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边"曾是一个村庄,曲曲弯弯的石头路和高高低低的石头墙,让人依稀可见当初住家的拥挤。现在的"上边"还仍然是个村庄,但是只有刘子瑞和他的女人居住,其他的人都搬到了"下边",有的(像刘子瑞的儿子)还搬到了城里,于是"上边"成了"两个人的村庄"。

村庄是前工业时代的产物,人们过的是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物质上虽不富有,但家长娌短、豆棚闲话、男耕女织、子孙绕膝的日子,倒也与世无争、其乐融融。随着工业化时代的到来,城市异军突起,物欲纵流的商品世界极大地刺激着人们的欲望,城市成了乡里人梦想的天堂,而村庄则成了一件被穿旧的破衣裳逐渐受到冷落和遗弃。"上边"的人们纷纷搬到了"下边",虽然没有进到城里,但显然离城市近了一些,刘子瑞的儿子不就是在"下边"上学,以后进城工作的吗。"下边"只是一个中转站,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能像"拴柱"那样进到城里去。因此当住在"下边"的拴柱的同学黄泉瑞提起拴柱的时候是那样的一种羡慕的口气"还是拴柱好,现在是城里人了。-------城里就是比乡下好,"。

别人都搬走了,"上边"显得很寂寞。刘子瑞俩口怎么不搬下去呢,人们感到奇怪,刘子瑞的女人也常常问自已:为什么不搬到下边去住?但她每次都以同样的顾虑打消了这种想法:如果搬下去的话,"那庄稼,那树,那鸽子该怎么办?要是儿子一下子从太原回来呢?怎么办?"--她不愿让儿子回来后看到满院子的草而失望。她怕院子荒凉,怕村子荒凉,她要抵御荒凉,她要像保存相片一样原封不动地保存儿子曾经的生活背景。在她家里我们看到"闹钟上边是两个镜框,里边是照片,儿子从小到大的笑都收在那里边。镜框里边还有,儿子同学的照片。还有儿子老师的照片。还有,儿子搞过的一个对象,后来吹了,那照片却还在那里。-------还有,一张请帖,红红的,--------现在,也在镜框里。"。总之,凡是与儿子有关的东西,她都要好好地看护,自然也包括这个儿子曾经生活过的村庄--"上边"。

她不能搬到别处重建一个新家,如果那样的话,她将失去她的儿子,因为儿子是存在于"上边"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上边"是联系着她和儿子的纽带,只有住在"上边",住在自已原来的家里,她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儿子的存在。看到那个猪槽子,她就仿佛一下子又按住了儿子的小光屁股给他洗澡,躺在炕上,仿佛儿子又拱到自己的被子里来了。沿着下坡走到村巷外的那棵大树边,她就能看到儿子放学后的小小的影子在远方出现,一点一点大起来也就到了她的身边了。儿子虽然不在身边,但身边总有他的影子。有这样一个影子的存在也足以让老俩口泰然地打发掉无数个树叶子一样的算不清的日子。

