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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方竹:父亲舒芜:不幸的思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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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竹:父亲舒芜:不幸的思想者

舒芜:不幸的思想者
 
2010-01-27 来源: 中华读书报  作者:■方竹  
 
  本版于2009年12月16日发表了李洁非先生的《反复:舒芜的路》一文,引起了一定的反响。舒芜先生的亲属对此表示有不同意见和看法,为本报专门撰写了本文。特此发表,以飨读者。

  回顾当年,所有检讨的人,和舒芜比,年龄有大有小;思想有深有浅;学问
有高有低,他们的检讨都被视为真诚、天经地义;没有人指责他们功利、趋炎附势。处于同样的时代大潮中,舒芜的检讨不过是全体检讨中的一份,唯独给他加上许多卑鄙的动机,于理不通。

  经过两年多的现实工作,舒芜为党所信任,自己也珍视这种信任。老干部天下为公的一言一行影响着他,使他不断抛弃旧我。

  舒芜从信仰个人主义转变到信仰集体主义,有清晰的、出以公心的思想轨迹可查,而非怀有不可告人的卑劣动机。

  1

  舒芜先生被历史牢记,若在三十年前,可能仅因为胡风一案。三十年后,则不同了,他的著作一部一部地出,其思想的深度、广度、高度,堪称高峰。

  例如,他的几十万字的《周作人的是非功过》,至今为学术界称颂;他的红楼《说梦录》,为无数普通读者喜爱;还有他的《舒芜文学评论选》、《为免有情》、《从秋水蒹葭到春蚕腊炬》、《我思谁在》;总之,他的八卷文集《舒芜集》留存世间,思想家,学者,应是舒芜在中国无论思想史还是文学史上当之无愧的定位。

  对于这样一位几十年都在思索、探求,一生都在严肃认真生活的人,评判他的行为,理应先从思想入手,这才是科学的态度。

  2

  20世纪50年代,是一个错综复杂,古今中外、历朝历代很少可比性的年代。它既单一,又有很强的隐蔽性,要讲清共和国历史上第一大冤案,非得先正视那个年代不可。它是什么性质?可否如李洁非在《反复:舒芜的路》(见2009年12月16日《中华读书报》)中说所说,将当时定为“社会之恶”?

  就翻开最早讨伐舒芜的书,李辉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看他如何描绘当年,长文短引,择其要点:

  p6“1949年7月2日,全国第一届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开幕,与会的每一个人引吭高歌,

  他们唱着――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嗬儿嗨呦,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

  他们无限敬佩,无限崇拜伟大的救星,――毛泽东。《东方红》的旋律,早已替代《国际歌》的旋律,在他们的心中久久萦绕。

  主席台上,并列挂着毛泽东、朱德的画像,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在当时的报纸上,毛泽东的威信达到了历史的高峰。他的智慧、他的才华、他的伟大,足以使任何人钦佩、崇拜。他们深深知道,没有他,就没有历史今天的转折,更不会有这次空前的文艺界盛会。无可指摘的崇拜,理所当然的崇拜。”

  在徐庆全的《壮丽的颂歌创作的嬗变》一文中,(见2009.9.23.《中华读书报》)也叙述了当年的情景,可证明李辉所言不虚:

  “第一次文代会开得热烈、隆重,曾经长期被阻隔的国统区和解放区的文学工作者‘会师’,统一到了一个旗帜之下,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规定的中国文艺新方向,成为全国文艺工作的方向。

  这次被誉为‘当代文学的伟大开端’的大会后,从1949年至1959年十年间,文学创作延续了此前与政权紧密结合的范式,继续成为政权话语体系的文学版;……

  ……

  ‘文艺从属于政治’这个口号,在抵制资产阶级文艺思潮、唤起民众投身民族解放洪流中,发挥了积极的影响。但在和平时期,这种提法常被狭隘的理解为文艺必须配合党的政治路线和政治运动,过分强调文艺的政治功利性质。

  当时绝大多数作家对于继续强调文艺的政治功利发自内心地拥护。那时,建立政权初期的以毛泽东为首的共产党人,所具有的向心力是空前的。土地改革和农村合作社唤起了亿万农民的热情,跟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十六国军队在朝鲜打得难解难分恢复了民族的自尊心……这一切,使得毛泽东为首的共产党政权,成为民族全体仰视的灯塔。在这种时代情绪影响下,作家这一独特群体被深深感染。”

  这两篇文章互为印证,将当年上下一致,共同建设新中国的社会火热景象充分展现。特别提到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文艺界的深远影响。

  再看李辉在《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中,讲到胡风及其友人:

  P24“参加了十月一日开国大典的胡风写出《欢乐颂》,他在以饱满的激情歌唱:

  时间开始了……毛泽东毛泽东……”与此同时,诗人卢甸在天津歌唱……

  诗人徐放在《人民日报》歌唱……

  梅志歌颂共产党的童话诗在《人民日报》连载……

  诗人牛汉在歌唱……路翎在给鲁黎、卢甸的信中说:

  “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是伟大的,这就保证了前进和胜利的可能。”

  “历史正有声有色地进展着。”

  P64“中共中央于4月19日作出了《关于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于是,文艺界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文章,一时间成为文坛的热潮。

  ……

  对作家作品的批评,顿时成为刊物的重要内容,仅以《文艺报》一年间的批评统计,从1950年5月到1951年4月,先后发表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文章,就涉及到三十几位作家(作者)。

  ……

  人们真诚地批评,人们真诚地检讨。一切个人的思想,个人的艺术主张,在这时代,都无一例外地经受检验。一道道水,都在一处宏大的堤坝前回旋、过滤。批评,在人们是天经地义的,检讨,也是天经地义的。”

  P87“很快,《人民日报》出现了通栏标题: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开展思想改造运动。在这个标题下,一个个文化界知名人士,像一年多以前的冯友兰、朱光潜、费孝通一样,纷纷向人们敞开自己的思想。从文章的标题,可以看到许多著名知识分子,已经在思想上转向了新的时代。毛泽东以他那无限的力量,改造着人,改造着大知识分子的思想。”

  以下,他列举了一连串在学术上闪光的名字:朱光潜、游国恩、梁思成、罗常培、侯仁之、蔡楚生、光未然、金岳霖、黎锦熙、蓝公武、陆侃如……

  文章内容都是检讨过去,改造思想,为贯彻毛泽东文艺路线而奋斗。

  李辉接着说:

  “一个个,虔诚地解剖自己,埋葬旧我。他们的语言是真诚的,心更是真诚的。在千千万万的工人、农民、士兵面前,在毛泽东面前,他们显得多么渺小,苍白。他们空有理想和抱负,却无力改变这个世界一丝一毫,而民众,而毛泽东和他领导的政治力量,改变了一切。在这样的历史时代,在这样伟大的人面前,他们的思想毫无存在的价值,接受,而不是思考和创造,这将是他们和许许多多知识分子的不容忽视的选择。”

  至此,引文已太多。“真诚、真诚,”是形容20世纪50年代时被反复使用的词汇。可看出代表“正义”一方,对那个时代完全了解。

  综上所述,得出几点结论:

  一:当年,“毛泽东的威信达到了历史的高峰。他的智慧、他的才华、他的伟大,足以使任何人钦佩、崇拜。”所以,《东方红》替代《国际歌》,成为当年历史的最强音。

  二:当时,绝大多数作家对于继续强调文艺的政治功利发自内心地拥护,他们是真诚的,无可指摘的。

  三:胡风派成员是整体欢乐海洋的一部分,大家公认:这是我们的胜利,我们的国家。

  如果这几条能达成共识,那么,回顾当年,所有检讨的人,和舒芜比,年龄有大有小;思想有深有浅;学问有高有低,他们的检讨都被视为真诚、天经地义;没有人指责他们功利、趋炎附势。处于同样的时代大潮中,舒芜的检讨不过是全体检讨中的一份,唯独给他加上许多卑鄙的动机,于理不通。

  同样是放弃旧我,努力跟上时代步伐;唯独不承认舒芜的检讨有他的合理性、时代性,于情不通。

  李辉评价那么多大知识分子的自觉检讨为真诚、天经地义,唯独说舒芜“主动检讨比交信更恶劣,在没人逼迫下检讨就是趋炎附势”。更是与他的话自相矛盾,于情于理都不通。

  3

  李洁非说:要将舒芜当做案中案来研究,倒也可以。

  舒芜为什么转变,除了大环境外,还有哪些具体原因?舒芜在《回归五四后序》里已讲得很清楚,有感于“评论家”似乎没看过《后序》,只好再简要回顾: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百废待兴,全国人民沉浸在建设新中国的热情中。舒芜在南宁被上级信任,担任实际领导工作,领导土改,“五反”,思想改造运动,他和全国人民一样,欢欣鼓舞地为自己的国家服务,并得到胡风的鼓励。

  《舒芜集――第八卷》p3331950年3月9日给胡风的信:

  “从解放以来,学习了一些东西,主要的是在担任寒假教员研究班副主任的二十多天当中,从老干部们身上,看到了毛泽东思想的具体表现,和整风运动的伟大成功。举一个例,例如自由思想,暴露思想实际,联系自己,加以改造,这一套方法,就是我先前所未知道,现在看来确能解决思想问题的。这样来谈思想,才不落空,才不会变得如我们过去所担心的虚有其表。”……

  “胡风接我此二信,1950年3月29日复我一长信。关于我的去留问题,他说还是在南宁留一个时期为好,他说,当为工作所需要又为关系方面所信任时,于情于理,都不应匆匆离开。关于我在南宁要担任种种工作,他说,应该做需要你做的一切工作,接近老干部,从他们身上学习,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他强调地说:‘最难者莫如被人需要,被人所知。’关于我说的暴露思想实际加以改造的一套方法,他说:‘你看出了从暴露思想实际来改造思想的实效,我想,你们那里的工作当是非常坚实的。从这里,你就接触到了毛泽东思想的最生动的例子。我希望你更深入下去。’”……而“《论主观》是一个大公案”,“这公案迟早要公诸讨论的,不如早点印出来”,“引起曲解的加以解答,不足的地方加以自我批判。”《舒芜集――第八卷》p334:

  这两段传递了三个信息,胡风希望舒芜:

  一,向老干部学习,这比什么都重要。二,要更深入地学习毛泽东思想。三,对《论主观》要自我批判。

  也就是说,舒芜的转变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其中有胡风很大成份。

  再看另一个因素。

  全国的形势前面已经说了,具体到南宁,在《舒芜集――第八卷》p361有这样一段,1951年,北京文艺界土改团团长艾青来南宁讲话:

  “文艺工作是宣传工作,必须宣传共和国的领导思想,就是工人阶级思想。”“毛主席说‘中国沸腾起来了’,文艺界本身就未沸腾起来,与共和国蓬勃上升不相称。”“文艺界自由主义空气浓厚,见面不谈原则,不谈对共和国有重大责任感的问题。”“文艺界这种风气,应该结束了。这样下去,只有取消文艺工作。但是,共和国不能容许。我们是占世界第二位的共和国,不能容许这种可悲的现象。”“批评,对于被批评者有利。否则,共和国飞快前进,终于把它抛掉,那才是对不起人。”

  舒芜说:“现在听艾青如此热情地再三称呼‘我们的共和国’,觉得这也表达了我的感情。而他始终把‘我们的共和国’作为衡量是非善恶的标准,一切思想、文艺、理论、作风问题,都要看是否符合共和国的性质,是否适应共和国的需要、是否跟上共和国的步伐来解决,这在理论上比我提得高得多,尤其使我佩服。……艾青这个讲话,进一步促进我主动公开检讨的决心。”

  这不是如李洁非所说,为自己的“变节”找借口,这是一个思想者在认真倾听真理的声音,至于到底是真理还是谬误,属于思想认识范畴。

  另外,李洁非在《反复:舒芜的路》中说:

  “任何人,包括所谓‘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之徒,其实也渴望一种内心平衡,这个平衡就是,替自己的思想、行为建立严肃性。当越被舆论、社会一致贬抑时,这渴望也愈显强烈。舒芜晚年,应深受此煎熬。”

  这更是用人身攻击和主观臆想来解释思想问题,令人对李洁非的整篇文章可信度产生怀疑。

  再回到舒芜的转变,因素还有很多。

  舒芜的日记也如实记载了当年的思想历程:

  1952年1月6日,舒芜为带了一支革命队伍去贵县土改而兴奋,在《舒芜集――第八卷》p367,有这么一段:

  “‘……回顾这五年,首先要感谢党的教育,人民的教育,我觉得过去那些糊涂观念,虽然当做了不起的真理,坚持了那么久,今天看起来,实在是可怪诧的。’

  后来五十天的日记里,翻来覆去地说思想改造。全团下来的目的,明确地定为思想改造。我自己在工作中学习,学土改政策,学老干部的品质、作风、理论、方法,学贫雇农的立场,调查研究农村政治经济文化情况,一切的一切,时时处处事事都联系自己的思想实际,用毛泽东思想分析之批判之,实行自我思想改造。”

  从这段文字可看出,舒芜在诚诚恳恳地改造自己,态度严肃认真。他是把改造当做革命工作来做,当做亦师亦友的胡风先生的嘱托来做。

  1950年9月下旬。舒芜代表南宁市中苏友好协会,来北京开会,9月25日路过武汉,第一次见到绿原,当天日记:p346

  “将要上车时,绿原赶来,在车上谈了二三十分钟,略知文化界大势,甚愉快。他说胡风正在京谈什么。他约我写点稿,谈文艺思想改造的,我决计要写。”

  P34710月2日日记:

  “下午找路翎,见欧阳庄、鲁藜,闲谈,吃饭。同往胡风处,谈甚久。又遇鲁煤。

  听他们谈,京中情况,原来如此,大吃一惊,不再想来了。”

  P348“统战政策所启示的真理既是如此,那么,进步文艺界中人,可以联合的应该更多,我们过去孤立自己的做法对不对呢?”

