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来源:《作家》2012年第4期
短篇小说写作的现状与可能
2011年7月开始,中国现代文学馆为充分利用自身学术资源,加强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工作,促进当代文学发展,陆续组织以“70后”、“80后”青年评论家为主的首批客座研究员就当代文学热点及主要问题展开讨论。讨论会由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部副主任、著名作家李洱主持。2011年12月17日上午,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部受命组织第四次客座研究员例会。会议主题为“短篇小说研究”。《作家》杂志刊发本次讨论纪录《短篇小说写作的现状与可能》,并将继续关注其后的系列讨论。
主持人:杨庆祥
对话者:李洱 李云雷 梁鸿 房伟 霍俊明 周立民 张莉 杨庆祥
杨庆祥:根据我个人的阅读和观察,我觉得这几年中国当代文学会出现一些大的变化,这一变化既是中国社会转型和世界秩序重新调整后的一种投射和反应,同时也是文学史与写作史累积的结果。很多年来当代文学界一直沉浸在上个世纪80年代文学“繁荣”的神话之中,而忽视了身边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应对这些变化,把写作重新楔入当下生活,把文学史的焦虑转变为一种写作学上的动力,重新书写中国故事,当下写作因此呈现出富有生机和活力的一面。
这一变化首先体现在短篇小说和诗歌写作上。如果说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长篇小说创作还沿着既定的美学在作蹒跚的行走,那么,短篇小说和诗歌以其敏锐和灵活的触觉,开始凸显种种新的认识角度和叙事方式。如果从代际的角度来看,凸显这种新质的主要是1960年代以后出生的作家和诗人。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李洱老师和我商量做这么一次讨论,非常有意思的是,在选择具体的作家作品的时候,我和李洱老师几乎一致选定了蒋一谈、劳马、邱华栋和阿乙,他们正好都是1960年代以后出生的作家。当然,不能简单地以代际来对这些作家一以概之,
他们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各具特色的面向,可能更值得我们讨论。对于批评家来说,具体的作家作品的解读和研究当然是重要的,但是透过具体而达概括,透过作品而见世界,更是我们的使命和责任。相信今天的讨论将会非常精彩。
一、短篇小说的传播机制
李云雷:这四位作家的作品我都读了。先说一下对短篇小说的看法,前两年《中国作家》组织召开过一个短篇小说的座谈,我也有一个发言,题目叫“短篇小说的当代性、先锋性与艺术性”,所谓当代性是指它与当代生活及其变化的密切关系,先锋性是指它在意识与形式上的探索精神,艺术性是指它在小说的“艺术”层面的追求及达到的境界,我认为这是短篇小说与其他体裁不同的重要特征。我觉得短篇小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比较特殊的一个体裁,每当社会发生变动的时候,总是最先在短篇小说上有一个变化,包括五四以后、建国以后、新时
期等时代转折最剧烈的时期,最早都是短篇小说对整个社会和文艺思潮有一个反映。但是现在有一个不太一样的地方,其实我们短篇小说艺术性很高,但是遇到一个市场的问题。从整个文学的状况来说,短篇小说虽然艺术性很高,但是在市场方面其实是最不好的,比它更不好的是诗歌。长篇小说可以说进入市场比较顺畅,中篇小说在文学期刊占比较大的比例,短篇虽然大部分也在文学期刊上发,但是能引起大家注意的很少。其实也有一些作家的短篇小说很好,比如说苏童、刘庆邦、王祥夫这些人,他们的短篇,我觉得已经达到了比较高的程度,应该是
不亚于上世纪80年代的汪曾祺那些人。但是我们重视得不够,这主要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短篇小说这一体裁在当今的处境问题。
我们今天讨论的这四个人他们也都是很有特点的。比如说蒋一谈的小说,不光是内容上有新的东西,而且出版形式也特别好,是一本集子整体推出来,他不在期刊上全发,先发几篇,做一个宣传,然后整个集子一下子推出来。这样的出版形式是不是对将来短篇小说在市场上的变化有一些新的东西?
阿乙是这两年大家关注比较多的作家,他的作品确实很有特色,我觉得是特别有力量的文学。我看他的两本小说集,《鸟,看见我了》,还有《灰故事》,我觉得看他的小说特别过瘾。他会把社会比较残酷的那一面,很真实地展露出来,并且他的眼光,故事的组织能力,他表现的东西,结合得比较好。
劳马的《潜台词》,我最近集中看了,以前在《十月》杂志上看过他的几篇,也是收在这个书里面的,感觉特别好。我觉得像他这样的写法,是写出了中国经验的复杂性的,比如说《潜台词》,从领导跟下属之间的关系里面,有一个不断的转折与推进,让人知道官场内在的运行逻辑。另外,形式上的特点是特别短小,两三千字、三五千字,有点像契诃夫和鲁迅的小说。但是又不太一样,我觉得他的一个新的地方,就是能够切入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的内在逻辑,并且以他微妙的方式表现出来。
周立民:提个问题,云雷刚才也讲到了,就是为什么短篇小说在文学序列中实际上被作为二等公民来对待,从图书出版和销售市场而言也极不被看好?记得陈思和老师当年编刊物的时候,曾雄心勃勃要重点推出短篇小说,他有个判断,认为短篇小说比较纯粹,对于当代很多作家的创作而言,短篇小说的艺术质量要远远高于松松垮垮的中篇小说。还有一个习惯说法,当代生活很紧张,节奏快,人们时间都很少,从阅读的角度而言,短篇小说更适合现代人的快节奏的生活……但是,这些判断似乎都改变不了短篇小说被轻视的现实。出版方面就不说,但就创作者本身而言,写短篇小说似乎被认为是一个作家起步或者练习写作时的主攻方向(当然,志向远大的写作者上手就来长篇的也很多),等稍微有些成绩之后,立即就见异思迁,要去打造长篇巨制了,好像没个航空母舰心里就不踏实一样。我不是说作家都要一辈子写短篇,作家当然有权利根据自己的需要去尝试各种样式的创作,问题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出了作家对短篇小说的漫不经心,它首先是被作为进入文坛的敲门砖,现在发展到有人连这个敲门砖也不屑用了,干脆直接去写长篇;其次,它又是作家创作的边角料,很多作家在写长篇小说的间隙写个短篇,仿佛跑累了,散散步,歇歇脚……这跟我读到的外国作家对待短篇小说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在他们那里,短篇小说是一种苦心孤诣的艺术,里面寄托着作家个人的许多艺术追求和野心,至少这些并不比长篇少。像福克纳,他虽然有传世的长篇,但我读他一本传记中,他为短篇小说创作所花费的心思和个人对此的看重都有点超出我的想象。当然,他们给短篇小说的稿费之高也令我惊讶,我记不得具体数目,反正能够他一个时期的生活费。这哪怕是提高了稿费,在我们这里也是不可想象的吧?总之,短篇小说似乎给人就是没有分量的感觉,甚至不断有人在说没有写长篇证明鲁迅作为一个作家不够伟大。这些都令我十分困惑,看来文学界也是以GDP来论英雄的。
张莉:短篇小说的线下传播渠道不应该只是文学期刊,还应该包括报纸和流行杂志。问题是,今天谁会想到在报纸或流行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呢?它已经被我们所谓的纯文学作家们集体忽略。记得我在高铁杂志《旅伴》里面看到过一位作家的短篇小说,特别惊讶,我相信那本杂志的读者数量是巨大的,作家们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花溪》也发表短篇小说的,《花溪》的短篇小说作者,比如绿妖、吴虹飞、水木丁都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她们对文学有追求,也有庞大的青年读者群。可是,因为这批人不是传统文学期刊的“熟面孔”,所以也不被当成青年小说家。刚才云雷说有很多写得好的短篇小说高手不为更广大的读者所知,我认为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某些传播渠道不畅通。
年轻一代对这些作家也很隔膜。每学年上当代文学课我都会给学生列书目,推荐当代作家作品。有天学生突然跑过来激动地对我说,她刚看了《对面》,“真没想到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作家对人性的理解居然这么深刻。”这话说的,着实让人吃惊。现在的大学生都是九零后了,接触中国文学的渠道很狭窄,他们大部分人是在网上阅读的,偶尔也读杂志,几乎不读文学期刊——如果我们的文学与这两种媒介脱节,那么它怎么能有更广泛的读者?我乐观地认为,短篇小说不一定是读者们不爱读,而是渠道不畅通。想当年,中国现代小说的传播渠道既包括纯文学期刊《小说月报》等,也包括各大报纸的副刊。可现在呢,哪位著名作家肯在一个都市报的副刊上发表自己的短篇?反过来说,很多报纸也没有了发表的习惯。短篇小说,最能和现实对接的文体就这样与最广大的读者脱节了。回过头谈我对四位小说家的感觉。我关注他们的共性——他们几乎都不热衷在传统期刊上发表作品,他们不是我们重要文学期刊的头条作者,至少目前不是,邱华栋也不算。我认为这几个小说家身上的“期刊色彩”并不浓。我个人有个“偏见”,我认为期刊趣味是导致近几年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同质化严重的因素之一。如果集中读文学期刊上发表的小说,会有“千人一面”的感觉,分不清谁是谁的,写得特别类似:开头是这样的,中间走向是这样的,结尾肯定是那样。这些文章会互相传染?我觉得跟期刊这个平台有关系,尤其是重要文学选刊的趣味。设想一位“聪明的”写作者,若是认真读一年中国传统文学期刊,会很快揣测出期刊编辑们大多喜欢何种类型的文章,照着那个趣味写下去,幸运的就很容易被选载,卖出影视改编权,获得文学奖。期刊以及背后的利益链会培植作家内心深处的“捷径意识”。
