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去年年底的一场炸机未遂事件,让一项传说为将人扫描为裸体的安检措施提上欧洲国家机场的改进日程。其实从新闻提供的图片来看,“裸体成像”远未如人想象的那般香艳。全身扫描之后的形象和在澡堂里看到的裸体有相当距离,照片中举起双手的人体,往大了说,也不过像医学院实验室里的人体标本和橱窗里的塑料模特的混合产品。由此有低俗评论者畅想的,凡遇李嘉欣或者卡梅隆-迪亚兹过乘机便成为安检人员节日,基本已经成空。
不过,这一事件倒是给挪威卑尔根大学哲学教授拉斯-史文德森的描述做了一个注脚。史文德森在他的著作中认为,一桩坏的事件激发的是一连串的放大效应。首先媒体如获珍宝,相比街上有对模范夫妻三十年未吵嘴的消息,炸机未遂自然更有资格上头条新闻,为了预防类似事件,大量的资金将投放到预防措施中去,而一种利用毫米波技术的全身扫描设备,被充满想象力的媒体再度利用,称为“裸体安检”。毫无疑问,安检人员的数量和乘机人的时间都会被相应延长。于是人们在惊恐中稍感心安,一轮由单一事件引起的连锁反应暂告一段落。
书名叫《恐惧的哲学》,事实上,也可以叫《关于恐惧的那点儿事儿》,它有趣、丰富、睿智,作者列举了很多恐惧的现象和思考,成了一个反思自己和透视生活荒诞性的窗口。
如果我们仅通过检索新闻和记录来判断,毫无疑问,我们似乎处在人类历史上最不安全的时代,确实,我们被狼咬被熊啃的可能性降低了,不过似乎更有可能陷入凶杀、暴力威胁、恐怖活动、地面塌陷、山崩和洪水泛滥,虽然说除了个别地区之外,我们这辈子能遇上这些倒霉事的几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并没有减少人们的悲观假设。按照史文德森的说法,人和动物不一样,人是符号的动物,具有抽象思维的能力,一旦听说有某种危险,哪怕在千里之外,也会视为对自己的威胁。一只兔子不会害怕远方的老虎,但人会。
毫无疑问,恐惧是一种情绪,也是一种重要的预警机制,如果没有它,我们会在危险到来时麻木不仁,无法自保。但人在恐惧状态的时候,也往往丧失理性,导致更坏的结果。“9-11”之后,很多人放弃了坐飞机,而选择开车,而这至少导致了1200个美国人死于车祸,相当于掉下5架飞机无人生还。
任何一件事都会有风险,在风险社会中选择躲避什么样的风险,变得越来越难以估算。这直接影响到风险社会的生存教育。在100多年前,一个善于掩饰恐惧情绪的孩子是勇敢的,他显然值得作为其他孩子的榜样,一个大惊小怪的孩子长大显然没什么出息。而现在大家会觉得一个从来不知道害怕的孩子是缺心眼儿,甚至会怀疑他的父母有没有尽到安全教育的职责。幼儿的第一课通常是:不要相信一切陌生人,他们可能会把你骗走、卖掉,甚至绑架。而这显然也不利于孩子的心理健康,于是家长们在矛盾中反复挣扎,往往选择了一条过度保护的方案,将孩子置于最精密的关照之下,不让他们有任何冒险的可能。
在1980年代,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从没家长送到学校门口一说。孩子只要能在父母能承受的最晚时间前回家,活动也都是自由的。我们现在最容易听到的理由就是“那会儿哪有那么多车?哪有那么多坏人?”如果翻译一下的话,无非是,我害怕车祸,我也害怕哪怕是小概率的犯罪落到孩子头上,宁可累死,降低生活质量,也要防范于未然。最麻烦的是,如果大家都这么做,你似乎别无选择。
不过事分两头,恐惧导致保守主义,人越来越谨小慎微,自由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但人又愿意尝试一些危险运动,比如蹦极。埃德蒙-伯克认为,人类最强烈的情感体验,总是产生于面临危险的时候。这种体验往往能升华为“崇高感”。史德文森对这种矛盾的解释是,恐惧的事情确实让人避而远之,但如果我们跟它保持距离,经历“他人代理的恐惧”,比如看电影或者小说,就会获得愉悦。危险性是有魅力的,这是我们胆战心惊地追逐它们的根本原因。人们对有限恐惧的追求形同儿童游戏,尖叫着,同时万分亢奋。
史文德森在书的最后提出了“超越恐惧”,不仅因为它是一种悲观的文化,也因为我们抗拒恐惧的大多数行为都得不偿失。我对此有点怀疑,恐惧的机制也来源于人的同理心和想象力,如果人真正超越了恐惧,绝大部分文化产品也失去了存在的可能,正如作者所言,很难想象,一个完全驱逐了恐惧的世界,还能有任何趣味可言。
书评三:
透过恐惧我们看到什么
陈蓉霞(本报书评人)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5月18日 15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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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的哲学》,[挪威]拉斯·史文德森著,范晶晶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第一版,28.00元 |
伊甸园从来都只是一种传说,而我们真实的生存环境却危机四伏,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道出的乃是实情。因此,恐惧就是动物、也是人类最为古老的一种情感。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就是说,某种程度的忧患或恐惧,有助于我们规避风险。因此,恐惧之情不可缺。然而现代社会,我们究竟是属于恐惧过度还是恐惧不足呢?《恐惧的哲学》讨论的即是这一问题,但作者的观点也许稍稍让人有些吃惊,在他看来,现代人是患了恐惧过度症。比如,整天关注食品安全,担心农药污染、添加剂、转基因等问题;念念不忘恐怖袭击,导致机场安检手续繁复无比;对健康问题忧心忡忡,不愿信任自己的身体,而是迷信名目繁多的体检项目……在作者看来,公众的这些担忧与媒体的造势密切相关。因为不断有新书声称,全球性的危机迫在眉睫,其中贾雷德·戴蒙德的《崩溃》一书即为代表。
尽管作者视《崩溃》这样的题材有杞人忧天之嫌,而笔者却极其推崇该书。但读完《恐惧的哲学》之后,我却大致能够认同作者的观点。一个事实或许可以验证我们的确处于恐惧过度之中,那就是日本地震之后碘盐的抢购一空。一场巨震令我们见识了日本国民的镇定从容、处乱不惊。但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福岛核电站泄露却让我们这里的不少人乱了方寸,不是恐惧过度又是什么呢?