  P34910月5日日记:

  “下午,找胡风谈,和与路翎所谈相同,彻底检讨过去,真有‘放下包袱’之感。”

  P3561951年11月2日日记:

  “用早餐后,与邓燕林同访绿原,在他家吃饭,争论检讨问题。”

  P3571951年11月10日日记:

  “饭后,到绿原家,续谈问题,他渐能接受我的意思。”

  P3631951年12月20日日记:

  “‘晚,鲁煤来,谈甚久。’……所谓‘谈甚久’,就是谈我那篇检讨文章。”

  从以上引文可看出。两年来,舒芜不断地学习,进取,转变,不是暗暗地,而是大张旗鼓地写信和朋友们探讨,当面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与朋友往复争辩,所谈均为思想改造,态度是坦荡的,并无暗箱操作,不可诬为“叛卖”。

  舒芜想从南宁来京,是弃官从民、弃权从文,诬为功利不合常理。后发现并非理想,期望顿消,但真调来北京表示高兴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可以做学问了嘛!不能据此栽赃为“借检讨调往北京”。

  对于他的检讨,鲁煤也看出现实的巨大影响。

  1951年12月28日鲁煤有信给胡风,专谈舒芜:

  “当然他的文章,完全是作为检查个人思想而写的。他认为自己是小资产阶级的:他说,胡先生在过去和现在无产阶级思想当然要比他多得多的,但是当时(希望社时期)许多小资产阶级,如他本人和方然之类,是站在这个大旗下面,充作无产阶级活动了的。情况大体如此。

  补充说明一句:我想,他思想的发展,虽然不无偏激甚至错误之处。但是,他这种转变是在解放后两年实际工作中,和党的实际工作的领导人接触中体会、学习和摸索到的,所以,当然也会有无限珍贵之处。……

  我曾问他为什么不给你去信谈呢?他说在信上谈不清。辞不达意,倒反而弄得误会了(理论上),等等;我相信这也是真的。

  他说,他这些话都给绿原谈过(上个月他曾到武汉去参加中南文代会),说绿原也承认过去是小资产阶级这个结论。所以,你还是去多问问绿原。

  鲁煤两信,转引自《胡风选集》第二卷(433―437页)”

  鲁煤的信,是客观公正的。

  4

  梳理整个事件的经过,问题已明了。

  概言之,经过两年多的现实工作,舒芜为党所信任,自己也珍视这种信任。老干部天下为公的一言一行影响着他,使他不断抛弃旧我,加上胡风的肯定,更坚定了“这是自己的国家,不可再闹个人主义”的想法。

  在这种蓬蓬勃勃的革命环境中,反观自己的《论主观》,的确与国家百姓民族之利不符,是妨碍革命的,于是,舒芜决定向错误告别。这种检讨没有功利性,完全出于“个人事小、国家事大”的心态;出于“既受上级器重,更应严格要求自己”的心态。

  可以说,舒芜从信仰个人主义转变到信仰集体主义,有清晰的、出以公心的思想轨迹可查,而非怀有不可告人的卑劣动机。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后事发展哪怕再恶劣,也可能和舒芜关系不大。问题是,这时,头脑高度革命化的舒芜认为,自己改正错误还不够,还希望朋友们也改,一同轻装前进。他说:“我自以为还要帮助别人,特别是帮助几个朋友进行思想改造。”

  这就惹了大祸,最为朋友们不能原谅,也为世人所攻击:“你检讨就检讨吧,为什么拉上别人?”

  可是,这又为舒芜不解:都拥护革命,不符合革命利益的,为什么不能改呢?不是要言行一致吗?何况党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为了革命,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放弃呢?

  另一为世人诟病的是,中国自古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传统,造就了多少民间佳话,世人指责他“叛卖”,即从此而来。

  然而,亚里士多德的“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又是另一种道德,更基于理性判断,遵循这种道德,中国现代史上,诞生了两篇著名的《谢本师》,多少左翼青年深受影响。解放初的革命环境,使“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理念更强大,舒芜的思想转变里,一定深埋这一因素。

  另外,个人是时代民族的产物,中国文化里,家、国相联,齐家、治国、平天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知识分子更有忧国忧民的传统;“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深入中国知识分子的思维基因,大多离不开这一民族特点。这些儒家文化,也会深深影响舒芜,事事以“是否合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来规范行为,就是舒芜对这种传统的认同。

  关心越切,卷入越深,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

  事情就这样越走越远。

  5

  半个世纪后,反观整个事件,可以这样说,舒芜最大的悲剧就在于:

  当谬误假真理之名以行时,他无察觉,这种失察,和国学功底厚薄、理论修养深厚均无关。(舒芜当时年仅三十)

  细究起来,谬误是一点点从真理的迷雾中显露出来。不断的政治运动,不断地增大人们的怀疑,至十年动乱时,恶才暴露无疑。那时依附主流方可斥为“趋炎附势”,斥为奸佞小人。依此逆推,谴责应逐年下降,这是研究中国当代史最起码的常识。

  对此,唯一肯公正讲话的是彭燕郊先生。彭先生1997年5月9日曾写给舒芜一信,这是他对当年的总结:

  “回忆50年代初,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我们谁不曾‘刻苦’学习‘讲话’?谁不曾写‘心得’做‘检讨’?我以为,现在想起来,可以难为情,但不必认为那是可耻的,我们是把这当做必须为革命做出的牺牲的一部分,心情是悲壮的,因为对于我们,牺牲文艺理想几乎等于牺牲生存价值。……

  作者认为绀弩对你有好感,是出于‘爱才’,而对关联到胡风事件的看法,则由于他有‘历史的洞察’,极是。但作者认为你的交信是出于‘泄私愤’,我却不同意,我们这些人,谁没有交信,你不交,抄家时也要抄走,而且我们当时都认为应该是这样的,对党怎么能有私意隐瞒?发展到后来,不还有交心么?而且交信还表明我们的坦荡,无非就是认识不清吧?不是说改了就好吗?”

  当年的社会和人,正如彭先生所说,凡事均出于个人事小,革命事大的心态。否则,何以解释胡风早在舒芜所谓“交信”之前一年的1954年,就给党中央写信,引用私人信件和私人谈话内容?他揭露舒芜恶毒攻击人民解放军、攻击毛泽东思想,是打进党的内奸,是叛党分子,指责周扬“利用叛党分子(即舒芜)在党和群众面前公开地造谣侮蔑不向他屈服的作家(即胡风本人)”。

  胡风给中央的信说:

  “1950年冬他来北京开会……闲谈的时候,他对‘毛泽东思想的化身’的老干部取了嘲讽的态度,而且对于一些工作方式也取了尖刻的嘲笑态度。我感到失望。……”(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胡风全集》第6卷第324-331页)

  如按当年的标准,胡风是为革命着想,在个人感情上,毫不顾惜朋友之情。如中央重视,必置舒芜于死地,(不知何故,中央没理会)可是,若按当今对舒芜的指控,他无疑也是卖友求荣,是趋炎附势,是超越道德底线。

  可是当今社会,却对这一事实至今保持沉默。

  这种沉默,是遭遇真实后的尴尬?是标榜正义一方的合谋?

  当然,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可是这个合理,又未必有理性。社会主流舆论,往往非理性。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社会主流,哪一个有理性呢?

  真正理性的思考应是:

  解放初,胡风和舒芜,言行大同小异,所作所为,或算思想问题,或算道德问题,理应承担相同的社会评价,归属同一“道德底线”。(还不说密告和公开检讨的区别)

  按照逻辑推理,若研究舒芜现象,应先研究胡风现象,(他在先)研究他们为什么在那个崇拜革命的年代,都义无反顾地走上靠拢组织的道路,这才有功于历史,才是研究的正途。万不可自居道德、正义,有意误导、隐瞒真相。如张业松所说:“知道实情而要面向绝大多数不知道实情的社会公众入人以罪,这就是构陷。”

  更不可倚强凌弱,以理杀人。

  还是回到文章开始,舒芜之名,在中国现代史上,其思想、学术价值,远远高于新闻价值,不理解的人,就去细读八卷《舒芜集》吧!

  即使那一新闻价值,正确的解读,也应是:中国近代文化史,全部为政治覆盖,天意从来高难问,怎能蛮横地让已经受骗的知识分子,再来承担政治罪责?

 

 