这也不只是当代文学的问题。以凌淑华为例。1924年她经过周作人推荐在《晨报》副刊发表了一篇小说《女儿身世太凄凉》,后来又连着发了三篇,全是当时流行的“问题小说”,跟她后来的小说追求相差甚远。为什么她那时候热衷“问题小说”呢?因为她是《晨报》的爱好者,《晨报》喜欢刊登此类作品,而她希望自己的文字在那个报纸上变成铅字。不过,她没能像冰心那样以此成名。一年以后,她在新创办杂志《现代评论》上发表小说《酒后》,与“问题小说”完全不同的路数,接连发了近十篇后,逐步为读者所识。当然,我们知道,这个杂
志的创办者是陈西滢,他后来成为凌的丈夫。凌叔华成名期的所有小说都在这个杂志上发表。在这里,凌不会受到编辑品位的困扰,不用考虑刊物趣味,可以按自己的喜好自由创作,甚至还可以创造杂志的品位。这件事可以说明期刊趣味对青年作者的束缚,反过来也可以说明,与期刊趣味搏斗,摆脱进而形成自我风格对一位作家何其重要。
周立民:看来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作家的老婆或者是老公是谁才是更重要的……
张莉:有道理啊,如果作家本人是出版人就更好。虽是玩笑,但也有几分道理吧。比如蒋一谈,他本身就是出版人,他的短篇小说集里的小说全都没在期刊上发表过,不用在期刊发表就能直接出书,中国作者中并没几个可以做到。仔细琢磨我们讨论的这四位作家,没有哪位是特别渴望在传统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的,也没有哪位要看编辑脸色写作。包括最年轻的阿乙,他短暂担任过《天南》的编辑,现在在磨铁出版公司,他也没有发表作品的压力。每个文学时代到一个阶段都会有新杂志创刊抢滩,潜在语境里是一批写作者渴望摆脱束缚,渴望与旧杂
志趣味构成对抗,一直到今天的《天南》《文艺风赏》《鲤》,他们的作者群与传统文学期刊的作者群有明显差异也是这个道理。这也表明今天已经很多人意识到了传统文学期刊品位对文学创作的束缚。我无意把当代文学的问题完全推到文学期刊,这不公平,但我认为这是看问题的角度之一。当我们把这些作家放在一起讨论时,首先应该回答的是为什么要选他们而不是别的作家,为什么是这群人的作品实验性和异质因素更明显,除了个人的艺术修养之外,促成他们作品风格的外在条件是什么?我们的文学环境能提供给年轻人的外在助力是什么,这是我
讨论的出发点。
周立民:作为出版传播的媒介,文学期刊对作者创作的塑造力确实很强。这就有一个令人十分忧虑的现状,就是从文化产业讲,文学期刊已经是夕阳产业,而现在期刊的编辑队伍老化,青黄不接,甚至可以预言的未来几年中的溃不成军,已经或即将摆在大家面前了。很多人怀念20世纪80年代火热的文学氛围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当时不仅有作家,还有很多完全不逊色于作家的优秀编辑,他们思想活跃、前卫,有探索精神,才造就了那样一个文学局面。而如今的编辑队伍是一个行业里面最老化的队伍。新人宁愿进广告公司也不愿意进文学期刊编辑部
——收入太低了,长此以往,真是老牛破车。如果讲到短篇小说,还有一个事实,至今它最主要的发表和传播平台,还是传统文学期刊。而如果是一群保守的编辑们在主管这事,我们的短篇小说创作现状也不乐观。
张莉:上世纪80年代文学期刊对中国文学起到了很好的助推力,它鼓励创新。《人民文学》近两年也都有“新锐作家专号”,但是,鼓励创新的大环境并没有形成,期刊大都走平稳路线。趣味一直不变对年轻的小说家是构成压力的——
你写作是写给抽屉,还是写给期刊?
周立民:还有一个市场。征订数是一个公开发行的期刊最为关心的事情之一,征订数跌了,马上就慌了,就开始反思:是不是我们发的东西不好看了?其实就是好看了,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认真关注文学期刊。
李云雷:现在发行超过5000的杂志就很少,而且普遍的征订数都在下跌。当老一代的读者自然消亡,会不会有新的读者去看期刊,这是很大的问题。
周立民:这会形成一个小封闭体系:大学教授做研究要看期刊,试图进入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们一定要多在期刊上发表作品(将来也可能不用了)……这样只有这个利益链条上的人特别把这当作一回事,文学成了高级会所中的表演,“一般人”还进不来,进来的人也看得三心二意或别有用心。可怕的是这个小圈子却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文学界”占有很大的话语权,不时传送着硕果累累的好消息。当然,现在随着人们兴趣的分化,这种界其实是很多,从养狗养猫,到旅游、登山,到打麻将,不过文人们会摇个笔杆又擅长自我陶醉,就误以为世界都在
我笔下了。
二、写作资源与传统
张莉:阿乙被读者认识就是靠他的两部小说集,尤其是《鸟,看见我了》。
李洱:他最初的一些稿子是在《今天》发的。
张莉:《今天》的品味有别于我们的传统文学期刊。阿乙泡“今天”网上论坛,他是被罗永浩、北岛等人发现的,从这个角度讲他是不同于传统期刊的“野生写作者”。这个成长道路也导致他不会顾及哪个期刊编辑的喜好。记得和云雷讨论过“底层写作”,我们有个共识,写底层是好事,但要写得好,写得有艺术性才是,现在大部分“底层文学”创作同质化严重,有的还不如当年的“问题小说”,为什么呢,我个人认为跟期刊的跟风发表有很大关系,写底层容易发表。
李洱:哈,张莉大概不知道。传统作家对阿乙的推荐。韩东就积极推荐过阿乙。李敬泽对阿乙的推荐也很重要。有一天我接到魏微电话,魏微对阿乙也很赞赏。我当时对魏微说,阿乙写得很好,但还没有你写得好。我现在也不认为阿乙就比魏微写得好。阿乙成名,离不开传统期刊、作家和编辑。现在的分法有意思,韩东也成了传统作家了。
张莉:“期刊味”与传统不是一回事,韩东的写作追求素与期刊文学趣味相去甚远。我不了解阿乙是韩东推出来的,我倒觉得阿乙跟早期的余华很像。
李洱:从文学史的角度考查一个作家,考查他与前辈作家的关系,这一点很重要。横空出世,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作家有没有?有,肯定有,只是我还没有见过。当初马原出来的时候,人家都忽视了他跟传统作家的关系。后来很多人看了马原的小说讲稿,啊?原来他读过那么多书,经典作家的书,跟传统作家的关系深着呢。
张莉:我没否认阿乙与中国传统作家的关系。我的意思是阿乙走的不是那种传统作家成名之路——在文学期刊发表,上头条,混脸熟,被选载,得奖,他走的不是这路子。但不等于说他是突然冒出来的,他肯定也有自己的来路。读他的小说每个人都会感觉出来,写作之前这个人一定具备数量可观的外国小说阅读经,他肯定在内心模拟写作过。读他的小说我们也会想到当年的先锋派。当然他有所不同,比如他能将自己的写作与中国语境很好地结合在一起。这小说集里有篇《两生》,虽然写得不那么完美,但值得玩味处甚多。主人公周伯通高考落榜
后想当和尚,寺庙不收留他,他回去的路上因愤怒杀了人,变成通缉犯,后来又救了个富家小姐,变成夫妻后转变人生。很多年后周成了富人,又去当年那个庙里,一推门,发现那个和尚跟他很像。但是,和尚到底是和尚,周伯通到底是周伯通。这就是“两生”了,很有荒诞中国的感觉。这不是简单的对现实的描摹,其中有作者对时代的理解。汪曾祺先生有句话特别好,“小说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以为是思想。是作家自己的思想,不是别人的思想。作家和常人的不同,无非是对生活想得更多一点,看得更深一点”。阿乙是有想法的小说家。
邱华栋的小说意义在于他的形式,他写60个社区人,关注中产阶级生活,这很独特。他每篇小说中的生活好像没什么,但放在一起就有冲击力了。国外当代很多短篇小说集也喜欢采用类似的方式,比如迪亚斯的《沉溺》,类似于同一个叙述人,但有不同的故事,《沉溺》很薄,一个故事是一个视角,一个故事是一个生活,每一篇小说对现实的表达又都很锐利,很漂亮。
李洱:华栋的短篇写得越来越好。原来,批评家只注意他写了什么,比如写了新兴的中产阶级了,写了社区这样一种新的部落方式啊。这当然都很重要。其实,他在小说的艺术呈现方式上,已经很成熟了。他对消费社会中人的情感生活,有独到的表现。他的兴趣可能有时候比较分散。作品量大的作家,容易这样。
他如果像厄普代克那样,将兴趣集中一点,将才华灌注到某一部作品中,就成了。
李云雷:邱华栋在“后记”里面提到把这么多短篇集合在一起的形式,表现这个小的范围之内的生活方式,这是跟奈保尔、舍伍德·安德森等作家学的。但我觉得他的小说好的一点,就是写的是“中产阶级”社区里面不同的人,这在中国是比较新的现象,其中描写中产阶级社区的新的人生经验,包括代孕、人际关系的偶然性等等,里面好多故事都是都市生活发展到比较成熟的中产阶级社区之后才有的故事。这对中国来说应该是新的经验。以前看邱华栋的东西很早,我觉得现在他比以前成熟多了,以前他也写都市生活,写得有些生硬,但是现在比以前更加成熟了。
周立民:如果把它换成长篇小说的形式,可能产生不了这个效果。短篇小说还是有短篇小说的优势。它是散点透视,组成一个大网,而不是线性发展修长城。结网,如果结得好,环环相扣,最后连成一片,不但精致,同样可以蔚为壮观。而修长城,如果修不好,就是一样儿,单调、僵死;而且还要取决于你是否有这个气魄和力量,倘没有,累死了,也接不上,最后弄得四处坍塌。不用担心,短篇小说也可以变成一个大作品,除了单篇把一个人物写出来,除了这种经典短篇体式以外,短篇小说通过一个系列的集束力量,将一个特定的时代或生活贯穿为宏阔的生活画面。我就在考虑,如果他把这些素材变成长篇小说,叙述肯定要集中在三五个人物身上。这个作品你再看,就会觉得是一个生活场景集成,就不怎么样。
张莉:这种形式感让他的系列小说变成了一幅画卷。
李云雷:浮世绘,现代都市生活的浮世绘。
周立民:作家对世界应当有一种敏感和概括能力,它既能对这个世界有总体的印象和判断,也能打碎它,写出这个世界的碎片或一点。稍微聪明的作家,应该在一段时间内聚焦一个地方,把这个画卷一点点展开。这样他自己的小世界也就构成了。我觉得这是短篇小说的优势。它切入是非常迅速、锋利的,而不需要长篇小说铺垫、过度的交代,需要很多搭架子的笔墨,现在很多长篇看着让人着急,就是作家用了那么多文字实际上根本没有提供任何全新的经验,就是在重复,或者刚有那么一点点,都淹没在那些拖泥带水的文字中了,我就想,何不写个
短篇干净利索?
