过来了,“咯吱咯吱”,踩着地上的草秸,这地方的规矩,孝子到了晚上都要睡在棺材四周的草秸上。

“连成,就等你了。”是大小,三小的大哥。

三小的二哥呢,是个哑子。“呀呀呀,呀呀呀,”他只会“呀呀呀。”所以背后人们都叫他鸭子。

“鸭子哪去了?”有时候家里人也这么说。

“鸭子鸭子!”有时候吴婆婆也会这么叫,但鸭子听不到,小时候生病发烧把耳朵给烧坏了。

 

堂屋里的晚饭已经摆上了,热菜热饭腾起的汽团团的都在灯泡周围,因为办事,屋里特意换了大灯泡,白刺刺的悬在头上。无论出什么事,人们总是要吃饭。因为三小,这顿饭特意多加了一个肉菜,照例是炖肉。乡下办事,自家的三顿,不过是豆腐粉条白菜,如果来了人客,或再加一点点肉,肉都是早就炖好的,无论做什么菜,舀一勺子搅到菜里就是。连成比三小大一岁,小时候一起玩大。他们都坐下来,挨着,这样的晚饭,多说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但因为有酒,人们的话才慢慢多起来。端碗拿筷子前,先是,三小站起来,把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炖肉用一只手端起来放在大小的跟前,紧接着是大小亦站起来,把那碗肉又端起来往弟弟三小这边放过去,这便是乡下的的礼。然后一家人才开始动筷子吃饭。虽是一家人,也是先连喝三杯,然后是三小敬大哥大嫂,然后是,大哥大嫂再敬过三小。三小是用一只手拿起瓶子倒酒,然后放下酒瓶再用这只手端起酒杯敬酒,一只手来一只手去,让人看着很难过,三小把能喝酒的家人一一敬过,也敬过哑子二小,然后坐下吃菜。哑子二小只盯着三小看,忽然“呀呀呀”地叫起来,被大小用手势打住。但哑子二小还是用手指着自己的胳膊“呀呀呀”地喊,一桌的人都明白,哑子是在说三小的胳膊,大小又把他喊住,用手势告诉他别喊,“吃饭!”连成也是喝了酒,忽然,在旁边,抬起手,摸了一下三小的空袖筒:“三小,三小,三小。”想说什么,却又不说话了。“你那一份妈还给你留着呢。”三小的大哥忙又在一旁说,是接着刚才的话说,吴婆婆自己养的猪,去年杀了,给儿子闺女每人一份。三小的那份吴婆婆都用盐和八角揉好吊在那里,现在还挂在灶头上,红彤彤的。三小的大哥说完这话就不知再说什么,筷子在盘里挟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挟,收回来,却又去端酒杯。一家人,忽然团团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但忽然,又会找不出一句话要说。三小只是话少,人们都小心翼翼着三小胳膊的事,一条胳膊,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发生了什么事?三小受了多大的苦?怎么回事?谁都想知道,但谁都不敢问。忽然又说起种葱的事,今年春天的大葱贵的不得了。村里许多人家都准备多种些,但又怕到了秋天没人下来收。“这几天城里五块钱也只买三根大葱。”三小的大哥又有话了,他拿烟来比葱,“葱比烟都贵!”三小的大嫂把话接过来,说,“这几天村里人都去我娘家那边接小葱去了。”三小的大嫂是山东那边的人,“种葱其实是个苦事,要不停地拢,不停地拢,拢到后来地里的葱要比人还高,不这样哪有好葱白?”三小的大嫂接着说,说到后来不用再拢的时候还可以在葱垅里再种一茬小白菜,到时候,葱和小白菜一起出地头,因为有葱,小白菜又会不长虫子。这话,其实人人都知道,三小的大嫂这是没话找话。

“去,看看香完了没有?三小的大哥对三小大嫂说。

三小已经站起身,一迈腿,跨过凳子,抢先出去。

人们都略静一静,外边草秸“咯吱咯吱”响。

三小的大哥忽然放低了声音,趁三小出去,他想问问三小胳膊的事。

“三小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家里?”