被出卖的命运——我的父亲舒芜

方非



    1983年1月底的一天,贾植芳夫妇由他的学生李辉先生陪同,上门拜访我的父亲舒芜,当时我家住在北京崇文门外豆谷胡同。父亲热情地招待他们并留他们在家吃了午饭。我在与李辉先生的聊天中得知,我家胡同口的那幢小楼原来就是当时的北京出版社所在地。小楼的正门开在另一条胡同,门口也不见有牌子,不大的院子里摆着一些盆花,整洁干净。我经过那里时曾不止一次地猜测过那是什么地方。李先生的话使我的好奇有了答案,也使我在不经意中记住了李辉这个名字。
  没想到,二十年后一场乌龙竟由这次拜会而起。2002年、2003年、2004年,分别有人在报纸杂志上写文章,谈到1983年(另一说是1984年)在上海(另一说在北京)舒芜怎么上门拜会贾植芳,贾植芳怎么拒不相认、连门都没让舒芜进、手都不和舒芜握,甚至还出现了一句贾氏名言:“饭可以吃,手却是不能握的”。这几种不同的说法虽然在时间、地点、细节上差别很大,但“拒不相认”这个主要情节却一致相同。2004年,李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永远尴尬着,或者隐痛——从舒芜与贾植芳的见面谈起》[1]证明有“贾拒认舒”这件事,理由是他听贾植芳说有。
  2005年1月,父亲写了一篇《贾拒认舒版本考》[2],用切实的证据证明了“贾拒认舒”的子虚乌有。
  这件事并不关乎记忆,却能透视人心。觉得有趣,记下来,以此作为本文的开篇。
  一、被出卖
  1952年,舒芜发表了《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论主观》作检讨。有人把这称为“反戈一击”。1988年李辉先生在他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3]一书中把“舒芜反戈一击”作为第五章的标题。2004年,李辉先生在本文开篇提到的那篇文章中又一次强调说,他把舒芜1952年的“反戈一击”,看作是比1955年提供胡风信件更为严重的事件。
  李先生说得这么严重,连“1955年提供胡风信件”——以前他们把这称为“告密”,此处李辉先生改而称“提供”——的事都列为其次,想来自有他的道理。
  恰好我也想谈谈有关“反戈一击”的一些事,之后,我还要谈“告密”。
  1943年,舒芜在路翎的介绍下认识了胡风。1944年2月,舒芜写成了《论主观》,在胡风的关注与指导下不断进行修改[4]。1945年1月,胡风将《论主观》发表在他的《希望》杂志创刊号上、并以主编的身份给予了高度的肯定,胡风在《编后记》中写道:《论主观》是提出了“一个使中华民族求新生的斗争会受到影响的问题”[5]。
  文章发表不久,就受到了来自共产党方面的批判。胡风不断督促舒芜“要加紧对这个问题作更进一步的研究,准备迎战”,“要再接再厉”。从1945年文章发表直到全国解放,胡风一直指导舒芜写“迎战”文章,并恨舒芜“迎战”无力[6]。
  与此同时,就在《论主观》刚刚发表不久的1945年2月,胡风参加了一次由周恩来主持的座谈会,“讨论《论主观》及‘客观主义’问题。出席会议的有徐冰、乔冠华、陈家康、胡绳、茅盾、以群、冯乃超、冯雪峰等人”[7]。会上周恩来向胡风问起《论主观》之事,胡风当即明确表示,发表舒芜这篇文章是为了批判,总理一听就完全了解了胡风的态度,马上把问题放开了[8]。可在当时和以后,关于这次会议、关于会上围绕《论主观》所说的话,胡风不仅没有向舒芜透露一个字,反而不断鞭策着舒芜让他去对抗那些来自共产党方面的批判、不断地去“迎战”——直到晚年,舒芜看到胡风自己写的材料,才确信胡风这种两面性的行为:“我顿悟到:事实本来就有两面,两面都是真的,就是说,胡风先生支持我,是真的;但在正式开会的场合,在周恩来面前,并当着茅盾、乔冠华等人的面,表明了是要把我作为引起批判的对象,也是真的。”[9]。
  全国解放以后,胡风在舒芜面前作了180度大转变,又改口让舒芜对《论主观》作检讨。1950年3月29日,胡风在给舒芜的信中写道:
  应该接近老干部,从他们身上学习……
  你看出了从暴露思想实际来改造思想的实效……从这里,你就接触到了毛泽东思想的最生动的例子。我希望你更深入下去。
  《论主观》是一个大公案……我想,印出来,平心静气地附一篇文章,加以注释,引起曲解的加以解答,不足的地方加以自我批判。这公案迟早要公诸讨论的 [10]。
  胡风明确告诉舒芜,《论主观》是一大公案,迟早要公诸讨论,要舒芜变被动为主动,该解释的解释,该作自我批判的作自我批判。尤其赞同舒芜关于暴露思想实际以改造思想的方法和体会,一直鼓励舒芜要按这种方式更深入下去,学习毛泽东思想。胡风的这些意见,对于当时的舒芜极其重要,具有指导性的意义[11]。
  有意思的是,1996年,一位研究胡风文艺思想的青年学者,在京时就此征询梅志先生,却得到激烈的否定。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舒芜只好把1950年3月29日胡风这封信的复印件寄给这位青年[12],此为后话。
  解放初期,知识分子对中国共产党、毛泽东的赤诚与信任可谓空前绝后,舒芜也不例外,他把自己全部的虔诚奉献在工作与对自身的批判上。1950年,南宁刚刚解放。舒芜所在南宁师院迁桂林。舒芜被留下任命为广西省立南宁高中校长,并任南宁市人民政府委员,同时兼任南宁市中苏友协、广西省文联、广西省人大代表等多项社会职务[13]。舒芜按胡风所说,一方面全身投入工作,“多和老干部接触,理解这个时代”[14],另一方面努力学习,认真思索对《论主观》的检讨。
  舒芜还利用到北京开会的机会多次找胡风、路翎谈自己的检讨体会,把自己所思所想全部告诉他们,征求他们的意见,将一切问题都摆在桌面上,从未有过什么要向他们保守秘密的想法与做法[15]。
  1951年12月,鲁煤从北京到南宁参加“土改”,舒芜立即找鲁煤长谈,敞开心怀把自己的思想以及自己写好的检讨文章和盘托给鲁煤,当然也是请他转达给胡风。数日之后,鲁煤于12月28日给在京友人徐放、胡风各一信,给徐放的信也请他看完后转呈胡风,专门谈了自己的看法[16]。
  1952年,舒芜写完对《论主观》作检讨的文章《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寄给了绿原。
  绿原时任《长江日报》文艺组组长,曾向舒芜约稿,请舒芜写些谈文艺思想改造方面的文章,之后舒芜陆续写了一些思想和文艺问题方面的短论寄给绿原,发表在《长江日报》上[17]。这篇检讨文章,舒芜照样寄给了绿原。
  这就是被李辉先生称为“反戈一击”的全过程。
  解放前,舒芜在胡风的指挥下写文章迎击那些对《论主观》的批判。解放后,又按胡风教导写文章对《论主观》作自我批判,写作的过程随时向胡风他们汇报,成文后的审查与发表权交给了绿原。这种全程的听从与坦荡,所谓“反戈”,从何说起?
  更令人困惑的是,1945年胡风就已在周恩来等党的高级领导人面前申明他发表《论主观》是为了批判,背地里出卖了舒芜。1952年舒芜公开发表文章检讨《论主观》的错误,胡风却又把这称为对他的背叛,某些不明真相的人就此指责舒芜“反戈一击”。此说之可笑自不待言,若非篡改了史实,怎么可能导致这种根本性的逻辑混乱?
  当年,在南宁的鲁煤看过舒芜的检讨文章后给胡风的信中主要谈了自己的两点意见:
  第一,舒芜写的检讨文章“完全是作为检查个人思想而写的”;
  第二,舒芜的这些转变都是他在解放两年来的实际工作中、在与党的领导人的接触中得来的,尽管有着某些不足,但却是无限珍贵的、完全应该得到肯定[18]。
  鲁煤的信所表达的,是与那个时代同步的、原生态的感受,丝毫没有被岁月污染。这种判断才能真实地反映出舒芜及舒芜那篇检讨文章在历史中的原貌。
  另外,舒芜的《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公开发表的文章,我们也应该找来看看,看舒芜在那里都说了些什么,看舒芜是不是在用刀尖对着朋友。同时,还要看那个时期的报刊社论以及所有发表的同类文章,看看那时的历史背景、看看那时大家都在说什么、大家都在怎样说。
  我的基本态度是:历史档案的公布要全面完整,才能对真相作出准确判断;还要把真相放到大的历史背景当中去考察,才不会得出简单化结论[19]。
  这段话是李辉先生所说,刊载于2009年4月25日《广州日报》B10版的,放在这里,恰好适用。
  有一个小插曲很有意思,上述鲁煤给胡风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所以,我也愿意把这能引起胡先生参考。
  所谓参考,当然不是放弃现实主义的原则,而是在有些方面,未必没有一些不全面的看法和做法。比如,他(舒芜——方非注)也谈到,胡先生应该工作,参加具体工作岗位,等等。
  可以看出的,舒芜对胡风不是依附与听顺的,他能站在平等的、朋友的立场上审视胡风,敢于在胡风面前提出自己不同意见。舒芜是“胡风派”中少有的敢对胡风说“不”的角色。这一点,吴永平先生在《1948年,胡风拒纳舒芜诤言》[20]中有着详尽的论述,这里就不多谈了。
  1945年——胡风43岁、舒芜23岁——这两个数字不禁使我联想到如今那些四处求职的青年学生,如果他们初入职场即碰到这样一个顶头上司,其命运又该如何?
  其实,胡风对舒芜的弱点看得非常清楚。1952年胡风接到鲁煤那封从南宁发出谈舒芜检讨文章的信之后,即于1月7日回复鲁煤,信中说:
  他容易钻进“逻辑”分析里去的思想方法,从现象采取观念从事分析,因而基本上脱离现实过程的思想方法,因而那积极性的东西并没有真正进入他的血肉的。我们就觉得他带着浓厚的“五四遗老”的气味,反而是缺乏血肉的“主观战斗要求”的气味……现在,他反而向原来他那弱的一面浮去,把积极的东西丢掉了[21]。
  简单说就是,无论当时写《论主观》还是现在作检讨,都有着空对空的毛病。晚年舒芜看到胡风对自己的这段评论,认为极深刻[22]。
  如果没有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如果两个人都能保持在同一领域,那么即使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最后无法沟通,也都只是一场思想、文化、理论范畴内的论争。遗憾的是,世间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何况胡风还有着他自己更多的考虑。
  二、被告密
  1949年,新中国建立,胡风写出了组诗《时间开始了》,把毛泽东比喻为踏破洪荒开创宇宙、迷途指津的大旗,第一个用诗歌咏颂出“毛泽东万岁”的欢呼。1950年1月6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第42期登载胡风组诗《时间开始了》的第二乐章《光荣赞》,诗中写道:
  毛泽东是我们的旗!
  旗!
  大旗!
  光荣的大旗!
  胜利的大旗!
  冲破黑暗的放光的大旗!
  溶化麻木的歌唱的大旗!
  征服苦难的欢笑的大旗!
  大旗万岁![23]
  李辉先生在《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中对1952年的胡风等人有这样的描写:
  在这个时代,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把最高层领袖视为神圣的、纯洁的晶体,透明、光华灿灿,他们把信任、忠诚,甚至整个身心也交给了共和国,奉献领袖。
  ……此时,如果胡风放弃自己的固有的立场和观点,原本会避免随后而至的一切风浪。
  可是他没有,他又一次失去了别人给予他的机会。他不屑于像舒芜那样。内心里,他更不愿意向周扬、林默涵、何其芳他们低下自己高昂的头[24]。
  这几段文字不仅在上、下限之间给胡风等人做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定位,也使他们将自己置身于权力格局之中的状态一目了然。
  看到这里,我也才理解了李辉先生所谓“反戈一击”这个词的含意。否则,称当年舒芜响应中国共产党、毛泽东号召作思想检讨的文章为对胡风等人的“反戈一击”,那么,李先生言下之意,未“反戈”的胡风等,矛头所向又是何人?
  好在李辉先生有如上解说,大家也就明白了,胡风等人对于共产党“最高层”的领袖是以整个身心的奉献来表示忠诚的,他们所不共戴天、兵戈相见的只是共产党内的非“最高层”周扬、林默涵、何其芳们,胡风“内心里,他更不愿意向周扬、林默涵、何其芳他们低下自己高昂的头”。一句“更不愿低下……高昂的头”,除了告诉我们,在这种纯粹的人事纠葛中并无任何“高贵”可言,更令争夺场面之激烈、胡风志在必得之意态跃然纸上。其时,只要胡风退出这种权力之争,原本会平安无事的,不止一次有人给他指出过这一点,可都被他断然拒绝了[25]。
  舒芜对《论主观》作检讨的文章《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于1952年5月25日武汉的《长江日报》,同年6月8日被《人民日报》转载。这一转载,当时不仅舒芜没有想到,无论谁也都不可能想到。更让舒芜以及所有人吃惊的是,转载时不但加了编者按,编者按中还第一次指出,存在着一个“以胡风为首的文艺上的小集团”[26]。这种莫名的划定第一次将胡风与“小集团”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并昭告天下。
  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的人都懂得《人民日报》编者按的分量和意义。历史,在这一刻已经给出了预警,“胡风派”的人却把仇恨指向了舒芜。李辉先生在《胡风集团冤案始末》里写道:“胡风和朋友们却被意料不到的打击拖入恼怒之中”,代之而起的是胡风等人对舒芜的“鄙视、诅咒、怨恨”[27]。
  历史不是靠“鄙视、诅咒、怨恨”写成的。
  舒芜把对《论主观》的检讨看成是思想的改造,胡风却视为向周、林、何的低头,因此“他不屑于像舒芜那样”。
  对于《人民日报》转载舒芜文章及编者按,“胡风依然不相信报上的一切,是上面的决定,他认准的还是个人间的矛盾在起作用”。[28]
  所谓“个人间的矛盾”,到了一定的规格就是政治,胡风已深陷其中。既然他认准了舒芜是在他与周、林、何的矛盾中“反戈一击”,他就行动起来,不仅口头上对舒芜谩骂,还要在政治上置舒芜于死地。
  吴永平先生在《谁说胡风不告密》[29]一文中以翔实的资料揭示出事情的本来面目:
  胡风在舒芜文章发表后,立即指使路翎从舒芜平日的言谈话语及私人信件中搜集材料,写信给当时中宣部文艺处副处长林默涵,状告舒芜,还非常具体地指示了八个方面。
  路翎的告密没有奏效之后,胡风则亲自出马。先找到林默涵口头密告舒芜,后又特地让当时在上海的梅志把舒芜所有的信都寄给他。他以政治问题为目标,把舒芜这些信审视一遍,提炼出一份《关于舒芜和〈论主观〉的报告》,于1952年10月6日寄给了中宣部文艺处。这不是一篇用于公开发表的文章,而是一封专门寄给中央有关领导的信件。在这份报告中胡风一共列出了舒芜的五条“罪状”:
  第一,叙述与舒芜结识、交往的过程,认为舒芜接近他是别有用心的;
  第二,证明《论主观》这篇实质上是宣传唯心论和个人主义的文章是舒芜独立完成的,并未受过他人的启示。并承认当时没有看穿舒芜的本质,愿意承担发表的责任;
  第三,解放前经常批评舒芜,证实与舒芜的思想并没有共同点;
  第四,解放初曾写信劝舒芜好好向老干部学习,但舒芜置若罔闻;
  第五,现在才明白,舒芜的一些表现并不简单是一个封建家庭子弟的缺点和自私的欲望而已,他是反动阶级派进革命队伍的破坏者。[30]
  胡风没有得到理睬。
  吴永平先生接着上文写道:如果胡风的“密吿”奏效,舒芜将不仅不能出席“胡风文艺思想讨论会”,很可能还会吃牢饭。
  胡风不肯罢休。1954年7月22日,胡风面见时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副主任的习仲勋,呈上他写的《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即“万言书”)。万言书的“事实举例”部分有专节“关于舒芜问题”,文中多利用私人通信和私人谈话为材料揭发舒芜的政治历史问题和现实政治表现[31]。
  1954年12月8日,周扬在文艺界一次对胡风进行批评的会上指出,胡风对舒芜有着“狂热的仇视”[32]。也许,可以把这看成是文艺界上层人士对胡风密告舒芜事件的一点反响。
  除此以外,胡风仍没有得到理睬。
  正如吴永平先生的考证所揭示的,从1952年到1954年,舒芜一边忙于工作一边遵照胡风指示在思想理论范围内认真学习、认真检讨;胡风一边忙于周扬、林默涵、何其芳等“个人间的矛盾”,一边在舒芜给他的私人信件中认真查找舒芜的政治问题,两次写信上告。
  令人费解的是:
  胡风密告舒芜的决心不可谓不大——一而再,再而三;
  胡风密告舒芜的材料不可谓不“严重”——皆来自于私人信件和私人谈话中的“政治历史”及“政治现行”问题;
  胡风密告舒芜的结果不可谓不令他失望——无人理睬。
  这,究竟是为什么?
  纵观1945年至1954年胡风对舒芜所行种种,称胡风为“出卖者兼告密者”,可谓“实至名归”乎?
  胡风的这些行为,是“胡风案”的一部分,是有着文字记载的真实史料,也是有助于人们更清楚地认识“胡风案”性质的重要资料。至于胡风这些行为是否已超过了“道德底线”之类,我不善于作这种考量,还是留给掌握着“道德高标”的李辉先生们去判断。
  中国知识分子之于政治,可用“树欲静而风不止”来形容,更何况自己还非要站到风口上?
  奇怪的是,这些有关胡风的史实,在李辉先生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中都找不到。
  在此,我仍旧以前面引用过的李辉先生在2009年4月25日《广州日报》B10版上的那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
  我的基本态度是:历史档案的公布要全面完整,才能对真相作出准确判断;还要把真相放到大的历史背景当中去考察,才不会得出简单化结论。




