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史文德森(Lars Fr.H.Svendsen)是挪威卑尔根大学的哲学教授,不过这位学院内的哲学家有点不安分,为普通人写了一堆哲学普及读物,而且这些哲学读物都跟当代人日常生活有关。其中的三本已经在中国国内出版,分别是《时尚的哲学》、《无聊的哲学》和《恐惧的哲学》。本月,这位挪威版的阿兰·德波顿正在中国各大学访学,在上海期间,拉斯接受了早报专访,就“时尚”、“无聊”和“恐惧”这些当代人精神困境展开哲学讨论。
时尚的哲学
让时尚对你产生有限影响,还是让它主宰你的生活。
东方早报:在欧洲,跟你作品题材类似的还有英国的阿兰·德波顿,他在全世界都流行,在中国跟你身份相近的可能有于丹。是否可以把你的哲学普及读物称为“通俗哲学”呢?
拉斯:是有人把我和德波顿一起比较,可是我觉得我的书比他的更哲学一点,更厚实一点。你可以称我那些东西是“通俗哲学”,但我想让它们既流行又有深度。
东方早报:在很多人看来,哲学还是很学院化的,你觉得现代人需要什么样的哲学呢?
拉斯:这几本书的确和大多数哲学书不一样。我之所以写它们,是因为我陷入了一定的哲学危机,为什么要做这些研究,我觉得很困惑。这种哲学的意义是什么呢?于是我开始换一种方式研究哲学,我要用哲学工具来解决当代人所面临的实际问题。
东方早报:所以在你看来,哲学是可以和时尚一起讨论的?
拉斯:我在《无聊的哲学》中有一章写道,最好有人能对时尚进行一番正规哲学研究,既然没人来做,那么就由我来做好了。哲学本身就有点时尚成分,哲学系的人讲起哲学来,会说什么理论“正流行”,什么理论“过时了”,有的“火辣”,有的“不火辣”,就好像哲学是衣服似的。从这个角度看,时尚的逻辑也会进入哲学这样超越时间的学问里。
东方早报:在都市里,时尚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时尚是否已经成为一种意识形态?
拉斯:当然。时尚具有非凡的力量,它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时尚是这样一种机制:它让人们必须不停地选择新生活方式,抛弃旧传统。现代化的过程就是抛弃传统的过程,而时尚也是这么一回事。从这个角度看,时尚就是现代性的核心。但同时,它也揭示了现代性的非理性一面:为了改变而改变,而不是为了改善。
东方早报:现代生活的危险在哪里呢?时尚有可能控制我们的感情,比如我们习惯给女友买时尚的衣服、首饰,在这里时尚跟我们的感情发生关系。
拉斯:时尚无疑能让我们变得肤浅,但你这个问题的核心在于时尚的逻辑进入了人际关系。人际关系不是衣服,如果你像对待衣服一样对待人际关系,厌倦了就扔掉,那么你就不仅是衣服的消费者,而且还成了人的消费者,那或许才是最危险的。
东方早报:你个人讨厌时尚吗?
拉斯:不。我把时尚看作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一股力量。我知道你当初怎么想:这是哲学家在写时尚,肯定很批判。其实我真的想写一本正面的书,然而当我下笔时,我变得越来越批判。但你要认识到一点:在现代社会,时尚是客观存在的,就像重力一样。问题在于你怎么和时尚发生关系。你是否认识到它是一种力量,你是让时尚对你生活只产生有限影响,还是让它主宰你的生活。关键在于由谁说了算,是你还是时尚机制?
无聊的哲学
你得接受无聊作为生活一部分,而不是竭力拒斥无聊。
东方早报:为研究时尚,你不得不与它发生关系,这段经历,在你看来是很无聊吗?