三小的媳妇忽然低了头,用指甲抠桌上的饭粒,饭粒抠了放嘴里。“温州人。”三小媳妇说那个厂是温州人开的,做胶鞋的,刚刚开起,他也没多少钱,三小出事只给了八千块钱。三小媳妇又停停,说:“三小他咋能回来?咋也不能回来。”三小媳妇的声音很低,厨房里的人都过来围拢了听,三小媳妇又不说了,停片刻,又说:“三小他咋能回来,钱也没了,胳膊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又说:“那温州小张人其实挺好,他也没办法,他也没钱。”三小的媳妇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苦,嚼了一口菜,把菜再喂到到孩子嘴里,说三小现在还在那厂里,给人家看门,还养了一只羊,是奶羊,给孩子挤奶吃。又说,还在房后开了一小片地,种菜,给自己吃,现在,有菜吃了。三小媳妇不再说话,旁边的人,不知谁轻轻“唉”了一声,白刺刺的灯下,一张张脸都很白很紧。三小的大哥把自己筷子伸过去,有些抖,他挟菜,挟准了,筷子没收回来,却送到三小媳妇的碗里。三小大嫂也跟着挟菜了,挟一块肉,也没收回来,也送在三小媳妇的碗里,又挟一筷子,想想,放在三小的碗里,然后放下筷子出去了,“三小,三小,进来吃饭。”三小大嫂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声音只是颤,只隔片刻,三小大嫂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哭声。这时候哭,没人会有什么意见,但人们知道她此刻在哭什么,她进这屋的时候,三小才三岁。有时候下地,她后边背着三小,前边抱着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三小的侄子。三小的侄子也大了,长得英挺漂亮,去年秋天刚刚办过事,媳妇肚子里已经有了。因为怀孕,又属蛇,所以她不能过来,三小的侄子现在在厨下,这几天饭菜全靠他,他学厨子已经有一年多了。师傅说他那么高的个子学厨子是活受罪,整天哈着个腰,上灶的活儿个儿不能太高。“活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不受罪的。”三小的这个侄子说。三小的侄子从小和三小一起玩大,三年不见,见了却没话,叫一声“小叔”,把一盒留着总舍不得抽的好烟递过来。

外边,三小的大嫂住了哭,对三小说:“进屋吧,香还得一阵子。”她要三小进家,自己却忽然又哭起来。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在她心里,三小简直就和自己儿子一样。三小虽叫三小,但要是吴婆婆生在三小前边的那几个孩子没死,三小应该是七小或八小。三小的大哥比三小整整大出十六岁。

哑子二小,这时候从屋里“呀呀呀”地出来了,他过来,一手把住三小的那只空袖筒,急切地叫起来。从记事起,三小就没见哑子二小哭过,急了就是叫,再急了就是一头一脸的汗。哑子二小现在是一头一脸的汗,“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吴婆婆七十二了,生日是端午节那天,现在呢,却是清明还没到,端午节还远,但按阳历算,说七十二也对。七十二在村里是个好岁数,算得上是喜丧。所以要唱戏,现在村里的日子也好了,死人的排场也就是活人的排场。坟地那边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好在政府现在管的不是那么严了。地里,油菜花已经开得黄黄的一片,下过那一场雪,油菜花像是开得更满了,春天的花开得满秋天的菜籽就结的好。出殡的日子也都看好了。“二宅”原先定的日子是要在家里停十四天。村长王宝地不高兴了,取出一支烟递给“二宅”,“你怎么连这都不明白了?谁现在不是地里家里一大堆事!”“二宅”是本村的,明白村长王宝地的意思,便再看,这回看好了,吴婆婆在家里停七天即可,第八天出殡,“二宅”说“八”就是“发”。

“吴婆婆出殡占个八字,后人一定好发。”

“妈的!”村长王宝地说,“你这张嘴,对不对吧,你这样说也好听!”