张莉:短篇小说篇幅本身很适合现代人阅读。
周立民:除了阅读,也更凸现现代人感觉中的世界,因为现代人的世界也是给人碎片式的世界印象。至少在当下,如果谁能把这些点抓住的话,完全可以很好地写出所谓的“当代中国”来。
梁鸿:刚才大家都谈到短篇小说的写作资源问题,我这段时间晚上睡觉前一直在看《聊斋志异》《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因为我儿子非缠着我讲鬼故事,我刚好也借此重读。我就发现,《阅微草堂笔记》其实就是一段一段的,每一段就是一个小故事,就是一个小人生。像《聊斋志异》,一篇一世界,连在一块儿的确是比较完整的士大夫眼里的乡村世界,也算是名士生活。他写的大多数都是文人,我觉得他掉入一个文人假想式的生活状态中,同时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各种风俗。他写悍妇,妇女怎么厉害,怎么管制秀才丈夫,怎么样导致这一家人分崩离析,这个秀才怎么因此被别人看不起。我觉得他写得非常好,这样的好在于在这样小一个叙述里面,把一个人的简单故事,放到大的世界里面,或者是一种生活状态里面,精神世界里面。
我们怎么看短篇小说?我最近看黄惊涛的《花与舌头》,邱华栋的《可供消费的人生》,劳马的《潜台词》,包括阿乙的《鸟,我看见了》,我就在想一个问题,就是短篇小说跟生活的关系是什么?它跟它描述的世界有什么关系?
邱华栋的“社区人系列”描写的是中产阶级独特的生活观、价值观和生存景象,他通过各个侧面呈现出来。60篇,一篇一世界,非常生动,很幽默,黑色幽默,也很简洁,那种素描式的,有些是夸张的,有些是质朴的,把中国都市发展中形成的中产阶级生活境况给形象地勾画了出来。并且,邱华栋特别擅长于,或者说特别注意这一中产阶级的中国性,用最通俗的话说,就是擅长于塑造“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这不是贬义。他没有把这些人物塑造成一个普遍背景下的都市及人性存在,而是把它放置于中国都市化兴起初期这一特殊背景,这就使得
这一篇篇小说呈现出它的复杂性和深刻性。这才有代孕、离婚同居、流水席、被垃圾围困的小区等几乎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以这个中产阶级社区为中心,他把笔触伸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建构一张大网,关于中国当代生活的结构网。这就很了不起。很有奈保尔《米格尔大街》的味道。
劳马一直以来都只写短篇小说,有许多作品比我们通常的短篇还要短,很有特点,充满了文学浪漫主义时代夸张而诙谐的“笑”。《潜台词》涉足面非常广泛,教育体制、官场文化、社会生活等等,可以称之为一部小型“百科全书”,但却是反映社会病症的“百科全书”,可称为“症候式书写”。如《非常采访》是对当代病态的媒介文化下人的自大幻想症的讽刺,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活跃在我们生活中的“芙蓉姐姐”、“凤姐”之类的人,她们其实是这一病态文化状态的投射;《情况会发生变化》《潜台词》《脑袋》《佩服》对病态的官场文化与官
场生存状态的描写,《辅导员》《调研》对腐败的教育方式和学术方式的反讽,《霍老头儿》《够意思》对小人物的卑微生存和亲情的冷漠的书写,等等。在读劳马《潜台词》时,有一种感觉,每一篇小说就像一个词条,以“关键词”的方式把生活现象,和生活现象背后的东西呈现出来,把大题材、大场景、大事件能够浓缩到狭窄的空间里面。一篇小说一个取景器,细微而具体,但栩栩如生。跟长篇小说完全不一样。像李洱的《花腔》是通过完整的叙述呈现一个完整的历史观。
黄惊涛《花与舌头》写的全是光荣镇的故事,以半寓言的形式,极其富有想象力,我觉得是特别飞扬的状态。他整个语言是特别清新的,就是一下子是悬在上面,不是悬在下面。我就讲这个连贯性,因为他整个篇章都是以光荣镇这个背景写,每个故事既有相关性,又有独立性,“我”来到光荣镇,看到的一些生活。他其实是把光荣镇的权力的,普通人性的,家庭生活的,各个层面都写得非常完整,反而具有某种完整性,与长篇小说通过长度的故事达到一个完整,还不太一样。所以,我觉得这是短篇小说在当代的独特价值吧。我觉得不管能不能在期刊上发表,不管是什么样的方式,这样的一种各个侧面的冲击和描述,结合在一起可能形成新型的所谓的长篇小说,假如我们一定要把它们冠上什么小说的话。
这是谈完整性。
阿乙的语言特别精确,具有穿透力,他建构事件时总是有独特的起点,如《杨村的一则咒语》。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魅异,阴郁,又极其真实。长驱直入,一种危险的真实。也有卒章显志之嫌疑,但又“显”得非常自然,让人揪心,怦怦直跳,忍不住诱惑,就像一个好的魔术,想继续往下探个究竟。读他的小说,经常会让人败坏胃口,但我很敬重这种败坏,让人意识到原来一切并不这么简单,也或许最后就那么残酷的简单。人的内心如乱草疯长,阴暗,寂寞,不甘,孤独,原来人心是如此冷漠、残酷,又如此渴望理解,渴望获得存在之显现,原来社会之组织和人之关系其实脆弱丑陋。
蒋一谈的《赫本啊赫本》最近广为传颂,确实不错。他的语言很简单,我觉得他是刻意想通过这样一种简单的语言,甚至是简单的情节来塑造一种纯粹的悲凉,尤其是他的《中国故事》。他的故事都不复杂,有时甚至觉得太不复杂了,但有一种清彻、透明的感觉,这很有风格,也很大胆。在这样一个追求小说语言密度的环境下,这样风格化的尝试往往意味着某种风险。
最后,谈一下我的一个感觉,刚才大家提到碎片式的现实的时候,我在想一个问题,或许,当代中国生活已经很难用一个完整的故事呈现出来了。中国生活的复杂性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使得长篇小说遭遇很大的挑战。三五个主人公的故事,组成一个长篇小说,开头、发展、结局,试图揭示社会的全景,非常难。邱华栋的《教授》我也看了,写得也不错,但说实话,我还是更喜欢他的社区人系列。长篇总是通过完整的故事结构建构某一世界,某一种历史,这是每一个作家都有的特别宏大的愿望,你读的时候,总是不断地质疑,不断地跟他对话,经常你读着读着就觉得不对。所以,可不可以这样说,短篇小说可能在当代的意义,是刚好契合了中国现在碎片式的多棱镜式的生活状态。你可能觉得他写得不好,但是因为它就是一滴水,你没有要求那么高,你没有把那滴水想得特别高,你就觉得这滴水特别有意味,反而非常好,读完之后觉得特别爽快,特别能够达到内心的审美欲望。这也是一种特别的感觉。
李洱:我插一句。梁鸿刚才其实提到了叙事资源。劳马的小说,我的看法,他试图激活一种叙事资源。这种短篇小说,你可以直观地想到“聊斋”,想到“阅微草堂”。你也可以把他与张天翼这种作家联系起来,这是另一个传统,隐蔽的笑的传统,它后来的式微是因为意识形态的钳制。这都是中国独具特色的叙事资源。新作家的“新”,有时候就在于他的“旧”。明天来临,昨天不会结束。这种努力,这些年一直有人在做。莫言在做,格非在做,都卓有成效。毕飞宇的《玉米》与《金瓶梅》的关系,也是饶有趣味的,可人们宁愿去谈契诃夫的《三
姐妹》。毕飞宇很可能在背后发笑呢。劳马这种努力,现在也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他的小说再出版的时候,可能需要新的编辑组合方式,以激活人们的兴趣。
张莉:但还是得强调每滴水的质量,好的形式感要建立在小说质量基础上。
周立民:这实际上是作家才有的体会,短篇小说对作家的写作难度是非常高的。它的篇幅倒逼作家,不允许你的作品有一点点坏掉的地方。而很多优秀的长篇小说写坏掉的地方都很多,这个不用我们说,作家自己都很清楚,但他有时候只好放过去。短篇小说中如果有一处败笔,可能整个作品就完蛋了。
李洱:我新出了短篇集,《白色的乌鸦》,接受了一次访谈。我看他们后来形成的标题:我对短篇小说的要求是不要有明显的败笔。说的是实话。当然有时候,你认为是创新的地方,别人认为是败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误读,是批评的权力。被误读,是作家的命运。当然,把坏的读成好的,一些作家挺高兴。
周立民:无论是语言,还是故事任何地方都要咬合得非常好,这样才能出来像样的短篇,稍微有一点不行,这个作品就完全报废了。还有,有些作家根本不会写短篇小说,这一点上,长篇小说反倒容易遮丑。
霍俊明:我觉得今天我们一起谈论短篇小说,已经不是单纯在文学内部谈论。刚才各位谈到了文学的传播、期刊趣味同质化、中国经验等等问题。刚才讨论开始的时候李云雷强调了短篇小说作为一种文体的特殊性和边缘性。那么,为什么短篇小说的命运在今天成了问题(或者早就成了问题)?是不是能简单归结为商业化和消费化语境的结果?肯定不是。这里面也有写作者和文学生态、机制等诸多更为复杂的问题。我觉得,短篇小说可能和诗歌有一个共同的问题。比较起长篇小说和直接为影视写作的小说而言,它们都是这个时代“流行”不起来的角
色。先说一件事。今年年底第12期的《诗刊》,破天荒地退出了2011年诗歌年选。我统计了一下大概选了全国三十几个期刊的诗歌,一共200首左右。后来让我写一篇文章,我写到一半的时候,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我做了一个统计。其中关于青年诗人的诗歌部分共收录不到80首,其中竟然有35首都是写乡村的、乡愁的,或者写城乡接合部的。我就想为什么从这些刊物上选出来的诗歌,一年下来竟然有那么多的诗歌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这些题材雷同化、表述趋同化的写作现象实际上在文学界都普遍存在。刚才大家说到期刊导致的同质化,我很认同。三十多个期刊涵盖面应该说还不算窄,但是为什么选择的诗的标准几乎差不多。每个编辑应该是有文学趣味上的差别的,而为什么最后的结果却是选出来的文本大同小异?所以可以肯定,主流文学的风向和重要期刊的趣味和标准对读者和作家的塑造力是非常惊人的。这也是非常可怕的。我们看到很多短篇小说都在叙述中国经验,讲述欲望和苦难的故事。我想积极的一面是这些作家不能不面对一个寓言化愈益明显的国度的社会现实。文学的伦理化、社会化使得作家的声音变得更为多样和深沉。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危险的一面,苦难和眼泪已经成了被文学消费和制造的对象。显然,文学写作并不是简单的眼泪和痛苦。实际上很多短篇小说看似处理的现实题材,但是这些作品最多是新闻报道的复制体。作家缺少对现实深入的反思和超越的能力。换言之,就是普遍缺少现实感和对现实的想象能力。而之所以非虚构和社会题材的小说大量地出现并被复制以及大行其道,就是因为很多作家不是真正想为“现实”说话,只是为了跟风。