  [1]2004年8月13日《文汇读书周报》
  [2]舒芜:《牺牲的享与供》P162(2009年7月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
  [3]李辉:《胡风集团冤案始末》2003年版,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下同)
  [4][11][15]许福芦:《舒芜口述自传》P134、P223、P218,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下同)
  [5][9][17][22][26]舒芜:《回归五四》P605—P606、P706、(P645,P654,P655)、P666、P674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下同)
  [6]1996年3月,华东师大出版社准备出一套《故学新知丛书》,向舒芜约稿,舒芜同意参加;7月,华东师大出版社与舒芜签署了《回归五四》的出版合同。1997年,舒芜的《<回归五四>后序》先于书发表在当年的《新文学史料》第二期上,文中凡论及胡风所言,都引用了胡风的原信为证。胡风家属看到“后序”,提出不许舒芜引用胡风原信,舒芜即全部改为叙述。之后,最初约稿方华东师大出版社又囿于某种不便明言的原因单方面撕毁合同,退回了已由编辑仔细审核过、批了格式准备出版的《回归五四》原稿。一年之后,此书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舒芜:《回归五四》P693—P699)。
  [7]吴永平:《舒芜胡风交往简表》载《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一期
  [8]《希望》出版,表面上是因舒芜的《论主观》引起了问题,(1945年2月——方非)总理召集了一次座谈会。会前,我到乔冠华房里,他把《论主观》的内容写了一个提纲,看他的态度是基本上同意舒芜的,提纲当是作为发言底子。但开会后,关于《论主观》只谈了几句。因为,我在《后记》里说明了是想引起批判,这时我说明那里面只有一个论点我能够同意:舒芜说教条主义是在主观上完成了,客观内容再不能进到主观里面去。总理一听就完全了解了我的态度,马上把问题放开了。(胡风:《关于乔冠华》载《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2期)
  [10]《胡风全集》第九卷(P539—P541),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下同)
  [12] 1996年6月23日,那位青年学者给我的信说:“您在赐我的第二信(4月29日)中提及,1952年发表检讨文章,是因为胡风先生致信于您,让您主动解释《论主观》这‘一大公案’。我在京时就此征询梅志先生,得到激烈的否定。”我便将胡风先生1950年3月29日给我的长信复印一份,于1996年6月28日寄给那位青年学者,并附信说明胡风先生当时写此信的情况。1996年7月5日那位青年学者复信,说他已将胡风先生那封信再复印,寄梅志先生一份,送上海两位教授各一份,并且给三位同学看过了。他说:“既然你肯将此件交付于我,也就意味着没有什么不可以公诸学界;再者,没有原始资料的公开,也就不能求得‘公案’的澄清。所以我想,公开此件,这不仅是一个人格勇气的问题,更是基本的学术方法和学术道德的问题,想来先生当不至于见责的吧。”(舒芜:《回归五四》P707)
  [13]舒芜与另两位教师作为进步教授被留下来接管当地教育机关。舒芜被任命为广西省立南宁高中校长(后改为南宁中学)。同年,舒芜出席南宁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被聘为南宁市人民政府委员,同时兼任南宁市中苏友好协会筹委会副主任、广西省教师联合会宣教部部长、广西省文联筹委会常委和研究部长、南宁市文联筹委会副主任、广西省人大代表等多项社会职。(吴永平:《舒芜胡风交往简表》载《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一期)
  [14]吴永平:《舒芜胡风交往简表》载《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一期
  [16][18]1951年12月28日鲁煤致胡风信:给徐放信,谈舒芜问题,想已看到。
  这里,再简单补充几句:
  当然他的文章,完全是作为检查个人思想而写的。他认为自己是小资产阶级的:他说,胡先生在过去和现在无产阶级思想当然要比他多得多的,但是当时(希望社时期)许多小资产阶级,如他本人和方然之类,是站在这个大旗下面,充作无产阶级活动了的。情况大体如此。
  补充说明一句:我想,他思想的发展,虽然不无偏激甚至错误之处。但是,他这种转变是在解放后两年实际工作中,和党的实际工作的领导人接触中体会、学习和摸索到的,所以,当然也会有无限珍贵之处。当然我还没有更多了解,也没有时间了解,但是,我这样想。所以,我也愿意把这能引起胡先生参考。
  所谓参考,当然不是放弃现实主义的原则,而是在有些方面,未必没有一些不全面的看法和做法。比如,他也谈到,胡先生应该工作,参加具体工作岗位,等等。你在北京方面的最近情况,一如对绿原说的一样,给他说了一下,作为他进一步了解你的参考。
  我曾问他为什么不给你去信谈呢?他说在信上谈不清,词不达意,倒反而弄得误会了(理论上),等等;我相信这也是真的。
  他说,他这些话都给绿原谈过(上个月他曾到武汉去参加中南文代会),说绿原也承认过去是小资产阶级这个结论。所以,你还是去多问问绿原。
  我想,我对你谈到这个问题,其目的是在于互相了解,修正过去和现在彼此之不足,俾能追求和坚持真理;此外,没有其他任何目的和意义(《胡风选集》第二卷P433—P437)。
  [19]广州日报:您怎么判断黄苗子“告密”与冯老的“卧底”事件?
  李辉:对这两件事,我的基本态度是:历史档案的公布要全面完整,才能对真相作出准确判断;还要把真相放到大的历史背景当中去考察,才不会得出简单化结论。
  冯亦代的《悔余日录》反映了1958年之后那几年知识分子右派群体的活动状况,也包括他受组织之派了解章伯钧的一些情况并向上汇报的事。一个老人能把自己这段历史以这种形式告知后人,需要很大勇气。
    对于章诒和指责黄苗子在“文革”中“出卖”聂绀弩一事,我也看过章文中作为证据的寓真所写的报告文学,但是并不能得出同样的结论。所以,寓真有义务全面公布掌握的所有档案材料,才能综合笔迹、签名、时间顺序等因素来作分析,才可以下结论说黄苗子到底有没有做这个事情、做到了什么程度、到底是什么原因(《别人都说我有“老人缘”》《广州日报》2009年4月25日B10版)。
  [20]吴永平:《1948年,胡风拒纳舒芜诤言》载《博览群书》2010年第二期
  [21]《胡风选集》第二卷(P431—P432)
  [23]商金林:《胡风全集中的空缺及修改》载《新文学史料》2009年第四期
  [24][27][28]李辉:《胡风集团冤案始末》(P133、P114)、(P102、P100)、P103
  [25]吴永平先生在《细读胡风“三十万言书”之“关于舒芜问题”》(载《江汉论坛》2005年第11期)中以史为据,对此有着详细的论述。
  [29][30]吴永平:《谁说胡风不告密》(2009年11月8日《南方都市报》)
  [31][32]吴永平:《舒芜胡风交往简表》载《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一期

 

方竹:门厅里的桌子——忆舒芜
http://www.sxgov.cn/  黄河新闻网   2010-12-28 17:12:13

父亲舒芜一生从事文学工作,他对生活的要求不多,只要能让他安心读书、写作、思考,他从早到晚都高高兴兴的。

除了工作他还喜欢交谈,每到周末晚上或周日,他最有兴致和我们子女围坐,畅谈文学、政治、时事。对我们提的问题,他总是极认真回答。多日后你都忘了你的提问了,他还记得,发现新的答案,还会跟踪转达。

在我思念父亲时,他生活中的另一种状态也常常浮现心中,就是当你的思想和他不同步时,他无意中采取的规避的态度。这往往是在他忙于工作,或全副精力关注时事新闻时,他的精神状态很饱满,思维不易打断,偶尔休息几分钟,和你聊几句,也全是他念兹在兹的话题。若这时你想插入你所关心的,除非是有关文化、思想的问题,他乐意暂时打断自己的思路回答你,因为从大范围来说,那都在他的一向关注之内。可是如果你的问题和他呼应不上,他可没工夫理会你。你期望他的思维稍微转个弯回应你一下?那太难了!他根本不注意你的节外生枝,他井然有序的思想还没表达完呢,你干脆就和没说一样,他会毫不受干扰地接着说他的。

父亲的作息时间很规律,上午工作,中间会出来上个卫生间,若恰好看见你,会和你聊几句他正思考的问题或网上的新闻。这时若碰巧你也正想和他说件你正关心的家庭琐事,或要他注意休息,就屡屡出现以下局面:你说你的,他说他的,还让你别打岔。你若就要说到底,他会敷衍地笑着、应着,等你话一停,他立刻接续刚才的思路说下去,直到他思想的火花迸发完,随即笑眯眯地向你点点头,表示他的话说完了,仿佛完全没发现你刚才正和他说话。

你猜他肯定没听见,再重说一遍吧,可你这时已不在他的关注之内了,他正进入另一思考:女性问题,人性问题,或市井民生……?总之,他会一边“嗳、嗳”地点头应着,表示对你的话的尊重,一边笑着向你挥挥手,整个姿势都那么透着友好,人却一扭头走了。

但我知道他有点耳背,我常困惑一阵:父亲是有意不听还是根本没听见?如听见了,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可能他没听清也不想弄清楚?