王宝地这几天有事没事总要过来一下,村长王宝地是大小的同学,现在村里办什么事都要他说话。三小的大哥大小对村长说“领牲你来吧。”村长王宝地马上说“天光日月星,我算哪一颗?”王宝地的意思是,主持“领牲”这种事还是要村里岁数最大的来做,“也不走样。”村长说现在做什么事别说做好做赖,不走样就是好。这地方的乡俗,出殡的前一天要“领牲”,领过牲,那头羊宰割了,白事也就到了高湖,也就要结束了,是个交待。

“那就麻烦王伯。”大小说。

王伯是村长王宝地的父亲,事情就这样定下。虽然王宝地的父亲不是村里辈份最大的,也说的过去。村长说“我父亲在村里辈份不低,也不是为你那一份头蹄。”大小说“咱弟兄一场你说什么?”大小和王宝地说话的时候,那只羊,还在那里吃,它是不停地吃,只要地上有,它就吃。羊和猪,来到这世上,像是只知道吃,把自己吃肥,吃得浑身都是肉,像是在那里说,来啊,来啊,来把我杀了吃我的肉。王宝地忽然笑了一下,对大小说:“世事难得公平,挨这一刀的都是公货,还不知道配过没配过?”大小低声说:“瞎说,哪头公羊不是早早给阉过,还不都是不公不母。”大小说话的时候,那只羊歪了头朝这边看,猛然打了个嚏喷,又打了一个,声音很响。王宝地憋住,看定了大小,这不是笑的时候。大小却笑了一下,也看着那只羊,它又开始吃,找地上的豆子。大小在心里想,这两天两夜,吃了那么多豆子也不知能长几两肉?

“唉,三小。”村长王宝地说,“要不是办这事,谁能知道三小胳膊的事?”

“三小可怜,都不知他现在拉过屎怎么系裤子。”大小说。

“四川媳妇不赖,就是黑。”村长王宝地说。

三小的媳妇这时候正在厨房帮着择菜,三小的大嫂抱着三小的儿子在叠元宝,叠好,再“浮浮浮浮”吹鼓。

“黑了我让我爸过来。”村长王宝地站起来,往外走,说什么事都是高了就要低,都这么种葱不对头,到秋天出不去还不抓瞎?王宝地这么说,但他也没办法,“到秋天麻烦更多。”院门口的香椿树上,那只鸟还在跳来跳去,可能是想做窝了。香椿芽已经顶出来了,笔头大,紫红娇艳,再过一夜,那香椿芽就会变成两笔头,到长到三笔头,人们就会把它们摘下来。春天里的万物是一天一个样一夜一个样。

“这场雪下的好。”村长王宝地说。

“没这场雪我妈也去不了。”大小说。

“都是命,怨不得雪。”村长王宝地说雪是好东西,又说刘国跨媳妇要生了,这一胎是小子。

 

天黑后,王伯打着手电过来了,按规矩,先坐下吃过饭,也不喝酒,然后厨房那边收拾了,便开始领牲。

吴婆婆的子女和该来的亲戚也都准备好了。大小去让儿子把院门关了,那只羊也给牵了进来,吴婆婆的晚辈子女都在堂屋地上跪下,白花花的一地。羊现在没的什么可吃了,站在白刺刺的灯下,猛然又打了个嚏喷,脖子上的那两个垂下来的肉铃铛这时候看去可真像是铃铛了。水壶和酒碗都拿过来放在了王伯身边,王伯坐下来,面对着羊,羊眼睛又大又亮,仔细看呢,却又让人想笑,羊的眼睛仁儿却是一条竖着的缝。王伯他要和羊说话,这时候和羊说话并不是和羊在说话,而是在和吴婆婆说话。所以一屋子的人心都收紧了,都只觉得吴婆婆已经站在那里了,白刺刺的灯下,一屋子的人都看着羊。王伯做这事也不是一次,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知道该怎么做。羊却是从来都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给拉到屋子里,羊的脾性就是稳重,要是猪,便会不安,便会“吱吱”乱叫,便会乱拱,而它是羊,就站在那里,看着满屋子白花花跪在那里的人,头顶上的灯从上边照下来。羊的两只眼睛里,那两条竖着的缝,真是有那么点好笑。但没人笑。王伯开始问了。问之前,吴婆婆的亲人对着这只羊把头磕过,人人都明白,此刻,这羊便是吴婆婆。