这就说到恐惧本身。恐惧分两类:一类是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如猛兽、大火、洪水之类,动物以及人类对此的本能反应就是惊恐万状,同时肾上腺素急剧分泌,为逃跑或应对做好准备,这类恐惧是动物或人类的天性,由特定的对象而引起,只要对象消失恐惧也就不再;但另一类却是面对某种未知的风险或不确定状态,这类恐惧或许在人类身上才格外发达,因为人类的智力已具有某种预期未来的能力,但这种能力又不足以料事如神,这才催生了人类特有的恐惧感,也可称之为焦虑。焦虑并不激发肾上腺素的额外分泌。
尤其在当代社会,这种焦虑更加突出。比如,在医学尚不发达的年代,我们完全相信躯体提供的信号,只要没有特殊的不适感,我们就认定自己处于健康状态,无忧无虑。但现代医学却警告我们,比如早期癌症没有任何症状,但它却潜伏在我们体内,伺机发作。因此我们的躯体必须定期接受仪器的检测才能确保我们处于健康状态,若是错过体检,我们难免就会惶惶不可终日。现如今,健康似乎已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状态,亚健康才是常态。在传统社会,我们几乎不需要食品安全专家来为我们把关,我们的嗅觉、味觉、视觉就是极为可靠灵敏的试剂,变质的食品立马就会现出原形,这正是长期以来自然选择赋予我们的技能。但这项技能在如今却大势已去,因为无论农药还是各种添加剂,更不用说还有那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的辐射污染,单靠我们的舌头、鼻子及其眼睛根本就无从分辨。换言之,在这些工业技术面前,我们的常识失效了,猜疑多虑就成为常态。
作者提醒我们的正是要克服这类恐惧或焦虑心态的过度泛滥。就以健康为例,我们还是应该相信自己躯体的古老感觉,早期癌症也许没有特殊症状,但疾病在人类生活中毕竟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为未来不可知的一个小概率事件而担惊受怕,或防卫过当,牺牲的却是当下宁静的心态,未免得不偿失。再说食品安全,以欧盟国家为例,只要食品生产符合各项规定,不妨放心食用。与其疑神疑鬼,不如继续信赖我们的常识。不过在此必须强调的是,作者是挪威人,那是一个法治可靠、安全有保障的国度,对他来说,食物中毒的风险更多只是因细菌而引起。
在作者看来,这类恐惧或焦虑的过度泛滥,实则源于我们对风险的不敢担当或有意回避。同样出于不敢承担风险的心理,人们还对技术、对工业文明指责有加,认为正是技术破坏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从而带来风险。但正如作者所指出,恰恰得益于人类对自然的干预,灾害才消弭于无形。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抗生素问世以来不知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一言以蔽之,不是人类发明了技术,而是技术发明了人类。诚然,技术也带来了额外的风险,但人生在世,只有死亡才能彻底消解风险。因此,敢于面对并且承受风险,恰恰突显人性之中勇气的可贵。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正如罗斯福所说,我们唯一应该感到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难怪孔子言:仁者无忧。
若说敢于承受风险是一种勇气,那么,如何规避风险应是一种智慧。就后者而言,在我看来,人还是必须具备忧患意识,只是这种忧患意识更需从大局着手。无论是关注自身健康还是食品安全,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首先应该反省,我的生活方式是否自然环保。比如,垃圾焚烧不可避免会产生二恶英,那么,我个人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资源的浪费,这才是一种大智慧。孔子早已有言:君子忧道不忧贫,道出的或许正是这样的智慧。
正是在此意义上,我认为如《崩溃》这样的书籍,其意义不可低估。因为它提醒我们,人类的末日并不只是宗教教义的杜撰。若要避免这样的悲剧,我们必须为自己所处的环境担忧,而非为个人之不确定的未来而担忧。在我看来,作者未能分辨的正是这两种担忧或恐惧的不同。当下社会过度泛滥的是后一种,匮乏的却是前一种。只举一例即可说明,人都担心自己得肺癌,但又有多少人愿意主动放弃自己拥有公车或私车的权力(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