2007年一天中午,父亲离开电脑来吃中饭,他那时身体已很不好,事先都要坐在桌前休息一会。他双手扶桌,一边喘气一边等我落座,精神却永远兴致勃勃,快乐地笑着向我打招呼说:“来,吃饭!”

那时的餐桌是褐色的,门厅没有外窗,白天也要开灯。

我们在灯下边吃边聊,父亲发现网上有件异事,有个美女作者不仅写例假的颜色、气味,还将来例假的全过程用手机拍下,发到网上。父亲感慨道:“鲁迅说:鼻涕、大便不能写,就是说有些东西是绝不能入文字的。但现在,是百无禁忌,她就是要写。”

我说:“哎呀,正吃饭呢!”

父亲惊讶地瞪大眼睛,显然忘了是在饭桌上,不过他立刻回过神来,笑着点点头,不讲了。

父亲的笑我极为熟悉,总是喜气洋洋,憨厚中透着些孩子气,每寸肌肤都透出衷心的祝福,可用灿烂二字形容。这次笑容里,还多了一丝抱歉,成为深褐色桌上的一团亮色。

我就为此突然感到有点不安,这样的笑应融化在明亮的光线里;而眼前的桌子暗得足以让人扫兴,父亲却毫无觉察,倚在旁边谈笑风生。我第一次感到有什么地方需得改一改,让父亲坐在这样的桌子旁就是个错误啊!

“阿爸,咱们换个桌子吧?这张太暗了。”

父亲好像没听见,说:“我想啊,现在就是以丑为美,向一切禁忌挑战,由此我倒想到一个问题,没有什么终极真理,任何真理都是可以颠覆的。”

“的确是,鲁迅要活到现在,不知会说什么?阿爸,你说咱们换不换个桌子?”

父亲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桌子说:“换它干什么?人们总强调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好像他只有这一面,其实,他对年轻人是非常‘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非常爱护,你说他活到今天不知会说什么,我想,恐怕他也会非常理解年轻人的吧?”

“现在,都说鲁迅刻薄,其实他只是反击吧?”

父亲特别赞同这句话,又就这个话题谈了不少。于是,我也就把桌子的事忘了。

可过几天我又想起来了。那是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家,父亲正坐在餐桌前准备吃午饭,我又请示他对桌子的意见。这回父亲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大凡他有疑问,就会射出这种友好、探究、含笑的眼神:“你最近怎么老盯着这张桌子?”

“阿爸,你可不知道,刚从外面亮的地方进来,屋里一团黑乎乎的,你就在这黑乎乎中笑,还笑得那么开心,印象特深。”

父亲恍然大悟地笑说:“是吗?”又犹豫不决地喃喃道,“这桌子不好么?我看挺好么!”随即很快挥挥手说:“不管它,还是说个好玩的事!老布什真了不起,八十几岁了,还跳伞,还不止跳这一次,从75岁起已经跳了几次了,说90岁还要跳,美国人就有这个精神,我们可真没法比。”父亲一向推崇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买回一张乳白色的桌子,亮堂地放在门厅里,中午吃饭时就等着看父亲的反应,这么大的事哪能没反应呢?

12点了,工作完毕的父亲走出来,面桌而坐,看了一眼桌子,笑说:“网上各种各样的新闻,好玩得很。杭州近日上岗几名美女交警,有个小伙子为了接近她,有意犯规,让她罚。”

“是吗?追求成了吗?”

父亲高兴地点头说:“追求成了!小伙子斯斯文文的,还是法院的公务员呢,挺不错的。不过他表示以后决不再犯规了。女民警笑说:若他以后违反交规,照罚不误。”

“法院公务员有意违法?真有意思!爸,你不觉得有什么变化么?”

“什么变化?”

“咦?黑桌子换成白桌子了,反差这么大,没发现?”

父亲手指敲桌点头笑说:“嗳,嗳。多看看网上这些青春新闻,心里还高兴一点。乔以钢总劝我别太沉重,说:‘叶嘉莹以诗词养心,您以忧患养心。’我其实也爱看这些乐观的东西。民间的事情是很有意思的,我刚才还在想那首民歌,你听啊:‘人人说我与你有私情,/寻一场相骂洗一身轻,/你只管紧握着拳头空喊打,/我便手指着吴山骂洞庭。’你看,一个泼辣、能干、健康的南方女子形象,完全阿庆嫂式的。周作人也很赞美这种民间女子,真有趣!”

噢,这首民歌父亲不止一次提起,喜欢它的清新、俏皮、乡土气。

见我也喜欢,父亲越发有精神了,脸上露出欢欣鼓舞的笑,停了筷子说:“还有一首好的呢,我念给你听啊:‘小阿奴推窗只做看个天上星。/阿娘就说道结私情。/便是肚里个蛔虫无介得知得快。/想阿娘也是过来人。’”父亲眉眼都笑弯成一条缝,是祖父疼爱孙女般的鼓励的笑,充满了理解、嘉许之情。

父亲身心愉快地边吃边聊,配着这张与光明同色、他却漠不关心的桌子。

我只好自己抚摸着桌子说:“这桌子比那张黑的好多了,看着真舒服!”

父亲这回显然看出了我对这张桌子这么爱不释手,他终于稍微注意地看了看,又摸了摸,踌躇地抿了一下嘴唇,才提纲挈领地说:

“好多了倒也未必,关键是要收拾得清清爽爽,再好的桌子堆得乱七八糟的也没用。”

呵,这就是父亲对这张就算是专为他换的桌子的唯一正式的评价。

从那以后,父亲在这张桌前畅谈过多少时事、政治、文坛轶事,还隆重地请过几次客,满桌的欢声笑语,个个满面春风。

那些开怀的谈话,那些各具特色的亲切的笑声,如今,早已深深沉淀进这张已沉寂一年多的桌子里了!

现在,每日吃饭,我坐在桌前,望着以前父亲天天坐的地方,常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好像这样就能摸到我最亲爱的父亲。父亲永远不会在了,唯有父亲春风般的笑和滔滔不绝的话语,永远在那个角落里存在着,生长着。

舒芜背后的故事(一)

(2009-03-26 )
 

2009年3月中旬我在去大连拍《成家立业》前,看到有人因文怀沙的年龄问题谈到舒芜与文怀沙的矛盾,也想起子哥让我写解放后父辈的情况,为了更准确些我给堂叔舒芜打电话想去看看他老人家。舒芜又名方管,是父辈对家族之事知道最多的人。我们这一辈能说出家谱的人,大概就是上海五伯之子了。

电话是堂妹方竹接的,她告诉我堂叔已住院多日,年前曾报病危,抢救过来已病入高肓。我马上赶往医院去看望6年没见的堂叔。

堂叔住在复兴医院高干病房,我按排序找到床位,惊呆了!这是舒芜吗?消瘦的不认识的老人插着氧气管…记得他八十大寿穿着新做的寿字团花棉袄满面红光谈笑风生,闲聊之中告诉我他一天的日程,上午上网下午小休后读书……八十岁了还上网?我大大的表扬他。他很高兴马上带我去书桌前操练起来。临走时送我一本书《舒芜传》。

我轻轻坐在叔叔身旁望着病重中的管子叔,护工告诉我,他听说我要来就一直在等我已经有些累了。我很抱歉地说,因和竹定好时间怕来早打扰他,他马上有些急躁地说,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有什么打扰,方竹来电话说你要问我什么事情,你问吧。堂叔虽然自小离家走南闯北可一口浓重的桐城音一点没改,加上那氧气管使他说话时吐字不清楚我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本想客气一下看他身体情况再提问,没想到他这样直接了当等着回答,好在方竹及时赶到做了翻译

我们是个大家族,我祖父生了父辈八兄弟,我就从这八兄弟开始问吧。问完了八兄弟解放后的情况又问十位奶奶,姑奶奶及子女都姓氏名谁婚嫁谁家。没想到堂叔的记忆力真好,他因体力不支时而断断续续,但他说得很细致今日翻看,方竹竞记了两页纸。我看着叔叔上气不接下气艰难答话的样子,实在不忍再问,只想快些说到我八叔好画句号,可他不干,他有些发急地对劝解的方竹说,老五没谈完怎么可能谈老六!接着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一辈子没看过堂叔发过急,也没想到我能听不懂他含糊不清的话语,只有竹依旧温柔地边问边写尽量多记,好像他爸爸的語言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似的,这就是孝女每日陪在身边常听的关系吧。老人题外的急躁語言大多是旁边那个能干的护士传达给我的,他要多说些,不要老让他休息!…我突然很感动,一位重病缠身的老人等来了一位听古的人,他想竭力多说一些,可人们又怕他太累,他很生气,他要抓紧时间告诉我……

我为什么不早些来呢?!我嗔怪竹不早告诉我叔叔住院了,其实是我的惰性在作怪。比如一直想去石家庄看另一位堂叔方瑞。不知说了几年我才行动,可没想到瑞子叔这位曾任省话院长,在话剧舞台上光彩夺目的人已不太下楼戴上了助听器。我们大家说说笑笑他却面无表情的看着,谁能想到他就是台上那个迷人的基度山伯爵呢?!

我收回思绪看着说话间隙越来越长,吐字越来越轻,慢慢在回忆中睡去的堂叔,好像又听到父亲早年间带着乡音俏皮地开着玩笑叫他“小管子”的声音…,是啊,一代人!我祖父这房里的父辈弟兄一个也没有了,祖父兄弟那房里还有几位叔叔在。人类就是这么短短几十年,一代一代的向前发展。

我父亲在弥留之际看到了他的自传体小说《胭脂巷的子孙们》的出版很是欣慰,许多年了虽困难重重兄嫂一直在努力把此书做成电视剧。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拿起笔,从父亲小说搁笔的年代接着写下去。可又想到,进京、南下、三反五反、抗美援朝、大越进、反右、三年灾害、文革、改革开放……太多太多触及灵魂的,惊心动魄的,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的运动,方家人在其中的沉沉浮浮是我能说得清的吧?!我知难而退。

离开睡着的堂叔,先生拿出了照像机,本来想和叔照张像的,但……还是和竹照吧,我们在医院里照了些照片,别看我笑着心里挺难受的,上车后我哭了。我知道这也许是我与堂叔的最后一面,他那讲着讲着不知不觉慢慢睡去的样子停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啊—,父辈们向我走来,一个,一个,他们都是那么英俊,含着微笑望着我,我仿佛又回到童年,回到那个讨喜的小春姑……

舒芜堂叔和别人不一样,他从未把我当孩子,即使我受父亲差遣独自一人去他家,他也会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彬彬有礼地接待我。我喜欢和他聊天,天南地北没有他不知道的,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百科全书。现而今很少有人会吟唱,他不光会,唱起来也很好听,声音不大也不过于低沉做作,有些沙沙的,音色还不错。他唱时头随着音调微微有些小晃动。记得那年天很冷,好像是春节前后他从外地回来,我们坐在用仓库改成的长方型的屋子里,叔叔在床与沙发之间拉了一个布帘,帘里是卧室帘外为客厅。

两把凳子拚成的临时小桌挤放在沙发前,为我摆上好吃的东西。天已黑了,透过房间唯一的小窗户能看到过道口,那顶着绿漆罩的路灯正发出昏暗黄光。屋内炉火正红,暖暖的映照着我们的脸。叔叔微笑着说得口若悬河有声有色,我们目不转晴地看着他,听得津津有味。

告别时他看时间不早了,还特意让姐妹们送我走出带有残雪的崎岖如肠的小胡同。那时北京的冬天很冷,可拦不住一路姐妹的说笑。从她们口中我知道了在这残破不堪的宿舍院里曾住过多少大作家,多少名著是在这里的阁楼小间中诞生的……逆境没有摧垮我们。

也许,舒芜在别人口中另有说词,但在我心中他是一位一生苦难不断,知识渊博和蔼可亲的长者。今日回想起来,我从未听到叔叔对自已的处境说过一个字,我只记得他老是出差。家中三个懂事的女儿相依为命,所以,叔叔回京休假是全家最快乐的事情。

我的堂婶叫陈沅芷,在北京25中当教师。我对她并没有印象,但她的死在我心上深深地刻了一刀。

  1966年8月,全国抄家之风最盛时,红卫兵在叔叔家抄出一本婶婶的日记,里面有对叔叔被打成右派表示不满的话。于是,押到25中的婶婶被送到群众专政办公室,罪名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定为现行反革命,一星期后被活活打死。