我这两天看了庆祥他们三个人的对话。刚才说到阿乙和蒋一谈的小说,我觉得有很重要的一个点包括蒋一谈自己也说到了。这就是研究者对写作发生学的普遍忽略和漠视。这个问题说得非常棒。刚才说到阿乙,张莉说阿乙的期刊味不是太浓。但是李洱说阿乙也是被传统作家培养起来的。我更认同李洱的观点。那次文学馆开会,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和阿乙聊天。我问阿乙有没有写过诗歌?最早开始尝试写作小说的动因是什么?阿乙说写过诗,但拿不出手,自己就放弃了。他说从警校毕业到了单位之后,单位有一个表彰,说你在什么地方发了一个什么通信,是国家级的还是省级的,有不同的奖励。他就开始关注《人民日报》的读者来信栏目,揣摩一下这些来信都是什么内容,于是连续投了六篇读者信,但后来一个都没有发表。我觉得包括阿乙这样的青年写作者,无论是对报纸的关注,还是对期刊的关注,他们仍然无形中受到了传统文学的标准的影响。尽管我们现在一再强调网络和新媒体对写作者的影响云云,但是写作者都必须面对文学刊物的存在甚至种种“诱惑”和影响。我很多年不大读小说了,我这几天一直在读小说。感觉挺新奇。发现读完阿乙之后,我跟大家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就是好像觉得阿乙的身后站着很多人,我觉得有时候不像是阿乙自己在说话。尤其我看到他的很多小说,包括比较早的《1988年和一辆摩托车》,包括《诗人》,我发现他几乎每一个小说的结尾都让我想到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余华。包括他的语言,包括他的结尾,包括虚构的方式,包括叙述者的角度,都非常像另外一个人,我觉得这首先呈现了一个问题。过会儿再具体说一下。当然我觉得阿乙的短篇写作是有个性的,甚至是非常有前途的作家。但是我想所谓的“文学影响”的焦虑症和所谓的传统问题并不是虚谈。
再一个,我觉得诗歌有一个共同的潜规则,这首诗可以在《诗刊》发,《人民文学》也可以发。甚至一首诗今年发,明年发,后年仍然发。我不知道小说是不是也这样?阿乙有两个小说写得完全一样,只是改了题目。一个是《诗人》,另一个是《秋风败叶总牵连》。这两个小说题目不一样,但是内容是完全一样的。不知道这在小说界是不是普遍的现象。
阿乙的小说,包括劳马、蒋一谈的小说,包括邱华栋,他们确实都有各自的特性和不可替代性。邱华栋在60篇社区人系列小说里面,在强烈关注一类人的生存现实。当然有些篇目写得有些过“实”。我觉得开篇《里面全是玻璃的河》写得最好。刚才张莉也说过了。如果里面有一半达到这样的水准,我想邱华栋起码可以留在文学史里了。但是为什么像第一篇这样的不多?这个问题值得思考,即文学面对现实的转换和转化问题。小说不是新闻,不是纪录片。无论是邱华栋还是阿乙、蒋一谈,仍然呈现了当年中国先锋文学出现的时候一个巨大的焦虑。为什么中国小说到今天还带着寓言化的写作征候?我们可以统计一下,这四个人的小说,劳马的小说先搁在一边,其他几个人的作品,尤其里面非常优秀的文本,呈现出来的都是带有寓言的性质。例如阿乙小说里面出现非常多的荒诞和寓言的结局,一下子跟现实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并且提升了写作者的现实经验。为什么中国小说比较优秀的还是比较寓言化的东西?李洱说过在美国这种情况已经非常少见了。为什么在中国有这样的命运?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说到蒋一谈,我最近看了他的一个访谈。这个访谈让我有一个巨大的焦虑。我看了之后就有一个慨叹,就是说中国有些作家的文学言说和自我阐释能力太高、太强了。我们批评家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了。蒋一谈说到一个问题非常好,这也涉及到我们的短篇小说讨论,就是文学现实和虚构的关系。蒋一谈说他一直希望自己作品有一种现实的新鲜感,并且对经验的写作抱有警惕,希望做一个彻底的虚构现实主义的写作者。这是很多评论家都说不出来的明白话。前一段我们讨论的虚构和非虚构,最终都是关于写作问题的。无论是邱华栋的中产阶层的,还是
阿乙的,都涉及到作家和现实的关系。我发现他们写得非常棒的作品都是带有一种强大的来自于现实但是又不同程度离开了现实的经验,带有强大的作家的想象力,包括跨国界的能力,包括其他的虚构能力。我觉得,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在写到现实的时候都应该思考这个问题。也许我们身处在全媒体的时代,我们现在看到那么多来自社会的真实的故事,已经超过作家的想象能力了。作家又写到现实的时候,难度就非常巨大了。到了短篇的时候,难度就更为不可想象了。蒋一谈也说到,包括阿乙、徐则臣、张楚,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问题,马上写到结
尾的时候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失败”的小说。所以,短篇小说难度是很大的。但是阅读的读者群,不管是假想的还是实有的层面,数量都是令人感到很恐怖的。有多少人在读短篇小说和诗歌?可能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小封闭系统的生态在读短篇小说、诗歌,但是他们占据了一定的话语的权力,反过来这个影响到了读者、期刊和中国的文学生态。应该说当下的中国文学生态是比较可怕的,我觉得这个可怕从几个层面可以说,比如市场。包括蒋一谈,我觉得他作为出版人,他的小说并不是说与传统文学的发表方式和传播的方式逆反就是好的。我觉得现在中国的很多小说写作者都受到强大的市场运作的影响,诗歌这个问题弱一点。但是诗歌被“招安”的人比较多,为了获奖,写了很多大家都觉得恶心的伪诗。小说一定要和市场发生关系,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因为小说毕竟是一个“向下看”的东西。我问阿乙写没写过诗歌?他说写过,但是不满意,后来就写小说了。我说你不错,起码有过诗歌的训练。他就说小说还是要向下看的,就要有一个想象的适合的读者群,读者又有市场和网络平台的影响。所以,我觉得小说的市场化仍然是我们要关注的一个问题。
包括刚才大家说的读者群,我觉得有时候是被文学史虚构的读者,实际上很多却是专业的读者。为什么短篇小说读者有一个读者数量的问题?《知音》与很多的短篇小说是什么关系?所谓的故事和小说的关系是什么?我觉得值得思考。蒋一谈也说故事和短篇小说的关系,他设了三个“+”号,四个层面。也值得注意。
所以,我觉得确实有很多问题值得思考的。
李洱:《知音》《家庭》,很多文章就是短篇小说,当然只能当故事看了。我的一些朋友是给《知音》写稿的,稿酬比较高。有段时间集中写下乡知青的故事,第一人称。年龄比我还小呢。什么在黑龙江插队,什么狼的故事。下一篇又跑到海南插队了。反正读者也不留意,一次性消费。
资料来源:《作家》2012年第4期
短篇小说写作的现状与可能(续)
三、短篇小说的文体
房伟:刚才大家谈了很多,特别是对短篇小说的写作传统与写作资源。我想说的是,文体的问题也不容忽视。在很多学者来看,短篇小说是一个非常“现代”的文体。就文体特质而言,短篇小说多采用空间结构,而长篇小说采用时间结构。长篇小说描写人间生活的纵面,富于时间连续性质。短篇小说则写人生横断面,属于空间的,富于暗示气质。短篇小说以“部分暗示全体”的方式对生活作片段的呈现。因此,短篇小说的空间结构被看作是更具表现现代人把握“此在”的思维特点的“现代性”。因此,短篇小说叙事的简约,丰富的暗示性,都被归结到叙事的空间性上,而对于空间性的展示,则被认为是脱离了“故事性”的束缚,以空间性来展示人性的精神内在的深度和广度,及对世界最直接感性,但却非常有冲击力的形象。短篇小说在表面丧失叙事速度感后,其实真正具有了现代意义上的“瞬间内爆即永恒”的美学张力(如欧亨利式结尾),而短篇对细节真实性的追求,符合这种瞬间美的要求,并符合本雅明等学者对现代性的认知。而刚才李云雷也谈到,每次时代大的变动,短篇小说都是和诗歌一起,成为开风气之先的文体。其原因,我想也在于,短篇小说能够集中而尖锐地将这一时代人们心灵和思想的巨变,以“内爆”的“空间点”的形态呈现出来,从而形成一种典型性的关注态势,例如,新时期的著名伤痕小说,刘心武的《班主任》。