老刘把日子交给了庄稼,女人是把日子交给了家务。于是我们看到"这个刘子瑞,天亮了,出去了,去弄庄稼去了,","他在那荒败的院子里都种上了庄稼,","他的女人呢,颠着小脚去喂驴,然后是喂鸡,然后呢喂那条狗。日光高起来的时候又该做饭了,",这里的时间是泛化的、不确指,说明日子是程序化的、是重复的。女人做事的动作也是程序化的,比如她的做饭,先是"把灶火点着了,然后呢,去洗(菜),------然后盖了锅盖。然后呢,--------然后是,-----然后是,----这样呢,饭就快要做好了。"。作者不厌其烦地叙述女人做饭的过程,并且毫不避讳词语的重复(连续用了五个"然后"),甚至是有意使用重复的词语,显然是在突显日子的单调、乏味,幽长。但是儿子一来情形就不同了,"刘子瑞的院子里,好像是,忽然有了某种欢快的气氛,","这个家就活了","刘子瑞女人的心里呢,是欢快的,人好像也一下子年轻了。"。儿子回来是想帮家里做点什么,于是他下地、修房、修厕所等等,而刘子瑞的女人想的却是为儿子做点什么,儿子在房上补窟窿,"每直一下身,每弯一下身,刘子瑞女人的嘴都要随着一张一合。",儿子弄好了从房上弯腰探腿下来的时候,那女人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地给儿子使劲。"。"儿子踩泥的时候,她站在那里嘴一动一动地给儿子使劲。",再不就是跑来跑去的送水、送湿毛巾、送衣服(怕儿子晒着),而儿子的反应却是有些不满地"不喝不喝"、"不擦不擦"、"不要不要不要",但女人的"心里呢,是欢快的",因为她认为"当儿子的都是这种口气,客气是对外人的,客气有时便是一种距离。"她以宽厚的母爱容纳了儿子的不敬,或者说,乍见儿子的喜悦麻木了她对儿子生硬的,冷漠的话语的反应,更进一步说,她在潜意识里不愿也不敢承认儿子的"不敬",因为那将是对她致命的伤害,她无法承受滚热的爱心遭遇冷漠拒绝的打击,于是她慌忙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暂时安抚一下险些受伤的心。如果说这时的女人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话,那么到了后来她就逐渐迷失了自我,文中写到"儿子又看看天,说最好是别下雨。刘子瑞女人跟在儿子后边就也看看天,也说是最好别下雨。儿子进屋去了,刘子瑞女人也忙跟着进屋。",如果说儿子没有回家之前,却始终以影子的形式出现在刘子瑞女人的身边的话,那么儿子回家以后,刘子瑞女人自已却变成了一个影子跟随儿子身后。儿子睡觉以后她竟变得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去了东屋,去了西屋,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仿佛一个被突然遗弃的孩子,一时找不到了回家的路而彳亍彷徨。儿子要走的时候,她的眼睛"像是中了魔道,只会跟着儿子转来转去,",儿子嘱咐别让鸡把还没有干的水泥给刨了,女人连忙说:"是是是,放出来就刨了,我一辈子不放它们。"--这简直是在向儿子讨好了。送走儿子以后,刘子瑞的女人好像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也就是说她又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这"才明白过来房子是重新抹了一层泥了,那个泥还没怎么干,湿湿的好闻。驴圈也抹过了,也还没有干,湿湿的好闻。"。这些早已存在的变化,在她却是刚刚发现,由此可见儿子的到来一下子遮蔽了一切,或者说儿子占满了她的整个身心。现在儿子走了,她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一种无法承受的失重感,使她感到"屋子里再也不能待了,不能待了!不能待了!"。她想重新回到梦里去,但却一下子找不道了梦的入口,儿子临走时撒的一泡尿,非但不能把她带进梦中,反而更使她清醒地意识到了梦的破碎,一种被遗弃,被忽视的不能承受之轻终于化作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儿子的回家带来的是短暂的欢快,留下的却是长久的伤痛,那是因为儿子的回家更多的是仪式上的,甚至是带有施舍、同情性的,它是单向的给予,而非双向的交流,它注重的是物质上的给予,而忽视或拒绝情感上的沟通。拴柱修房子时,极不耐烦地拒绝母亲热情的茶水和湿毛巾,其实是不经意地间离了他与母亲的心理距离,他在临走时觉察到了母亲的伤感,却"故意不看他妈,看别处。",也就是说他故意不给他妈表达情感的机会。于是我们感觉到,尽管刘子瑞女人围着儿子忙前忙后,但似乎和儿子没有发生任何联系,他们其实是各忙各的,一道透明的玻璃横亘在他们之间。儿子竖起的这道玻璃,母亲没有看到它,她一次次的想走近儿子,也就不可避免地被这玻璃一次次地挡了回来。

商品时代,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媒介是实实在在的物质,而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试图借助感情抵达对方的心灵是不合时宜的,那怕是母子之间也是如此。拴柱关注的焦点是庄稼、房子等物质性的东西,他的只顾收庄稼、修房子而忽略与母亲的亲情交流,可以看作是以城市为代表的对物质的追求对以乡村为代表的亲情的追求的挤压和排斥。刘子瑞女人对儿子的修房等行为本身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说视而不见,却一心想从成年儿子的身上找回童年时的温馨的、甜蜜的母子情意。这可以看作是为了追求物质享受而走上城市朝圣路的滚滚洪流中,涌现出的一股守望乡村的"逆流"。同时我们还可以发现母子俩是被置身于两个不同的时空之中的,儿子是立足现实,面向未来的,而母亲是背对现实,守望过去的。拴柱看到房子漏雨马上修理,完成的是对现在的改造,而母亲虽然看到成年的儿子,但始终感觉像是做梦一样,有点缥缈,倒是记忆中的童年的儿子感觉更亲切更真实,因此现在是不属于她的,她只有转过身去走回过去,做一个情感的守望者。

"上边"作为一个村庄,它的背景是模糊的,时空是不确定的,这种超时空的设置,更像是一种寓言式的表达,它表达的是人们对于情感的一种永恒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