“坟地呢,”王伯对羊说,“你也看过了,你满意不?”

王伯这一问,人们就都看羊的反映,羊没动,没人把王伯的话翻译成羊们的话,羊当然不懂。

“材呢,厚也够画得也好。”王伯又说。“牡丹西番莲,好着呢。”

羊站在那里不动。吴婆婆的家人都定定地看着羊。

“家里的事你就放心,戏也请下了,人们都来看了,都说好呢。”王伯说:“请的都是名角儿。”

羊这回动了,动了动后蹄子,像是要往后退,却朝前迈了一下。

“知道你爱看戏。”王伯说你是咱这村里最会看戏的人。

羊又动了一下,这回是把头掉到了一边,正对着三小。

“你是在看三小呢?”王伯说“三小远天远地地赶回来了,三小的媳妇也赶回来了,你是个福气人,你小孙子你也看到了,你高兴不?”王伯看定了羊,羊却又不动了。

“你娘家人也都来了,你也看到了,他们也都好,你就放心吧。”

羊呢,却又把头掉过去了,又朝着三小那边,三小嘴张大了,头往后仰,却又忍住,把嘴紧紧珉了。

“你又看三小呢?三小可好呢,好着呢,钱也能挣下,日子也过得好,你就放心,三小媳妇也好。”

羊呢,忽然朝前走了一步,正对着三小。就差喊出“三小”这两个字来。

三小忽然又张大了嘴,这一下怕是三小要忍不住了,三小把脸伏在了地下。

“你想三小了吧,知道你想他呢,他是你最小的儿子你能不想,三小都好,你也看到了。”王伯继续说。

羊却又不动了,正对着伏在地上的三小。

“唉,”王伯唉了一声,“你就放心吧。”

羊这时猛然把头一甩打了个嚏喷,这个嚏喷一打,羊身子就跟上抖了一抖。

“好好好,你满意就好。”王伯说。

这时的三小,已经哭出了声。

王伯说:“你看看三小,三小也想你呢。”

三小的四川媳妇也是泪流满面。

“你看看三小媳妇,多好的媳妇,你满意了吧?”王伯说。

这时候,羊却开始了走动,好像是,又要找吃的东西了,地上跪的都是人,它也没多大可以走动的地方,它又走到三小的身边,又站住了。这就让人们又重新紧张起来,它开始在三小的身上闻,屋子里的人开始流泪。三小大嫂哭出了声。二小“呀呀”了两声。领牲的事,他不明白,别人也很难用手势告诉他。
     “放心吧你就。”王伯说:“你放心吧你就。”王伯停停,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三小在外边好着呢,钱也能挣,身体也好,他媳妇也好,你孙子也好,房也买下了,电视冰箱都有,啥都不缺。到了秋里,三小还要在外边买房呢,你就放心吧。”王伯想想,又说,“你也都看到了,电冰箱,电视机,小汽车,样样都给你准备下了,你要什么也都有什么,你就放心吧。”王伯转转身子,把身边的水碗端起来,端平了,平到了羊头的上边,一屋子的人,此时声息全无,都定定地看着王伯手里的水碗,水从碗里浇了下来,羊惊了一下,猛然摇起头来。