然而,短篇小说的这种文体特征,到了当代以后,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因为大的时代变动,已越来越少,作为长篇小说,很多创作在历史、哲学、社会学、语言学等领域的史诗般的扩张中,走向了愈发的沉重(比如,张炜的《你在高原》),而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则正在成为短篇小说不容回避的现实。我觉得,在当代文学,特别是海明威、奈保尔、卡佛、卡尔维诺等短篇小说大师出现以后,短篇小说文体变得越来越轻了,不再像五四时期的“问题小说”,而更像“没有问题的小说”。作家们更多展现日常真实生活形态中的纤细的人性的同情和理解,或更具幻想气质和童话气质的想象。当然,这种“轻”不是不去表现现实,而是表现现实的时候“更有限度”。短篇小说的文体,更为关注于细节,以及一种“虚构性”的呈现。比如,在很多早期的经典短篇小说家那里,短篇对生活横截面的简约化呈现,主要是一种典型化的“浓缩”,如《装在套子里的人》《变色龙》《羊脂球》,而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已经不是典型化了,而是通过“删减”,实际达到一个对生活的“有限的认识”,即我对生活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了解,而是从我本身的经验出发,达到一个鲜活的当下性呈现。至于说,冰山之下的八分之七是什么,留给大家想象。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则将这种气质更加发扬了,作为一个符号,米格尔街完全没有了任何被附加于其上的意识形态的和哲学的宏大企图,而变成了一个谜语的谜面,而对所有人物的动作、语言和故事背后的“猜谜”过程,也就成了小说背后最大的魅力所在。
刚才说到短篇小说的没落问题,是不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一下?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我们的文坛已有很多非常优秀的短篇小说,如李洱、邱华栋、迟子建等。为什么如今,我们有“没落了”的焦虑感?我觉得,这与作家有关,也与通俗文学和传媒对于故事资源的掠夺有关。短篇小说作为展现横截面的艺术,故事本身至关重要。而《故事会》《知音》等通俗读物,对故事的反映更具消费性和传奇性,而缺乏纯文学的门槛,因而也就更受欢迎。而新闻媒体对故事的掠夺更为厉害,很多即时发生的重大社会事件,都被记者们写得像小说一样精彩。
例如,我上个月看了《南方周末》头版头条,写了一个因无钱付费,在医院上吊的中年妇女的故事,几乎就是小说的笔法,网络视频、网络微博的即时性和直观性更厉害,我们只要上网就能得到真实的影像刺激,也就没必要看短篇小说了。另一个因素就是小小说。我们一般对小小说的定义是,在1500字之内具备了小说的所有要素。小说就被简化了,简化成一个核心情节,就是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所有小小说都在服务于这个结尾。它更短,更浓缩,阅读快感也来得“更快”。
具体到这几个短篇小说家的作品,劳马的小说我看了几篇,感觉虽有点像官场小说,但有新鲜的文体感觉,类似中国古代的笔记体。而邱华栋的写作,为我们展示一个正在形成的中国的中产阶层的真实现状,这对我们当下的短篇写作经验来说,是一个有力的突破。而且,邱华栋本身的文字功力是相当好的,他把这一类大家都不大熟悉的经验呈现出来。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创意。对于蒋一谈和阿乙的小说,我则觉得,有一个很鲜明的特点,就是纯粹的限制性视角的使用,他们对全知视角的放弃,并不在于突出并模仿人物的声音和视角(如李锐的《万里
无云》等作品),而在于用节制和简约的语言,强化叙事的动作性,并以此隐喻生活的混沌多义。
以下,我想重点说说阿乙。刚才谈到阿乙对先锋文学的继承性。我觉得,他更多是发展了先锋的写作。他用一种“轻”的态度,解决了先锋文学的现实经验和抽象概念的矛盾。比如,余华的先锋写作概念性很强,首先就是要对“真实”的颠覆。他往往给你一个虚构的语言背景,比如说《现实一种》《1986年》这类的小说。而在后先锋写作阶段,余华的小说现实经验倒是有了,但哲学思想却回归到了底线性的“民间”。现实经验和抽象概念,在阿乙的创作中,由于“轻”的态度,现实经验的残忍酷烈,被逼真而又克制地写了出来,而弥散于这些经验中的,则不是对真实的质疑,而是对真实的绝望和悲悯。
这既是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形成的短篇抒情传统的逆反,且是对先锋小说的探索。他将先锋对于解构哲学的迷恋,化为对一个阶层对立、充满戾气和欲望的社会的最为贴近的感受。阿乙的小说时代感很强,包括爆炸案,我们都能看到现实的影子,然而,通常纯文学性的人性分析和自省之类的东西,在他的小说中,却变得“轻”了起来,或者说,被悬置了。说到抒情性,90年代以来我们的很多短篇小说抒情味重,都比较温暖,且这个温暖是强迫性的温暖,不温暖也得温暖。这也跟编辑的要求有关,他们要求你不要写黑暗,要写得阳光。阿乙的小说,
实际上直抒胸臆地透露出了现实的残酷性。这其实是我们目前的纯文学体制所规避和漠视的。
其次,概念性写作,对短篇小说伤害也很大。同样是写底层,我想到了《马嘶岭血案》,该小说总是存在一个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的批判视角,而且有大量自以为是的心理分析。在阿乙的小说中,他回避了这些东西,给我们呈现一种比较整体的生活的、真实的混沌的状态。这是他的一个很好的感觉。例如,在《意外杀人案件》中,金琴花这个妓女,给我很大的震撼,就在于她的混沌,甚至迟钝的,进而有了多样包容性的“存在感”。小说中叫“深刻的惰性”。对这类人物,在以往的写作中,我们常主观地为之赋予概念,比如,下岗女工沦为娼妓,进而控诉社会这类的写法。而金琴花不是自愿当妓女,也不是被迫当妓女,她的出发点和目的无从拷问,作家给我们呈现出最多的,是金琴花的混沌存在方式。她的善良来自本能,正如她的宽容和傻气,也是来自本能。金琴花身上,没有人为赋予的反思能力,她是自在自为式的存在。她出钱掩埋无主的尸体,她对嫖客的体贴,都让这个丑陋的妓女,在底层的黑暗生活中,找到了快乐的源泉。然而,漂亮的女警丹姐,以“你把中国妇女的脸都丢尽了”这样的道德批判话语,强加在她的身上,她才崩溃了。因为,丹姐长得漂亮,而这种漂亮,是她崇拜的美。她崇拜的人物,以强大的道德话语对她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这个伤害是很不公平的。任何人都无权对别人的私生活说三道四,只要这种生活不对他人造成伤害。任何人也无权认为自己真理在握,可以对别人的生活,进行简单的道德判断。对此,有两个细节是非常核心的,也是这个段落最有重力的细节。一是金琴花听到丹姐的话的哭泣。“她就这样在闪电中披头散发,手足无措,走一步停一步,像一个走失了找不到妈妈的孩子那样脸朝天抽动着鼻子,完完全全地哭泣着。”作者都忍不住站出来说“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如此大的悲伤”,另一个细节是在注释中,作家用互文的方式,对丹姐这样的漂亮高贵的女人,进行了不动声色的讽刺。原来,她不过是一个高官玩剩下的二奶。这两个细节,是很有重力的,很简约,也很精准,同时,也因此使得所有对概念的重的回避的轻,在冰山剩下的八分之七的惊魂一现的时候,表现出了重的平衡。
最后,谈他的语言给我的感觉。阿乙以冒犯性的语言,将冷酷的叙事和诗意的超越,以及质朴真实的现实感,并置性地,景观化地融为一体。我们看到这些语言,就仿佛看到了一张张脸,中国人的脸。是那么普遍化,又是那么特殊。这些语言,常常超乎我们的想象,却并不显得概念化和做作。他也写手淫做爱之类粗鄙的事,他熟悉那些底层的真实的游戏规则,但是,他没有给这些事件本身予以语言的修饰,而是通过外围性的,总体的氛围和情境,制造一种内在性的悲剧色彩和诗性的超越。他的语言也是非常精准的,这种精准表现在对生活的失败者的描述中,作者总能找到一种妥帖的逻辑,一种出人意料却又如此真实的细节。比如,在艾国柱这一节,阿乙写了一个私奔的派出所所长,在垃圾箱里捡东西吃,“我等了一个下午,就为了把路人等光,好从垃圾箱里取得半块面包”。比如,下跪的周灵通,高考失败者,“承受着自己废物般的肉身”。比如,情人节爆炸案,何大智的父亲,来警局领骨灰,写道:“他研究了很久盒子,找到了机关,一看,真是些灰,不是鼻子和眼睛,就哭了起来,那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滚,像石头一颗一颗往下滚。”这里,灰和鼻子眼睛的轻与重的对比,具体和虚象的对比,在眼泪和石头的重力性比喻中,具有了很深的精准度,写出了一个底层老者的悲伤。现在中国的文化现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与我们传统资源所不同的巨大的写作资源,但是没有被我们的短篇小说作家充分挖掘。
杨庆祥:刚才我听了各位老师的发言,很受启发,我简单讲一下我的几点看法。第一点,刚才大家发言时提到了长篇小说,根据我个人的阅读经验,确实这几年没有读到太多非常有冲击力的长篇(阎连科的《四书》是例外),这里是不是有一个长篇小说的危机问题?这个问题可不可以进行更深入的讨论?如果长篇小说确实出现了某种危机,我觉得不是写作技巧出了问题,而是作家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出了问题。像贾平凹的《古炉》,张炜的《你在高原》,王安忆的《天香》等等。《天香》我最近一直在看,写得非常细腻,很漂亮,但是总觉得有点不
对劲,作家当然可以只对自己的世界负责,但是读者或者批评家可能会有更多的要求,比如你的作品是否涉及了更丰富的生活内容,作品与现实的世界构成一种什么关系等等。还有《古炉》,我曾经和人大的两位博士专门做了一个“三人谈”,里面谈了《古炉》的很多问题,但就阅读感觉来说,我觉得《古炉》不“干净”,有点脏兮兮的感觉,当然这可能和我个人的阅读洁癖有关系。比如青年批评家金理博士就会有另外的阅读感受。
李洱:老贾的小说还不是一般的脏。脏其实是一个挺干净的词。他不是那种很亮的脏,是那种腌臜。
周立民:如果大家印象这么一致,是不是可以认真解读几个长篇?