拉斯:为这本书收集素材的时候,我读了许多时尚杂志,现在书写完了,我再也不会读任何一本时尚杂志了。我当然还购物,还买某些品牌的衣服,我没有成为反时尚人士。我觉得读时尚杂志是现代人用来治愈无聊的方式,现代人消费的主要动机就是避免无聊。
东方早报:可是无聊有时候也挺重要的,有些公司比如Google允许员工有时间无聊,在有些心理学家看来,无聊有时候是智慧的一部分。
拉斯:部分问题在于,我们都觉得无聊是件可怕的事,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一旦这样想,你就让无聊主宰了你的生活。你得接受无聊作为生活一部分,而不是竭力拒斥无聊。另外,无聊还具有让人反思的潜质,你无聊的时候就不得不和自身发生联系,审视自己经营人生的方式。或许你所遭受的无聊,会告诉你生活应该换一种过法。
东方早报:对于Google这样的公司来说,无聊可以转换为创意,然后用来赚钱,你怎么看?
拉斯:是的,在一个没有无聊的世界里,就很少有人作画,很少有人写小说,无聊会迫使你创作。我之所以写这本书,就是因为我太无聊了。
东方早报: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觉得无聊就只是空虚。
拉斯:无聊的确包括空虚感,问题在于哪一种空虚,无聊中的空虚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空虚。可能发生了许多事,但你还是觉得无聊。关键在于你能不能从发生的事情中看见意义。所以,《无聊的哲学》其实是一本关于意义的书,它写的是如何在现代世界里过上有意义的生活,这才是本书主题。
恐惧的哲学
主导社会中的恐惧方向,也就是控制了这个社会。
东方早报:人们追随时尚,害怕无所事事,源头之一是因为恐惧吗?
拉斯:是的。我写了《恐惧的哲学》说我们生活在恐惧的文化里,然后又写了《无聊的哲学》说我们生活在无聊的文化里,这两种现象是同时出现的。现代化的过程中蕴含了一系列内在矛盾。当然了,恐惧是比无聊更古老的现象。我想考察的是恐惧在现代世界中的表现形式。现代社会中的恐惧有一个特征:它的来源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个人经历,而是我们对可怕事件的设想。于是做出了许多防范,尝试最大限度地保证安全,而这样的举措本身就会对我们的生活质量产生负面效应,它会让我们和许多可能产生意义的关系和经历隔绝。恐惧同样是驱动消费的巨大引擎, 和其他人不一致的恐惧、赶不上标准的恐惧,这同样是时尚引擎的重要组成部分。
东方早报:恐惧这种情绪比时尚、无聊更容易被政治利用。
拉斯:是的,仔细想想,社会中的恐惧不仅仅是自发的,也是被塑造的,是被某些利益引导的。因此我在书中写道:主导社会中的恐惧方向,也就是控制了这个社会。所以我觉得一个人要时时问自己:这个真的危险吗?我为什么要害怕这个?是有什么利益在驱动这种恐惧?比如在现代社会中,密切监视民众是有很大利益的,比如伦敦就是世界上摄像头最多的城市,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比得上。
东方早报:美国也是,爱国者法案尽管饱受批评,但美国人还是批准了。
拉斯:是的,政府告诉民众有恐怖威胁。政府当然需要认真对待恐怖主义,但身为公民大可放松,被恐怖分子杀死是非常罕见的死法。2001年是恐怖活动猖獗的一年,但就算在那一年,在美国死于恐怖袭击的人也比死于酒驾的人少。2001年之后,全美死于黄蜂和昆虫叮咬的人一直比死于恐怖袭击的人多。那么你就要问自己:为什么有人在这时候鼓吹某一种危险?
东方早报:所以,不管是无聊、时尚还是恐惧,普通人的情绪都可能成为强大的意识形态,都可能被政客利用。
拉斯:的确。我们必须看清现代生活是如何让我们变得没有防备,变得容易被政治的、商业的利益团体操纵,我们又如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主宰自己的生活,并过上适合自己的生活。
东方早报:你写这三本书都是写人类在当代社会中的境况。
拉斯:是的。它是许多有关现代生活的哲学片段,我尝试着理解现代生活是什么。我并不把自己看作后现代哲学家,我在许多方面都是个传统哲学家。我的哲学观念来自启蒙运动,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康德。我只是用启蒙哲学的方法研究当代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