“好啦,好啦,你满意高兴放心就好。”王伯说。

水浇到了羊的头上,羊把身子猛地抖过,领牲也就算完了。羊被牵了出去,屋子里的人才纷纷从地上起来,才开始小声说话,像是才一起又回到这个世界。“这种事准的很。”王伯对屋里人说,既然那羊已经被从屋里牵了出去,既然吴婆已经随着羊离开了,王伯说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吴婆最不放心的就是三小,这回好了,她知道三小回来了。你看它看三小的样子?王伯说这种事准得很,刚才领牲,看那羊走得那几步,走一圈儿,把你们都看到,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们。

大小陪着王伯说话,把茶又换了一回,说趁王伯在,让好梅她们妯娌把我妈的箱底收拾了。

大小的媳妇叫好梅,按这地方的规矩,妯娌齐了,要看看箱里留下没留下值钱东西,当着老者,当着全家,把东西都收拾过,谁也没有闲话。

 

吴婆婆的那屋里,一进屋靠左手是两个黄漆漆的衣箱,衣箱很老了,都裂了,糊着纸条。衣箱上放着梳妆用的镜子,是吴婆婆当年的陪嫁,梳妆镜旁边是一个毛主席的瓷像,瓷像裂了,用纸又糊好,擦来擦去,瓷是白的纸是黑的,是黑白分明,瓷像旁边又是一个佛像,是什么佛呢,谁也说不清,吴婆婆嫌烧香供佛浪费钱也从不供他,靠进门北边的地上是一架缝纫机,蝴蝶牌的,早就不能用了,蒙着一块花布,上边是一个盆子,盆子里是豆子,缝纫机虽早就不能用了,但吴婆婆一直把它放在那里。正对着门的那地方呢,是个黄油漆的立柜,是大小他们的舅舅也就是连成的父亲的手艺。是乡下木匠的手艺,样子虽笨却厚气,厚墩墩的,柜上的镜子早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但还是擦拭的干干净净,立柜上是两个柳条笸箩。靠着立柜,便是吴婆婆的那张床,床靠着窗子,原来这地方是没床的,是一条炕,炕什么时候拆的呢?是大小娶媳时候拆的,那时候时兴床,大小就非要把炕拆了睡床,那床亦是大小他们舅舅的手艺,两个人睡在床上,一点点声响都不会有。吴婆婆本来不喜欢床,但既是弟弟做的,大小他们后来盖了新房搬走,吴婆婆便又睡了这张床。大小的儿子有一阵子和奶奶睡这张床,大小的儿子睡床头,电灯绳扯过来拴在床头上,他那时看《瓦岗寨》《说岳全传》入迷,一看就看到半夜,婆婆会说,“再不睡,小心把脑子看坏了。”有时候看书看得睡着了,又要吴婆婆去把灯关掉,吴婆婆又会把被子给孙子从上到下掖一遍,被子小人大,吴婆婆会在孙子的脚下再加张旧褥子。孙子蒙蒙胧胧中不要,两只脚,蹬蹬蹬,蹬蹬蹬。吴婆婆说,“小时你脚这么小,我一把握得住,你现在大了。”大小的儿子,也就是吴婆婆的孙子,闭着眼,人却已醒了,这话让他的眼睛一热。