杨庆祥:我要说的第二点是,我觉得这几年的短篇小说写作确实出现了让人耳目一新的地方,既包括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四位作家,也包括在座的李洱老师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白色的乌鸦》。毫无疑问,上世纪90年代也有很多优秀的短篇小说,但是在作家的意识中,只是把短篇作为一个习作式的东西,写短篇的目的是为写长篇、中篇做准备。他们潜意识中可能还是认为短篇小说是一个低一级的文体。目前一个很大的变化是,有一批作家自觉地以短篇小说为“志业”,为目的,比如蒋一谈,他目前已经出版了三部短篇小说集,据我了解,他接下来的写作计划中全部都是短篇小说,他非常自觉地把短篇小说作为自己写作的目标,我觉得这种自觉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第三点是,短篇小说已经成为我们认识当前社会最重要的渠道。我注意到这批作家里面,蒋一谈的三个短篇集,邱华栋的两本,还有劳马的《潜台词》,基本上都写城市生活,阿乙的作品写城镇生活多一些。我觉得这非常重要。早在80年代初《上海文学》就提出要发展城市文学,很遗憾一直没有很好的作品。从目前社会的发展进程来看,城市构成当下中国人基本的生活语境和想象方式,我觉得城市生活密切地表达了我们个人的经历,我们的命运。
在书写方式上,蒋一谈、邱华栋、劳马,他们的风格非常不一样。我觉得蒋一谈的风格是冷静,但冷静之中有很多的悲悯,比如他的《China Story》,写的是住在小镇上的父亲与生活在北京的儿子之间的故事,故事的结尾是父亲死在家里,唯有一只鹦鹉在不停地叫“china story……china story”,在触目惊心的叙述中把当下中国城乡区隔的道德困境叙述得淋漓尽致。邱华栋文如其人,有一种黑色幽默。劳马的主要特色是戏谑,有把生活的严肃撕裂给我们看的味道。
第四是文体意识的普遍自觉。正好手头有李洱的作品,举一例,“起初我们想见他,闹钟还没闹起来,他就醒了”,开头有强烈的带入感,人物关系也暗示其中。蒋一谈的《赫本啊赫本》采用书信体,以对话和独白的形式把故事缓缓托出。我很喜欢蒋一谈的另外一个短篇是《七个你》,这是一个戏拟网络交流的“仿网络体”小说。
概括来说,在这几个作家的作品里面,文体自觉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视角。50年代出生的作家特别喜欢全知视角,什么都知道。叙述者控制文本的欲望特别强烈。但是在蒋一谈、李洱、邱华栋的作品里面,几乎采用的都是限制视角。比如邱华栋作品里面始终有一个“倾听者”,这个倾听者可以称之为“听故事的人”,而他作品中的人物,正是在这种倾听中呈现出丰满的性格。
第二是故事,蒋一谈特别喜欢强调故事的创意。我觉得他的小说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故事的“间离”效果。毫无疑问短篇小说应该反映当下的生活,但他们不是非常直接地把生活复制过来。必须和新闻区别开来,必须跟电视剧区别开来,怎么区别?一定要间离。你一定要让读者知道,你是在写一篇小说。故事的间离会导致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如果小说完全等同于生活,那么我们为什么要阅读?
还有一点就是写作的通约性。这个是可以讨论的。短篇小说可不可以改编成电影、话剧?我希望我们作家写的作品,能被改编成电影、话剧。这就对写作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你既是一个小说,同时又可以是电影的脚本,可以搬上银幕,我觉得这就是写作的通约性。这对作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小说必须面对读者,怎么面对读者?我觉得要开辟小说传播的全部渠道,这个渠道最终还是掌握在作家自己的手里。作家要首先预测这种可能性,有自觉的意识,一个小说越是有更多的形式传播,成为经典的可能性就越大。
最后总结一下,我最近和两位八零后批评家刘涛、徐刚就蒋一谈的小说做了一个对话,在对话中我们把蒋一谈称之为“21世纪的先锋派”。我觉得必须要重新激活先锋的含义,80年代那批先锋已经成为文学史了。我觉得很有必要对“80年代”的所谓“新潮文学”、“先锋文学”等进行深入反思。我在人民大学给学生讲中国当代文学史,每个学生负责读解一部作品,以80年代中后期的作品居多。一学期下来以后发现一个致命问题,学生们都不喜欢当代文学了,为什么?很多作品太阴暗残忍了,比如苏童的《妻妾成群》《米》,刘恒的《狗日的粮食》
,余华的《现实一种》,如果说这些作品代表了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认知水平和美学风格,我想,不应该一直都是这样。
杨庆祥:我认为1960年代出生的这批人对世界的看法更客观,更多元,也更宽容。我觉得真正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的时代真的是来了。如果还是像以前那样讲“文革”,讲受难史,讲我们怎么受剥削和压迫,我觉得并不能给世界提供新鲜的经验。现在需要用一种相对公正,或者相对个人经验的东西,以更高的技巧描述中国的经验,不仅是向中国的读者,我觉得非常重要的是,应该向西方读者来讲述。
房伟:也能更好地实现通约性。
杨庆祥: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重新调整作家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霍俊明:关于文体问题,阿乙有一组作品,发表的时候命名为《警察旧事》。但是杂志发表的时候命名其为中篇散文。现在都是小说了,当时发表的时候是以散文的形式发表的。这跟杨庆祥说的文体通约性有关,还是很值得关注的。
杨庆祥:蒋一谈的作品《骑者且歌唱》完全就是一散文诗。
霍俊明:记得谁说过,短篇小说包括阿乙、蒋一谈的小说,更像一个装置艺术。它跟现实肯定有关系,但是又带有着艺术本身的话语方式。杨庆祥说的先锋派,我稍微有点不一样的看法。余华是属于上世纪80年代先锋派,1965年以后出生的小说家是属于21世纪先锋派,这个说法有点靠不住。我们可能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语境。为什么余华是那个时候的先锋派,年龄有点差异的人,又成了当下的先锋派?在余华那批人来说,他们写的作品,展示了时代、政治和人心最为恶心的一面。最大的原因是他们生活在历史的阴影之下。到了更年轻的一代人,他们面对的现实,包括蒋一谈十几年不写作,突然又回来了,他们面对的是21世纪的中国,那和70年代末的中国历史有没有一些共同的性质?当年是政治极权导致的暴力,现在是市场和全球化、城市化导致的新一轮的暴力。这都会刺激先锋作家的产生。包括我觉得阿乙更为突出一点,他们都是非常冷漠的。他有一个别人都没有的优势资源,他是警察的身份,又做报社记者,但是他带着“前警察”的视野来看世界。我觉得中国乡镇的派出所面对的是中国最为广阔的现实,正好打通了中国当下很多的问题。
刚才杨庆祥说文体的通约性。阿乙有两篇小说,一个是《沦陷的派出所》,另外一个是《杨村的一个咒语》。这两个小说写的故事背景是一个。一个正面,一个侧面,主人公和叙述角度不同。《杨村的一个咒语》开头是两个村妇互相因为一只鸡争吵,因为儿子打工互相攀比,最后导致非常荒诞的结果。《沦陷的派出所》是以警察的身份去叙述故事。这两个故事是一个,只是角度不一样,互相打开和补充。很有意思。这也是写作的文体性的思考,在这里面体现得比较充分。
周立民:杨庆祥表述的大前提我是赞同的,确实到了要对前一代写作者认真分析的时候了。但是我也听出了另外一种倾向:你会不会又制造新的意识形态又遮蔽掉了另外一些东西呢?实际上每个代系之间肯定有经验的差异性,我们对这个经验的差异性也要尊重和考虑,包括你要展示中国的社会经验,当然你这样选本我非常赞同,做选本就得这么做,事实上也无法包罗万象。但选本、个人的阅读喜好和做研究不完全是一回事。
下面,我简单地谈一下对几位作家的总体印象。蒋一谈的作品有悲悯感,这是最打动我的地方。我觉得他的人物里始终有一种漂泊无依的感觉,跟我们的身份也有关系,我们始终不是在自己的故乡生存,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的小说似乎是很冷静地叙述,但是心里面最软的地方始终隐藏在语言的角落里。包括《金鱼的旅行》《中国鲤》,这里面凸现的这些意识,是非常打动我的。包括《芭比娃娃》,我觉得已经不是一个关于普通底层叙述的作品,而是在讲述我们现代人共同面对的命运,尤其对中国人来讲,更应该把这种漂泊、这种异地而生的感觉表达出来,这是当代一个很重要的经验。还有,他的文体意识很强,在苦心经营短篇小说艺术,这一点值得赞佩。《赫本啊赫本》这部小说里面水平很不平衡,有几篇一般,我不太喜欢《刀宴艳》《说服》,太刻意了。
阿乙的创作中,有一点既是写短篇小说必备的素质,又是最高要求,那就是语言的精确。而且他的语言很有张力和包容量,你看小说开头,似乎不经意的几笔叙述,实际上容纳很多的景观和社会信息。在这方面,阿乙有天赋。我对他《小人》那篇印象深刻,我看完这篇小说脑后像凉风一样。他的冷峻,一步步所揭示出的世界的真面目,让人不寒而栗。短篇小说容易做到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但阿乙让我们看到的这一点,却让我们对整个世界感到冰凉。我所不满足的是阿乙呈现的似乎不是绝望,而只是冷漠。