 在外地关押劳改的叔叔失去了爱妻后苦难还没完,他第二个女儿,在方家也称得上漂亮的方林得了脑瘤,第一次开刀美丽的脸歪了,有时她太闷了就用头巾把脸包裹起来只留一只忧郁而深壑的大眼睛,夏天她也是这样,有时她会在正午刚过低着头贴着胡同的墙根快步走进我家,因为这时太阳毒街上人少,当她摘下头巾时,汗水已将黑黑的头发一绺绺贴在白白的脸上让人看了心疼!自尊心与自悲感使她怕见生人,有时正在我家玩不巧来了客人,她会在第一时间无声地跑掉,每当我追出门看着她逃避的身影,都能感到她内心的痛苦。不幸脑瘤又发展了再次开刀,从此腰下瘫痪,永远成了睡美人不能坐起。

记得有一天我去看她,当老师的大姐和上学的三妹都早早去了学校。我站在那间用过道改成的小屋前轻轻地叩门,(与单位后给的仓库间斜对角)好一会儿林姐待我报上名字才用很细很小的声音回答,请进。

不大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林躺在双人床的外侧,在她手能伸得到的地方姐姐为她放了一张方凳,凳上有水和吃的东西。我坐在床边和她说着话,她很高兴我这个话多的丫头来玩,我会一人大侃告诉她许多外边的事情,她只是看着我静静地听。把话题都‘报告’完了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回头望,她平静地向我挥挥手。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林。舒芜家的姐妹给我感觉都很文静,知书达礼的她们从不把困难挂在嘴上。林从未说过她内心的痛苦,她是多么的不想再拖累亲人,拖累这艰难度日的家,卧床一年后才二十几岁的林姐毅然去世了。那是在一位同学来过之后,她从同学的口中知道毛巾绑住床头也能……(原谅我,我不够坚强无法诉说全过程,对不起。)人如果决心已定,一定是从容不迫平静地离去。叔叔千里迢迢赶回来已不见了听话的二姑娘。可倒霉的事情还不算。

叔叔的大女儿方菲美丽中多了端庄,谈吐落落大方的她和婶婶一样也做了人民教师,一手好文笔,一付好脾气。可单单被恶人看中,一贯恬静温顺的大姐就是不从,那恼羞成怒的恶人在方菲姐毫无防备之时用刀砍伤了她的脸庞!这道长长的疤痕挡不住大姐的美丽与纯真,不久遇到了真正的爱情。可婶婶再也回不来了!至今,几十年过去了,没有人对此事负责,没有说法,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这就是红学家舒芜背后的故事。我这人脑子糊涂,有许多事情搞不懂,在我的记忆里苦难永远跟着舒芜一家。也许他是只老虎,也许他只是一只纸老虎,他扛着一付沉重的十字架在布满荆棘的路上,赤着脚走了几十年,看看他结满血疤的双脚吧,看看他永远无法挺直的胸膛吧!十字架压弯了他的腰,深深地嵌进他的肌肤,也嵌进他下一代的心房!十字架的阴影始终笼罩着风雨飘摇的一家人。好在改革开放了!舒芜才有了幸福的晚年。

原谅他吧,放了他吧!我绝不是为谁反案,我不懂也不敢,我只是觉得一个这么有学问的人,一个用一生在忏悔,一个用一生接受惩罚的人,八十大几啦,就要走完这多灾多难的人生了,不要为世间无聊的烦杂之争再去写什么,舒芜…,舒芜与谁…,舒芜是…求求你们让他安安静静地颐养天年吧。

我虔诚祈祷,愿他能又一次摘掉呼吸机,让竹传话给我,叫我去听古,听方家的辉煌!

 又及:刚收到竹妹的电子邮件,摘录如下:

   刚从医院回来,父亲已经拔下呼吸机,也许这次又能闯过大难,他依旧那么平静,安详,仿佛不曾大病,还要看书,看杂志,真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没有益于人民不敢说,起码有益于我们家人,一心只想大事,不想小事。
  他这人太让人心疼了,一心只想做学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不想,有趣极了。
  他好一点,我心情也好点,就多说一些,昨天写我妈妈和方林时,心情实在不好,满心焦虑爸爸,写简单了,不过看你写的还是详细的,就这么发吧。
  谢谢你对爸爸的关心。
  你爸爸我叫七伯伯,我非常喜欢他,他演《伊索寓言》里的奴隶主,太有特色了,十分有趣,表演风格很幽默,我想不出哪个演员还能把那个奴隶主演的那么灵动,既有奴隶主的霸道又挺可爱,这可不容易,要有个人魅力才行。
    他也是一个单纯可爱的人,人不仅要有才能,还要有童心,那样,不论多大岁数,都会让人喜欢。
  他73岁就去世了,太可惜了。我非常缅怀他。
 
 
 舒芜(简历)
舒芜背后的故事(一)
  舒芜(1922.7.2—) , 安徽桐城人。本名方管,学名方硅德,字重禹。曾任四川女子师范学院、江苏学院副教授,南宁师范学院教授。建国后,历任广西省文联研究部部长,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编审,《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编审。著有杂文集《挂剑集》、专著《说梦录》、《周作人概观》。出版过专题论文集《说梦录》(后改名《红楼说梦》)、《周作人的是非功过》、《回归五四》、《哀妇人》等,杂文集《持剑集》、《持剑新集》等,散文集《书与现实》、《串味读书》、《未免有情》等;2001年在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舒芜集》八卷。另有《舒芜口述自传》一种(许福芦笔录)。
  1938年向《广西日报》副刊《南方》投稿时始用“舒芜”的笔名。
  1937年考入高中时适逢抗战爆发,即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并为《桐报》主编副刊《十月》。在该刊发表第一篇作品《及时行乐》,抨击上层人物在抗战中醉生梦死的生活状态。从此开始文学生涯。1940年》辍学,在湖北、四川等地农村任小学、中学教师。1944年至1949年,历任国立女子和师范学院、江苏学院、南京师范学院副教授、教授,进行文学、哲学的教学与研究。1945年初在胡风主编的《七月》上发表《论主观》一文,成为一场长达5年之久的文艺论争的主要焦点之一。这时期还创作了不少杂文,结为《挂剑集》。
  1949年后任广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研究部长、南宁市文联副主席、市人民政府委员会委员、南宁中学校长。1952年到北京,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编辑室副主任、编审。1979年开始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审。近年致力与周作人研究,著作甚丰。
  [著作书目]
  挂剑集(杂文集)1947,海燕
  说梦录(杂文集)1982,古籍
  倾盖集(旧体诗词集)与王以铸等9人合集了,1984,福建人民
  挂剑新集(杂文集)1985,花城
  毋忘草(杂文集)1986,湖南人民
  周作人概观(论文)1986,湖南人民
  空白(散文集)1986,北岳
  书与现实(书评、序跋、读书随笔合集)1986,三联
  从秋水兼葭到春蚕蜡炬(论文集)1987,人文
  李白诗选编选,1954,人文
  康有为诗文选主编,1958,人文
  《红楼梦》问题讨论集主编,1959,人文
  中国近代文论选主编,1959,人文
  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刘师培著,校点,1959,人文
  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刘大槐、吴德旋、林纾著,校点,1959,人文
  饮冰室诗话梁启超著,校点,1959,人文
(略)
 
 
 

方竹是堂叔舒芜最小的女儿。她没有大姐的秀外慧中端庄模样,也没有二姐的玉骨冰肌凄楚可人,她甚至没有好看的脸蛋称不上漂亮。但她同样继承了方家人的宽厚纯真和那永不服输的精神。叔叔一直和竹住在一起,她用高挑的身材一头挑着叔叔一头挑着孩子,先生上班去了,她把照顾一家老小的担子挑得稳稳当当。每当看到竹忙里忙外,每当看到从未高声大嗓讲过话的竹下意识的匐着身,温柔地和管子叔切切私语,每当我收到这样的邮件:“我爸爸可有意思了,给他擦身时,无论多狼狈,他都很庄严地举着一本书在看,你们爱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永远在看书,真是:两耳不闻身外事,一心只读有趣书。”“…不好说,头脑清醒。但病情严重,我们轮流值班,姐也住过来了。…”我觉得竹很美!淑惠的她让我看到一幅幅感人的画面,她让我知道什么是温存什么是孝顺。她为老父爱子牺牲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下边我转载方竹的一篇文章,从中对叔叔的日常生活,对方竹那日见深厚的文学功力,可见一斑。

舒芜背后的故事(二)

 

                   

                               日  月  如 

                                                   方竹

                                               

 

父亲从医院回来了,他的气息重又充溢房间。他躺在床上,大声和女儿说歌谣:

              朵朵虫儿飞, 飞到田里吃乌龟,

              乌龟没有毛, 飞到地里吃葡萄。

 

              我说得这么清楚 这么响

              我对着你的耳朵 大声嚷。

一老一少的声音在宅子里嗡嗡地响着。

父亲一直是个生气勃勃的人。

这么多年,我早上醒来,走出自己的房间,看到父亲的第一眼,他就是精神抖擞的,雪白的汗衫扎在裤子里。他就是以这样清新的姿态先对我开心地笑着,如果我也能与他的精神同步,回报他同样的清醒,他会立刻和我畅谈起人物典故、古今传说。近几年更是爱纵谈中国的或者遥远的南非、美国的新闻。因为他刚离开电脑,急于想与人交流他从网上知道的最新新闻。(他黎明即起,以上网为第一要务。)

不巧,我常常不能与他同步,我刚刚醒来,正睡意朦胧,还不太适应一个容光焕发的人。我匆忙去洗脸,哗哗的水声后,我知道,我这才能面对他,面对他那些鲜活的新闻。

说来有趣,他每天早上都是这样高高兴兴坐在餐桌前,等我给他做早餐,滔滔不绝地畅谈,这已成为早餐饭桌上一道十几年不变的风景。(当然,如果他起得特别早,他就会自己弄早餐,但结果非常可怕,煎个鸡蛋会弄得整个单元烟雾弥漫。)

父亲喜交谈,我看他的《自传》,年轻时四处谋生,每到一新地,先打听周围可有能交谈的朋友,这个交谈,是指倾心交谈,肝胆相照的。可以说,他这一生就是在与人交谈中度过的。

说起交谈,他的话题很广,有的是多年思索,有的是泛泛而谈。和子女的谈话当然是以父亲身份居多,指导型的、输出型的。譬如,很久以前,他和我谈过文章写作,他说:

“大作品围绕大中心,不过圈很大,层层包围,所有的素材:正的、反的、斜的、纵的、横的,都对着同一主题。”“写文章先要成型,比如画一个人,先要有胳臂,有腿,有五官,再进一步,才是表情好看一点,笑得美一点。”“写诗、文,要坚决排除下笔即来的句子。”道理人人都懂,但讲的很有趣。

近日,他曾谈过一次文章的品位,他当然认为“二周”的文章是上品,浓艳的文章是中品,说下品时,因来了客人,没有往下说。我私下想,下品的文章就太多了,顺便就想起当代何满子的文章,辱骂栽赃,无中生有,神志癫狂,比较可笑。如果论品,恐怕应算是下品中的下品。

半年前,父亲和我谈到孔子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说:“朱熹注得好‘夫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曾无一息之停,此道体只本原也。(这是本体论)然其可指而见者,莫如川流,故夫子于此发之。(是认识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这是方法论)通常说哲学理论分为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三部分,我们可以用这个三分法来解释朱熹这条注释出名的缘故。”

我想,孔子的话一向有独特的味道,似天籁之音,是“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在中国,另一位当得起的就是弘一法师。)而注解使原话的气象缩小了,味道森严了,没有诗意了。当然,按现在西方人的观点,朱熹比孔子更够格称为思想家,他借鉴了印度佛学,有系统的理论、思想。这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我只着重自己的感受,诗意的表述似乎更能让人领会道体之本原。

那天晚上,父亲还笑说起一则论语,孔子的弟子冉伯牛病得很重,后人猜测可能是麻风病,因为孔子只敢隔窗和他握手,(根据这个传说,我国以前的麻风病院都供奉冉伯牛的画像。)原文是这样的:“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当年四川有人这样解释:

伯牛有疾,(伯牛这人有点毛病,川话:毛病指人的品行。)子问之(孔子责问他,他就跑,)自牖执其手,(孔子隔窗抓住他的手说,)亡之,(你还跑哇,)命矣夫。(要了我的命呀。)

父亲说,他给学生讲古汉语,讲字的歧义,举此为例,比如“疾”,可以指生理上的生病,也可以指品行上的毛病;“问”有“责问、慰问、询问”多义;“亡”有“死亡、逃亡、无”多义,所以才会有这种搞笑解释。

父亲谈天说地时,从古希腊政治、古代宫女,到对联、民间笑话,无所不谈。曾说过一首鬼诗,至今印象森然:

一峰两峰阴,三更五更雨,冷月破云来,白衣做幽女。

他一边说一边描绘,细想想,的确是写鬼诗中的精品。

有的趣谈知者很多,比如,说一个老师上课,学生分不清初唐、盛唐、晚唐的区别,老师打比喻:

“大风吹屁股,冷气入膀胱。”这是盛唐,豪迈得很;

“板侧尿流急,坑深粪落迟。”这就是晚唐,描写很细,气象小多了。

还说过人事,有的人太聪明、太高傲,得罪人也会骂人。说起骂人,就想起一幅对联。一才子住在荒庙,庙里是棺材,庙外是坟,他写副对联贴门上:

上联:两口居清白之家,妻太聪明夫太怪;

下联:四壁接幽冥之地,人何寥落鬼何多。

你看,他并没骂人,都是事实。

可又骂得没边了。

                    

父亲完全不理家事,对身边事也就经常视而不见。因此,常发生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那是十几年前,盛夏一个酷热的下午,我下班回家,一进门,父亲才要午睡,听见有动静,他开了卧室的门伸出头来,友好地朝我嘿嘿一笑,我吓了一跳,他半边脸青了一大块:“怎么回事?”