人去了,屋里便静了,一世界都像是静了。大小的媳妇领着二小和三小的媳妇把吴婆婆的屋子收拾了一遍,把箱子开了。箱子里塞得满满的,旧衣服,盒纸子,一本书,书里挟着照片。再一个盒子,盒子里是衣服扣子或是一纸片暗扣。一个包,又一个包,小孩子的衣服,大小穿过二小再穿,三小又穿的旧衣服,吴婆婆的媳妇们不知道吴婆婆留着这些旧衣服做什么?再有,旧鞋子,大小他们父亲的旧鞋子,家做的,穿旧的,而又洗干净的,压在箱子底。另一个箱子里有许多个纸包,打开包,一阵霉气冲起来,是种籽,烟叶的种籽,还有别的什么的种籽,这个豆种,那个豆种,不知什么时候放在箱里,有了虫了,连包种籽的纸包都给虫子咬了洞,再一个盒子,里边都是线,红线绿线黑线蓝线,一轴一轴,一团一团,还有针,插在线团上,这些东西吴婆婆多年不用了。还有那个顶针,还有那个铜把子锥子,都在这里了。再翻,居然还有鞋样子,纸的,鞋面和鞋底子,夹在一本书里,不是一个,是许多鞋样子,有大小的,也有二小的,还有三小的,当然,谁也分不清了,只有吴婆婆自己能分清。大小的媳妇眼红了,想哭一声,却突然叫了起来,一个包,被翻了出来,用吴婆婆的旧头巾包着,那头巾是烟色的,大小的媳妇还记着当年吴婆婆包着这个头巾的样子,这个头巾包被打开了,妯娌三个同时都“呀”了一声,包里是钱。妯娌三个,一时眼睛都是亮的。三小的大嫂是有主意的,她们待在里边不动,请王伯马上进来,还有大小二小三小,要他们都进来。因为收拾吴婆婆的箱底,屋里的灯也换过了,白刺刺的,角角落落都亮。

王伯和吴婆婆的儿子们都进到里屋来,其他人不许进来。

“王伯来数。”大小说,声音有些抖。

王伯亦有些激动,屏着声气,把钱在白剌剌的灯下数过。

屋里的人就更激动,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想不到,吴婆婆省吃俭用,会攒下一万五千八百块的钱在这里。大小的媳妇先哭出来。想起吴婆婆常年就饭的那碟子盐豆,吴婆婆只说是吃斋,是从不吃肉,但儿子孙子们的碗里剩饭,即使是荤菜,吴婆婆也会打扫的干干净净。她原是吃荤的,为了生活,吴婆婆原是入过一个乡里的民间教门,这个教门只教人吃素,当年日子过的艰苦的人,差不多都入了这个教,只为了不吃荤,吃菜毕竟省钱。现在日子好了,信这个教门的人也就少了。吴婆婆信这个教,吴婆婆的弟弟也就是三小他们的舅舅也信这个教,他们吃饭,最好的菜也就是菜里加个豆腐,或鸡蛋。这个教门在乡下就叫“不吃肉教”。白刺刺的灯下,算王伯也在里边,心里都难受。乡下的人都明白,吴婆婆这些钱都是从嘴里抠出来的。

三小的大嫂先哭了出来。

“看你。”大小说。

三小的大嫂便止了哭。

三小的大哥大小说:“趁王伯在给咱们做个主,这钱咋办?”

这便是吴婆婆最后这场事的最后一件事,外边的戏还在唱着,但声音一下子像是变远了,远在了天边。

 

办完吴婆婆的事,院子门口那株香椿树上的叶子都张开了,因为今年没人去摘它,那只鸟的窝也有样子了。三小说什么都要走,也终于带着他的四川媳妇和儿子走了,三小和媳妇惦着那边的羊和菜地。家里人虽不愿三小走,但心里也好受了一些。吴婆婆留下的那些钱,大小一家同意,二小一家也同意,全都给了三小。三小走了,坐了天天来一趟的那个永远是灰土土的中巴,泥里雾里,一点一点开远了。直到吴婆婆过了七七,这天中午,哑子二小突然在家里“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叫了起来,连带着他那个哑子媳妇也在叫。隔壁大小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忙地过来。哑子二小手里拿着那个包儿,是吴婆婆的那个头巾包,大小记起了那天晚上三小说的那句话。“可怜我二哥是个哑子,老来老去比我都可怜。”

大小没说什么,打着手势要哑子二小把钱赶快放起来,放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放好放好!”大小打着手势,“放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然后,大小去打香椿了,香椿芽虽然长开了,城里人还是喜欢吃。三小的大嫂是个厚道人,什么也没说,把大小打下来的香椿,一小捆一小捆扎好。他们合计好了,明天要进趟城,再买些菜籽。

 


最后更新[201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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