劳马明显是另一种写作,他的小说明显能看出来他是有历练和深刻社会经验的作者,即便他对这个社会某些现象的讽刺和否定,也是不温不火的。这跟阿乙和蒋一谈那种锐利的,那种紧张的感觉明显不一样。他明显有阅历,看多了,所以,他对这个世界的关系,会自动地做一个调整。他的小说是调整后呈现出来的结果,未必是他跟世界原初的结果。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特点,但有很多作品,或许是急就章?无论从叙述上,还是立意上,未免太简单了一些。
邱华栋,它不光是经验写作,我的看法还是有意识的记录,他不是作者,而是非常有意识地把自己定位为记录者。这是一个很沉着又聪明的定位,所以他的作品给我的记录感特别强。我不是说记录就是贬低作品的创造力,我觉得这也是作家跟当代社会的对话方式,而且似乎缺少这样的小说家,我们更多的是漫不经心地写作者,而缺乏有意识有眼光的捕捉者。他以一个记录者的方式存在。刚才也提到跟新闻的差别,确实,这种文体的价值和独立性在哪里?我的印象里面,短篇小说质感上肯定对你经验上造成刺痛;长篇小说似乎是把经验综合。因此,短篇小说一定要在经验上带来刺痛,如果不能的话,很可能给你感觉这是一个寡淡无味的作品。所以,它必须有一根针扎到你的一个穴位上。但是这个经验是什么这是现在我们一个很大的趋势,还是你用其他的手段调度?这是需要思考的。
我一直对俄罗斯文学充满情感,是因为俄罗斯文学不经意的叙述里面有抒情,我对这种抒情不拒绝的。这种抒情不是简单的人生慨叹,也有人生经验的回味,也有自我的嘲讽和反省,但是他有一种情调,也可能是他作品的氛围,而不是“啊啊”怎么样的。可能是你文字经营出来的作品的氛围或者说你作品的调子。这一点俄罗斯作家始终有这种气质在里面。我印象很深的是王蒙有一个短篇小说《初春回旋曲》,似乎是他一段人生的反映。这个小说也没有什么情节的,好像就是在叙述,这是王蒙擅长的方式,但是那个小说给我的印象真的很深。他的经
验是他那个年代人的经验,但是我跟他差那么大的年龄,觉得我的人生感慨是可以和他相互碰撞的,这样的小说,我还是可以喜欢的。
讲到文体,我不满足于现在的短篇小说,我觉得似乎太纯粹了,有点太像西方的经验短篇小说了,或者不是契诃夫那个时代的经验,是现代的经典短篇小说。你提了一个话题,我们短篇小说应该有好多中国的传统资源。从传奇、志怪、话本,到笔记。但是我们没有短篇小说的文体意识,中国的短篇小说资源是很杂的。我想这些资源也应该有效地结合在这几年我们的写作里面。
如果长篇小说你们觉得一样,短篇小说也应该有很多一样的。我觉得萧红说的需要各式各样的小说,这样的时代似乎一直没有到来。我觉得短篇小说也可以杂起来的,也可以写些不纯粹的东西。另外一点,我原来一直不认同小小说概念,小小说就是一个故事的翻版,或者就是一个相声段子,我觉得这个东西根本无法作为一个文体成立,根本找不到成功的东西,这也是我现在对中国小小说的判断。但是,我读了巴别尔的小说之后,又怀疑我的想法。巴别尔有一篇小说《我的第一只鹅》,按照文字量就是小小说,但是带给你的刺痛,带给你的共鸣却是
非常强大的,甚至读后好久我的心都被撞伤,看到那几页文字我都有点害怕。就是那个新兵在一群老兵的讥笑中,为了显示自己的老练和残忍,将房东的一只鹅踩在脚下,将鹅头踩碎的那段描写,真是惊心动魄。这个时候,我又觉得,多大的篇幅不是个问题,问题是通过作家对文字的调动,怎么将个人经验的集中、陌生化,精确地表达出来。
还有一个问题,是不是先锋写作与短篇小说这种形式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反过来说,先锋写作的式微是不是跟短篇小说写作的式微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四、视野与风格
张莉:庆祥刚才说“讲中国故事的时代真的是来了”,我非常赞同,这恐怕也是我们这个讨论的潜在主旨。但是,你说到,讲“文革”,讲受难史,讲我们怎么受剥削和压迫,不再能给世界提供新鲜的经验,我有不同理解。以前写“文革”、“南京大屠杀”、受难史,的确有问题,不是写的人太多,而是重复性的写作太多。小说创作要讲究艺术性,讲究怎么写,写得怎么样。像以前那样写肯定不行,我个人把以前书写“文革”的某类作品叫做“怨妇式表达”,所谓“伤痕文学”,其实就是“数伤疤”,这是让年轻一代厌烦的原因。我们目前没有像
《朗读者》那样的作品,但我们需要。昨天晚上我们还讨论过《南京安魂曲》,“南京大屠杀”是多么值得反思的题材,但直到今天,也并没出现这方面的优秀作品。讲中国故事应该包括讲述我们的民族记忆。
杨庆祥:从这个角度来说,阎连科的《四书》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形式讲“大跃进”,但是他背后的观念我还是有些警惕。
张莉: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这批作家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可能是因为他们对自己当年讲述的方式不满意,所以不断地想返回。从这个角度说,我一方面觉得《古炉》写得很不好读,讲述的方法和视角也不那么完美,但另方面我对贾平凹关注“文革”的努力也很敬重。六零后的很多作家也有这“情结”,余华写《兄弟》,毕飞宇写《平原》,苏童写《河岸》,韩东写《知青变形记》,他们都在返回,想找到一个更好的切入点表达对“文革”的认识,我相信这代人有共识,就是这个工作很重要,需要做,值得做。今天的中国何以有如此怪诞的现实?恐怕与当年的“文革”不无关系。所以,我想补充说,讲中国故事,不仅仅指城市生活和我们眼下的现实需要更好的表现,如何重新讲民族记忆和民族灾难也该是题中应有之义。
杨庆祥:刚才立民兄提到蒋一谈作品里面的“旅行”主题,这个非常有意思。我觉得蒋一谈的作品里面有两种旅行,大多数人的旅行都是像鲁迅的旅行,都是在中国内部,蒋一谈的旅行不仅在中国内部,更多是“跨国旅行”,比如《中国鲤》《赫本啊赫本》《金鱼的旅行》等,这一点太重要了,我觉得我们的写作应该置身于世界中。
周立民:《中国鲤 》那篇小说我特别喜欢。但是最后一段写糟了,他非要去点一个题。
杨庆祥:他初稿写出来以后,立刻就给了我。我当时也指出他的结尾有点问题。
周立民:一个漂亮的小说,有了一个非常拙劣的尾巴。
杨庆祥:为什么讲旅行,我们短篇小说经常谈到技巧问题。真正的短篇小说要成为大家,一定要寓言化。为什么必须被寓言化?中国故事应该有一个外部结构。这个外部结构是什么?就是应该跟中国之外的事情关联。我觉得当代文学非常要命的问题是,总是搞自己的那一点小破事,我觉得应该向外面看。
霍俊明:说到蒋一谈小说的结尾,他有一个自我夸奖。他说自己的小说有时候会在结尾的时候故意留下一些破绽。我觉得作家的自述也并不一定完全值得相信。实际上是有时候作家不知道怎样结尾,或者结尾非常难只能草草了事。
梁鸿:刚才说阿乙是对抒情传统的破坏,我在想一个问题,实际上现在七零后、八零后的作家其实是在延续现代的传统,都是卡夫卡式的绝望,卡夫卡式的荒谬。那种绝望和寒气始终充斥在当代小说里面,我觉得这种充斥其实是需要我们警惕的,包括阿乙小说里面的寒气,需要特别大的警惕。这种传统是一个传统,比如说西方的,中国也有。但是,难道生活就是这样的吗?难道我们的文学读完之后只能给我们带来这样黑暗的、荒谬的、绝望的存在吗?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欢笑吗?没有所谓的温暖的力量吗?问题是所有写温暖的向上的都变成庸俗的东西。当然,也的确是写绝望的阴暗的东西更能够吸引我们的内心。我们的审美习惯也在趋向于这样一种写作观、世界观。但为什么不能反过来?
李洱:这个非常微妙。比如说贾平凹,大师了,但我隐隐地不满足。他写的是黑暗,但写的不是黑暗的启示。优秀的小说写黑暗,伟大的小说写黑暗的启示。
梁鸿:比如说他们对“文革”的体验,也许确实是非常黑暗,但是黑暗之后应该有纯净的东西在里面的。我觉得阿乙稍微有一点点对这方面的放弃。中篇《小人》中的金琴花,混沌的善与恶,混沌生活中暧昧的亮色,无法穿越充满污垢的生活,它被阻隔在历史深处,但仍幽幽发光。但有一种混沌的、肉感的美在里面,这实际上是善的,这种美既有人性的美,也有文学的美。这不是特别做一个抽象的升华的结尾。这是作家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有这么一点点的,对人的看法有这么一点点的善的东西在里面。他通过这种文学的描述微弱地呈现出来了。我
觉得这点非常好。包括俄罗斯的传统,我前天还在读《白痴》,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写得非常恶,那样的公爵,那样的大地主对女性的摧残,那样虚伪而肮脏的生活,但是看完以后没有觉得像看我们有些小说那么恶心,它有善,有光,有挣扎,因此,有美,有震动。我们写的是绝对的恶心生活,给我们带来的是肮脏的感觉。我们恰恰是对一个传统太看重了,中国作家太喜欢卡夫卡、卡佛的东西了,对寒意的东西太过崇拜了。好像这就是我们写作的全部,才应该引起大家的重视。我觉得作家要重新反思跟世界的关系,不是反思跟世界有多么相悖,多么的
绝望,而是说这个世界也可能跟我们的内心有哪个地方是重合的,或者我们要建构一种和这个世界正面的关系,而不是负面的关系。我们不只要有寒意凛然的小说,也还要有雅正的小说。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复杂而多向的。能把善、真写得阔大而丰富同样是好的文学。
杨庆祥:我觉得我们做一些讨论,可以提出一些口号,比如我们要提倡一种健康的向善的写作。
张莉:雅正的文学,雅不只是指内容,也指形式。
李洱:施战军有几次发言,他就谈雅正。切中时弊。雅正者,其辞雅,其理正也。雅正,高古,中国这些重要批评词语,现在人们很少用了。当然了,你们也觉得用不上,对象分量不够?