他依旧嘻嘻地笑着说:“没关系,今天到邮局摔了一跤。”随即迫不及待地说:“你知道吧,刚刚报道的消息,莫桑比克高温四十五度,那儿的人怎么活呀!”

我刚从外面的火炉逃回家,太阳下面怕也有五十几度了吧,背着的包像烧红的炭一样烫手,很可能已经中暑了,他自己也摔得鼻青脸肿,他却腾云驾雾地只想着遥远的莫桑比克,令人哭笑不得。

他这样“生活在别处”,对现实中的意外事件便往往无应对能力。比如宿舍停水一天,停电半天,或要去医院看个病类似这样的事,他能提前一天就坐立不安,不停地念叨: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对于这种不可抗拒的事,我也实在不知道除了面对现实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至于电脑坏了这种严重影响他精神生活的事件,他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宁可什么事都不做,连书也无心看了,只穿好正规的衣服,端坐在沙发上,立等人来修。如果我这个不懂电脑的人这时从他旁边经过,他会立刻叫住我说:“我们商量一下怎么解决好不好?”

由此我想,父亲在思想分析、逻辑判断上是个睿智的人,大有化烦难为简明的能力。而在生活上欲是个经不起一点点外力冲击的人,不幸有促简单为烦难的“令人恐怖”的反能力。这是别人没有办法,他自己也无可奈何的。

 

                     

父亲极端认真,“认死理,”是一个能顽固地站在作废了的站牌前,眼看着这路车一辆辆开过不停,依然坚守原地一小时还坚信车会来的人。

父亲也以这样认真的态度严酷地挖掘自己的思想,结合当年痛苦的思想改造,写下了几万字的《回归‘五四’后序》。

父亲晚年总在思考,他很欣赏一位无名思想家的几句话:

少年时什么都信,就有了幻想;

中年有信有不信,就有了理想;

晚年有大片怀疑,只有一点点相信,就有了思想。

他感叹这几句话说得好,常向来客提及。并独自思考,集中在这样几个问题上:

当年的理想是什么?它最后演变成了什么?为什么当年那么多优秀青年,社会精英,为之前赴后继的理想最后全是一场虚幻?信仰马克思主义,是当年全世界的思潮,那么多文化巨匠都急速左倾:罗曼罗兰、纪德、肖伯纳、辛克莱等等都站到这一阵营。这里,的确有时代的必然原因。而不像现在许多人推测,一开始就有阴谋。不,没有阴谋,当年参加革命的都是纯洁的青年,(很多都是学习上的尖子)。问题是,谁背叛了理想?谁使理想的信徒蒙受了如此屈辱?谁之罪?这样不断地思想,使答案不断地接近历史真相,使他更确信,这不是简单层面的罪与罚能判定的,它有宏大复杂的历史背景,有更深刻得多的必须面对而许多人不愿面对的尖锐原因,(我认为,这原因不说破,就无法说清谁该负什么责任,在一个“事无不可对党言”的环境里,判断是非就不能脱离当时的环境。不把当年的历史环境说透,不把当年全国人民万众一心跟党走的思想状态说清,现在的人们就会问:你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想,这个提问在中国百姓中具有极大的普遍性。)

在《回归五四》后序里,父亲将当年严酷地责己而不是怀疑的思想改造过程做了详细回顾,面对那段历史,表示应担负一份沉重的责任,其中有几大段十分沉痛,他剖析当年改造的标准,现摘录一小段:

而改造的标准,真理的标准,都是实践,集中到最高的实践,即共和国的政治、无产阶级政党的政策与策略。我本来是由衷地这样相信,后来是愿意这样相信,后来是大力说服自己这样相信。所谓“胡风集团”,包括我自己在内,忽然成了“反革命集团”,我思想上无法接受,然而,不敢怀疑。怀疑心情刚有一点曲折流露的《说“难免”》,立刻就被高明所洞察,抓出来给以打击,这就严厉地警告了我:对这个定案不容许有一点怀疑。由我的《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虽非我始料所及,但是它导致了那样一大段冤狱,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发狂,各式惨死,其中包括了我青年时期几乎全部好友,特别是一贯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风,我对他们的苦难,有我应负的一份沉重的责任。本书的编辑出版,也是向历史把这份沉重的责任永远铭记下来。

这篇后序是1996年12月18日初稿,1998年2月定稿。那一年多的日子里,他终日埋头于这篇稿子,那伏案的背影,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当父亲认为该说的都说了,而仍有脱离历史的质问袭来时,他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位俄国女诗人说过:“如果需要解释,那就不需要解释。”我认为,这只是一种说法,表明一种态度,内核其实是完全的绝望。在现实中,必要的解释还是要的,对于重大历史问题,参与者应做负责任的解读,(别人信不信是另一回事)。对重大历史问题,我认为:沉默是极其不妥的,不负责任的。

可是,没有必要重复解释。

孔子有一段话:《论语.阳货.第十七》——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父亲说:“孔子说了两遍: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说得真好。”

即便如此,父亲也并没停止思想,可谓古今中外“上下求索”。比如,以理杀人:“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篇》)体味这句话的深刻也是经过血的教训才更认同的。理想——伦理——理义就是以理杀人。现在人们怀疑否定理想,有其原因。然而,父亲认为,并非一切理想主义都可怕,与权利结合起来的理想主义才可怕。若是民间的、在野的理想主义,能够成为光辉灿烂的动力,一旦与权利结合,就易成为暴君哲学、暴君美学。这又是对上面问题的进一步思考。(公平的读者真正想看的,恐怕也是缜密的思想分析,有根有据的事情起源以及由此而来的思想演变,而不是歇斯底里的漫骂。本文重点不在此,也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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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几十年过去了,不知是乐观还是悲观更能反映父亲这个人总的色彩?或者二者兼具?但乐观总是漂浮在上面的云朵,悲观苍凉才是大片底色。

常有中青年朋友来信,劝父亲别太沉重,劝得多了他就问我:“我这人让人一看就很沉重么?”又笑着摇摇头说:“老让我别太沉重,我没有说什么呀!”

可我一直记得小时他常随口吟唱的一段词,是端木蕻良先生的长篇小说《科尔沁草原》中民间艺人的一段弹唱。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底,他独自一人在灯下不断吟唱,略略沙哑的声音将这段弹唱的旷远、苍茫、悲凉的气息一点一滴渗透进我的灵魂里,别人虽没听过他吟唱,但一定能感到已和他的人合为一体的沉郁气息,一个从小立志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人,理想无法实现,等待他的是灭顶之灾,将是怎样的心境?

沉重之色已永难褪去,那是他个人的色彩,也是时代的色彩,这段弹唱如下:

  今古悠悠    世事(的那)浮沤    英雄一去(的)不回头

  夕阳西下    江水(的那)东流    山岳(的那)荒丘

消愁(的)除是酒     醉倒(的那)方休    

想不见楚火(的那)秦灰      望不见吴越(的那)楼台

事远人何在   明月照去复照来      故乡风景   空自花开  

日月如梭    行云流水如何  

嗟,万人啊    东风芳草(的那)怨愁多    六朝旧事空过  

汉家(的那)箫鼓    渭北(的那)山河     天荒地老     总是消磨

消磨消磨渐消磨     慨当年龙争虎斗    半生岁月有何多

我还记得,越到后来,此曲的节拍越急促,铿锵,完全是进行曲的速度:汉家箫鼓渭北山河天荒地老总是消磨。

到最后两句,突然放缓:   慨—当—年—龙—争—虎—斗      半—生—岁—月—有—何—多 

 余音久久不绝。

清晨,我早已被窗外的鸟儿叫醒。开了一夜的电热油汀,房里还是有些冷。我蜷缩在松软的蚕丝被里闭目瞑想一动也不动,任先生叫了几次才起身冲澡,按计划进山去一个叫柳沟村的地方吃火锅豆腐宴。

说良心话,那豆腐宴实在没有太多豆腐,各种或淹或拌的小凉菜,加上各色改良的主食都是凉凉的中看不中吃,也许是天太冷吧,唯有桌中间用炭火点起的沙锅和锅中那白菜豆腐让我感觉暖了一些。这来回二百来公里吃的豆腐(实不成宴)沙锅真不敢恭维,倒是进山后天下起了雪,让我透过密密的冰雪看到漫山遍野的山桃花在灰朦朦的天地间怒放!
我是第一次看到春寒料俏中这满坡的山桃花,它不是一株一片的而是长满了一面坡!白的,粉的,一株挨一株,一座山连一座山,迎风傲雪的山桃花静静地站在山坡上与峭石,冰雪共同构成一幅朦胧的山水画。突然,我心中犹然升起一种悲叹,山桃花真的愿意傲雪吗?!它不是勇敢而是忍耐!它不能跑无法逃,只有任无情的风雪把才开的花辨打得七零八落。
我不尽想到堂姐方非发在《二闲堂》里的文章,看看方非姐的‘菲’字巳拿掉了草字头,不由得悲中心中来,菲、林、竹。堂叔为自己的女儿们起了多么有生机的名字,而命运却让她们一度生不如死。下边请看我转载方非姐的文章。
不愿想起不能忘记
作者:方非
一、金 条 与 书

当年,我家住的宿舍大院要折了盖楼,于是我们搬到了一条深深胡同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刚搬去两个多月,“文革”就开始了。一时间红色恐怖席卷京城,满耳听到的,不是“破四旧”就是“抄家”。

一天我回家,天已黑了,满胡同的树影在灯光下摇曳,走到门口,忽然发现大门两边的树影下站着两个人,吓了我一跳。我不认识她们,但一看那装束神情就知是街道上的造反派,我不明白这时候她们站在这里干什么,心中奇怪,她们也在黑影中一声不响地盯着我。我推门走了进去。

半夜时分,门被砸得山响,一群陌生人闯了进来,他们手抡着“武装带”,破门而入后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又翻又砸。当时父、母都已被关进单位的“牛棚”不能回家,家里只有奶奶带着我们几个孩子,他们喝令我们站在一边低头认罪。

只听皮带抡得呼呼响,耳边一片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他们闯进来时我认出其中两人就是傍晚站在我家大门口的那两个,我想,这就是抄家了。

他们不停地在屋里乱摔乱砸,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趴在墙上或地上一边敲一边听。事后我才知道,他们是在找夹墙或地窖。可当时心里非常奇怪,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几个屋子都这么折腾遍了,最后有人突然喝问:

“说!你们家的金条都藏哪儿了!?”

这句话令我瞠目结舌,真是闻所未闻。

从进入中学争取“入团”开始,我就知道了我家的“问题”是属于“思想上、政治上”的,因为父亲是“右派”。为此,团组织找我谈过多少次话,我也“认识”过多少次,全都围绕着这方面。

可现在,他们忽然对我提到什么“金条”,问我家有没有金条。

这话我听起来简直太荒谬了,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父母都是靠工资吃饭的,我家哪儿来的金条?”