周立民:你认为缺乏的这个东西,我觉得在70年代作家的身上有体现。我曾经批评过70年代作家跟这个社会太和谐了。但是70年代作家相对于前后几代,他对这个社会没有那么仇恨,心里有一点微光,只不过这个微光不太坚定。
李洱:昨天我去当了一个评委,评全国高校的小说。已经举办好几届了,据说影响很大。我看得很认真,向年轻人学习呀。看完之后我对曹文轩老师说,比80年代的作家刚起步的时候水平高,我认为很有前途,谁说文学没有希望了?没影的事。这不是套话。但这个高,首先是因为文学史积累到这一步了。昔有前人筚路蓝缕,方有今日山林洞开。现在初中生都会写朦胧诗嘛,左手都可以写。道理是一样的。比较有意思的是,除了两三篇写幻想的,其他全部是写乡村故事,而且情绪是一样的,语调是一样的,有一点反讽,有一点乡愁,有一点怨恨。有
一篇玩笑开大了,获奖的一篇作品就是拿母亲的性关系开玩笑的。我突然感觉到这批写作者,他们是九零后了,他们跟世界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与自我的关系,当然这三者其实说到底是一样的,有些地方不对劲。如果你觉得这是一种时髦,所以要装孙子,去雅正以求鄙俗,是修辞学的策略,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我有点担忧。那篇拿母亲的性问题说事的作品,我是把一等奖的票投给它了。投是投了,但我还是觉得他跟世界关系有问题。小说越写越脏,越腌臜,即便是修辞学的策略,也让人起疑。当然,这个很复杂,涉及到一系列写作伦理问题。
梁鸿:所以,也不光是作家的问题。但是,我觉得短篇可能还有一点,除了我们对时尚杂志的不了解,包括我们自身知识结构的一些问题以外,作家本身的态度也是有很大的问题。他们不愿意在“时尚”上面发小说,认为那是一种贬低。但是,其实很多时尚杂志的读者群体素质是非常高的。
杨庆祥:刚才讲到通俗杂志,我觉得我们的作家的群体,普遍缺乏一种很严肃的态度,但那些一线的作家,他们是很严肃的。通俗小说《花溪》《知音》的作者,他们并没有特别地刻意追求小说的艺术,这就导致了极端化。非常严肃的一线作家不屑于在那个上面发表东西,那个上面发表的东西写得都不是很好。我觉得读者的口味是需要塑造的,这就很糟糕。
梁鸿:小说改变成电影、话剧,这个非常难。比如说李洱老师的小说,你读他的短篇的时候,我觉得确实不可通约的。《我们的眼睛》要改编成话剧的话,难度就太大了。
周立民:这个问题可能不是作家本身要完成的,是剧作家的事。
梁鸿:文学到底跟新闻有什么不一样?现在的新闻太超出我们的想象了,在这个上面文学不能跟新闻比。
周立民:新闻应该说客观地讲,越来越接近于我们的真实,就是好的新闻,远离我们原来的宣传。原来出现在新闻媒体上的东西全都是宣传,宣传首先有角度,有宣传目的。现在的好多记者是非常有道义的,他对真实的追求要比现在的好多作家更在乎。别以为记者就是一个写手,或者只是一个媒体人。我听到好多记者说,报这件事情我的良心要受到谴责,报那件事情怎么样,他有自己独立的追求。现在好的新闻逐渐地摆脱原来的宣传口径,当然大的方向上我可以跟你保持一致。从这个方面说,他比小说更真实,真实的力量比小说要大。
张莉:小说和新闻不是比谁更真实,小说的魅力不是这个。
周立民:但是有一个问题,真实对人性的触动是更强烈的,尤其是当代人对什么都不信的情况下,寻找真实是一个强大的人心聚焦原动力。
梁鸿:洛阳性奴案、房山灭门案,如果有一个小说家写这个故事,就其轰动效应而言,能够超越新闻吗?肯定不行。你一定得有其他的东西。所以,我觉得事件本身不是太重要的。文学的存在,始终要超越新闻事件的本身,寻求更深更广的、新闻无法言说的东西。
周立民:为什么我们对新闻感兴趣?对小说不感兴趣,以前我们一直是跟真相隔膜的,现在新闻总算可以有一个渠道,当然不能说是完全的,可以把这个隔膜摆掉。这对普通人的吸引力是很大的,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讲述。对一个普通民众来说,和对一个文学教授来说,我相信有好多人都分不清什么叫小说,什么叫散文,什么叫新闻。对他们来说都是文字,我看到的文字,我觉得文字这个概念,实际上在现在会很大地介入到我们的生活,包括广告。广告实际上也是一种文字。对普通民众来讲,我们津津乐道的技巧,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杜拉拉升职记》为什么那么受欢迎?对普通民众来说,技巧是不重要,他要看的就是生活,他觉得我的生活你写到了。
梁鸿:现在的普通民众,当然我也是一个普通民众了,大家都有一个简单化的要求,不想思想。但是文学恰恰就是让你想思想的。
杨庆祥:梁老师再谈一下文体。
梁鸿:短篇小说来源于哪里?大部分的来自于西方的概念,中国的短篇小说虽然没有名称,但还是比较发达的,你说《三言二拍》不算吗?其实唐传奇也是,甚至如果把《史记》算作历史文学的话,说它是短篇小说也不为过。有没有一种不那么西方化的文体?这样说好像又有点过于二元对立化,但是,我特别喜欢读《三言二拍》和《聊斋志异》,《三言二拍》是一种热腾腾的市井生活气息,带有一点色情的对生活的爱,很热烈,事无巨细,纤毫毕现。《聊斋》是简约的,春秋笔法,大开大阖,天地人鬼,信手拈来,没有任何禁忌,且不说小说世界的大小,这一文体的丰富性就值得我们重新去揣摩。
张莉:这方面当下也有实践者,前几天我读了杨显惠的《甘南纪事》,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的形式,写很鲜活的藏民生活。特别提一个作家刀尔登,他今年出版的作品《七日谈》也采取了典型的中国式表达,两个主人公对谈,讲荒诞而又形象的故事,是类长篇小说结构,但又独立成章,一个故事一个故事,有趣,锐利,有思辨,其中有对你说的这些短篇资源的有意传承,是很成功的文体实验。不过,因为他长年在报纸开专栏,不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东西,所以对很多人来说比较陌生。在另一个传播渠道里的写作群落里,因为束缚少,有异质气息的写
作实验其实很多,需要关注。不仅是短篇小说的传播渠道应该扩大,批评家也需要反省自己的知识结构,比如阅读范围是否需要调整。
周立民:中国古代文学是发散性的结构,不像西方的小说结构。这样的结构有一个特点就是随意和自如。
杨庆祥:这个问题很复杂,大家可以回去再想想。首先,什么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文体?我们不能仅仅简单从中国古代的资源或者西方的资源两个角度讲,这样都比较笼统。我觉得应该是它是否能在小说里面创作出一种能够和当下呼应的形式。这个形式永远是没有固定的,一个作家是不是好的短篇小说家或者好的长篇小说家,最终是他能不能创作出这种形式来。其实故事都是差不多的,那怎么创作出一种形式,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他怎么通过这种形式的创制,能够构建出一种生活来。我觉得小说家要提供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是有
差异的。现在的小说家的问题,是没有办法想象一个新的生活,新的世界。你发现伟大的小说,《红楼梦》《唐吉诃德》都有这样的生活。
杨庆祥:但是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因为现在什么是中国的?什么是外国的?前段时间我翻开张大春,他写了一个很短的小小说,我觉得这也不行,完全是从《三言二拍》来的,这也是特别怀古的东西,也缺少活力。
周立民:张大春后来的创作,我感觉特别地作。
李云雷:他早期也是很作的,现在学古代的也很作。但是有一个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觉得他早期学西方的“作”我们会觉得比较自然,而现在的“作”更让人觉得别扭呢?这是不是与我们对“现代生活”与“现代文学”的想象有关系呢?或者说,是什么样的想象支撑着我们对“现代文学”的想象呢?
梁鸿:我读骆以军的散文,包括小说语句是很欧化的,但奇怪的是,反而觉得跟自己的经历特别贴近,好像跟我们内在的对生活的体验是特别契合的,特别能够让你激发对自我生活的审视。
李洱:骆以军的小说,读起来真是疙里疙瘩的。他的语感,真让人吃惊,不把你别扭死,绝不罢休。梁鸿是不是想说,他疙里疙瘩的语言,对应了我们的情绪,对应了我们的困难?
梁鸿:这个一点没有关系,反而能够激发你特别本民族的经验。所以,可能作家所面对的还不仅仅是句式和修辞的问题,也是你对自身生活和经验的真正认知的问题。
周立民:所以,我总在想,我们能不能压低一点标准,我们总是写别人的经验,首先作家能不能写自己的经验?当然了,大师既可以误导自己的经验,又可以误导别人的经验。可是,强调作家在写别人的经验的时候,是否看到:我们是不是最低的标准都没有达到?作家自己的内心都没有正视,自己的体验都没有正视?上午讲南京大屠杀、“文革”不是没有人写过,为什么老是觉得不震撼?我们好多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写的,不是作为体验者进入的。我们都是作为旁观者叙述的。不是说我没有经历过“文革”,就不能作为体验者。我就觉得,你看到每
个作家心里面最惨痛的经验,好多作家是没有写出来的。如果你了解这个作家的经历的话,你会发现他没有写出来。鲁迅的伟大,就在于他的文字中始终有对自己的正视。
《作家》2012年第4期 责任编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