有一个红卫兵小将抡着皮带喝道:

“还不老老实实交待!还敢顽抗!要不是刚刚颁布了[十六条],毛主席叫我们不要打人,我!我真想打人!说!金条藏哪儿了?!”

“说!你们家的秘密地窖在哪儿?”

皮带带着呼呼的风声一下一下抽在椅子上,把椅背上的漆都抽掉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害怕:

阿弥陀佛!幸亏公布了十六条,多么伟大英明的毛主席!

阿弥陀佛!多么听话的红卫兵小将!这真是红卫兵最听毛主席的话!

正在闹着时,忽听有人在院里兴奋地喊了起来:

“快来!地窖在这儿呢!”

他们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院里一个隐蔽角落有一间屋子,门紧紧地被一把大铁锁锁住,他们认定金条藏在这里,勒令我把门打开。我告诉他们这院子是单位宿舍,这是公家的房子,里面堆的是公家的一些杂物,我没有钥匙。他们不信,喝道:

“到现在你还不老实!你们家的金条准藏在这儿了,赶快打开!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他们嚷嚷着要砸门撬锁。这时有位邻居出来,证明我说的是事实,这间屋子是公家的,里面堆着一些建筑材料,都是公家的东西,钥匙在单位。

他们根本不听,问他是哪儿的,与我家什么关系?那位邻居说他也住在这院,与我父亲是一个单位的。还是不行,问他什么出身,于是人家正色道:

“我出身贫农,革命退伍军人,现在是单位的保卫科长。”

这样,他们才不喊了,也不再要砸那间屋子的门了。

他们又回到了屋里,在一堆破碎杂乱的东西中进一步地仔细翻腾。不一会儿,从父亲书桌的抽屉中翻出了一张集体合照,他们认出了上面的几位国家领导人。于是在一片惊愕的议论声中,我听明白他们原来对我家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既不知道我父亲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在哪里上班,连我们这院是单位宿舍都不知道,还以为这整个院子是我们家的。

到这时我才注意到来抄家的人,除六、七个街道上的造反派外,还有十几个穿黄军装、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其中大部份红卫兵竟然都是外地口音。

后来,他们又翻出了我母亲的日记,其中写到对于父亲被划为右派想不通,他们说是反动日记,交到母亲单位,从此我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找不到金条,也没看出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时天已亮了。他们有人去打电话叫卡车。其他人没事干,开始审问我奶奶。问她什么出身。奶奶说是地主。有一个红卫兵就抡着皮带喝道:

“你这个老地主,现在蒋介石喊着要反攻大陆,你一定很高兴吧?你整天盼着他回来吧!”

这又是太荒谬了!我忍不住又说:

“我奶奶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那个人抡着皮带说:

“你还敢顽抗!把她捆起来!”

于是他们用绳子把我的手从后面捆了起来。

他们还嚷嚷着要把我奶奶遣反回乡,交给贫下中农专政。一个街道上的人(后来我知道是街道主任)说: “我去给派出所打电话!”

一会儿她回来了,把那个总是抡着皮带的红卫兵叫了出去,在外面小声说了些什么,就再也没提遣反的事。

大卡车来了,他们开始往外抬东西,一箱箱一件件。

可能是那位邻居给父亲单位打了电话,单位很快来了人。他们来时,第一车东西已经拉走,正在装第二车。他们进屋来看了看说:

“这些书不能拿走,这里很多都是公家的。” 意在保护这些书。

其实即使他们不说,抄家的人也不会要那些书,他们已经把书都倒在了地上,只是费劲地把放书的大书架和几个高大的玻璃书柜抬走了。

大卡车拉了三回,拉走了我家所有的东西,只剩下几张床,一张方桌,几把椅子,这些都是从父亲单位借的,上面钉着刻有单位名称的铜牌牌。还有就是一地的碎片和一大堆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抄家的原因。

当年我们搬来时,单单是书,就用了两大卡车,一个个大木箱,沉甸甸地往下抬,这情景不知被街道上什么人看在眼里,记在心头,认准了那里面是金条!所以“文革”一开始,街道上的造反派就找来了一帮红卫兵(其中大部份是来京串联的),到我们家抄家找金条。

但有意思的是,最后他们拉走了我家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大书架和玻璃大书柜,唯独忽略了那些曾使他们认为是金条的书。说起来,那里面还真有些值钱的版本和一些值钱的字画呢。后来父亲单位的人把这些都拿走了,“文革”后期,国家作价买了去。

后来,开始退还抄家财物,还成立了一个办公室,那时我早已去农村插队。那年回家探亲时,我找到了那个办公室,并不指望要回什么东西,只是希望能得到正名。人家翻了半天,最后说抄家名单上没有你家,说凡是我们抄过的这里都有纪录,拿走的财物也都有登记,于是让我看一个大表格,密密麻麻的。

于是我才弄清楚,街道办事处,是政府最低一级的行政机构;而街道居委会,只是群众性的组织。那次抄我家的是街道居委会的人,我又跑到居委会去问。当年参与抄家的人都说这事不是她们负责,是某某校的红卫兵。我又到那学校去问,说都去农村插队了。至于来京串联的那些红卫兵,就更无法找了。

我再跑到退还财物办公室,得到的最后答复是:这是群众运动,要保护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对这事我们应该理解。

于是,我对这次抄家的最后理解就是:抄了就抄了吧,你就当它没发生过。


二、土 匪 与 存 折

小时候最喜欢听奶奶讲故事,不是神话传说之类,而是奶奶亲身经历的各种事情。奶奶能把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和心情都记得清清楚楚,讲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后来父亲常说,可惜奶奶不写小说,要写一定能写得非常好。

奶奶出身名门世家,但奶奶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离乱之中度过。

奶奶与爷爷结婚后就一起离开了家,那时她才十几岁。先是陪爷爷到日本去学习,然后回国教书,辗转于北京、天津、上海、广州等一些大学之间。

有一年他们又要坐船上路,正是大夏天,头上大太阳晒着,那时我父亲还不到一岁,并且正在生病拉肚子。

“怎么办?真是把人急死着!过后还是你爷爷想了个法子,把旧衣服撕成片,有那么一大包,一路走一路换,换下来就不要了,丢到水里。”

奶奶稍带些桐城口音的绘声绘影的述说使我听得入了迷,丝毫也没有体会到其中的艰辛。

抗战初期,父亲十几岁。当时爷爷在北京已经另娶,奶奶带着父亲在安徽老家过日子,他们母子二人逃难到桂林。一天敌机来轰炸过后,听说那个最大的溶洞挤死了人,当天父亲去的地方离那个大溶洞很近,奶奶拔脚就往那里跑。奶奶说:

“吓得我呀,脚都软了!跌跌撞撞地跑到那里,远远看去,那里哭天抢地挤作一团……,唉,可怜哟!”

那天父亲没在那个溶洞里,可是他看见敌机投的燃烧弹正好都落在他们租寓的那一片地方,警报一解除他就拼命往家跑,也是心急火燎。因为以往空袭警报,奶奶常常不出去,只是躲在屋里那张厚实的大方桌下面,幸好那天出去买东西,敌机临空,她就躲进了附近的一个小溶洞里。

奶奶讲述这事时,仍带着那种惊魂未定的神情,不断用手拍着胸口说:

“那天把我的魂都要嚇掉了!”

这个故事,直讲到他们终于互相找到。我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讲了,就急着问:

“那房子呢,你们住的房子被炸了吗?”

“炸了,那一片都炸平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那你们怎么办,住哪儿呀?”

奶奶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

“记不得了,大概是住在亲戚家了吧,当时桂林还有几家逃难来的亲戚。”

接着奶奶又说:

“那时逃难,太苦了!你们没有经过,哪里知道那个苦!现在总算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住在一起啊!”

可是奶奶说错了,“文革”中我家家破人亡、家人四散。

那次抄家后,家中满眼破碎、一片狼籍,无异于当年日本飞机轰炸后的废墟,不同的只是房屋还在。

记得当时抄家的人刚出门,被迫低头站了一夜的奶奶就迫不及待地指着床下,让我爬进去。我以为奶奶的神经出了毛病,惊恐地看着她,说:

“奶奶,你要干什么?”。

奶奶一向爱整洁,旧衣服穿在身上也是纤尘不染、干干净净的。生病躺在床上也要时时梳头,保持头发一丝不乱。可现在,奶奶头发有些蓬乱,脸上的神情让我害怕。

看我楞着,奶奶更着急了,一手指着床下,又压低了声音说:

“快!我的枕头在床底下,你快把它找出来!”

我吓得二话不说,一骨碌钻到床底下,把奶奶的枕头拽了出来。只剩一个枕芯,是湖绿色旧缎子缝成的,奶奶接过来就撕,缝得很结实,撕不开。奶奶又让我找剪刀,哪儿找啊,连抽屉都没有了。

“奶奶!你要干什么啊?!”

奶奶急急地低声说:“赶快!赶快把这个枕头撕开!”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磁片,一划,撕开一条大缝,奶奶伸手进去摸,摸着了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下瘫坐在床边上。

奶奶从枕芯里把手抽出来,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小小的蓝色存折,递给我说:

“等街道上的人(指来抄家的那些街道造反派)都走光了,你赶快到银行把这钱取出来,一定要快!”

又说:“这折子里有三百多块钱,如今,我们只有这些钱了,这是我们的活命钱。”

前几天,旁边一个胡同的人家被抄了,接着就封了他家的银行帐号,这是院里的积极分子们议论时奶奶听见的。我出门去取钱时,奶奶一再嘱咐我,要小心,不能让“街道上的人”看见,又说,也不要害怕,慌慌张张的也会被看出来。

奶奶给我们讲过,当年在一次逃难途中遭遇抢劫,事前幸亏听了同行一个亲戚的建议,把钱缝进了枕芯里,所以只被抢走了包裹里一些零星的钱和几件首饰。“文革”开始,父亲被关了起来,母亲也经常回不了家,奶奶知道乱世又来了,就把自己唯一的一个存折缝在了枕芯里。抄家时,那个街道主任进来先四处看了一会儿,然后直接就来到奶奶床前,抓起了奶奶的枕头。她揪出枕芯摸了摸,又使劲抖了抖枕套。奶奶说:当时我的心都提到喉咙口了!

那个街道主任看看枕头里没什么东西,就把它扔在了地上,奶奶就慢慢挪过去,趁人不注意,一点一点地把枕芯踢到了床底下。

奶奶带着我们几个孩子,靠这些钱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若是没有这些钱,真不知我们会是什么样。

后来,家属们都要去干校,我收拾东西时拿起了这个枕头,枕芯上用线斜着缝了长长的一道。奶奶看着枕头,又一次心有余悸地说:

“那个街道主任比那些土匪厉害!那些土匪只晓得翻包裹,哪里会想到枕头里能藏钱,那个街道主任一定是知道的,她进了门就直接来翻枕头!幸亏我把存折藏在了枕芯中间,她没有摸到,真是嚇死人哦!以后也不能再把存折放在枕芯里了。”

当时我想,奶奶一定是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怎么能把响应号召积极革命的街道主任与土匪相提并论呢?

而且,“以后”?但愿这一次奶奶又说得不对,但愿再也没有“以后”了。


三、小 棉 袄 与 中 山 装

我曾经有过一件非常漂亮的中式小棉袄,本来不是我的,我也只穿了不到一个月,就换了另一件………,不过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文革”开始不久我家被抄,抄家时是夏天,我们身上穿着单衣,床上铺着凉席,几床毛巾被,就这么多东西。稍厚一点的衣服与被褥都收在箱子里,所有的箱子都被抬走了。别说冬天,连秋天都没法过,怎么办?不过,这是当时奶奶在考虑的问题,而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有一天奶奶说要给姑姑和另外的几个亲戚写信。奶奶已经七十多岁,眼有些花,手也有些抖,写个短信与亲戚们互通问讯或报平安都是我代笔。我问写什么?奶奶说问问他们有没有多的衣服或被盖,向他们要一些。什么!向亲戚们要?这太难以启齿了,我不写!奶奶说,知道你不会干,但是这个事总要有人来做,天一冷,你们几个穿什么?冬天怎么办?这个脸我来舍,我去要。

于是奶奶让我拿钢笔来。奶奶的毛笔字非常好,从小临魏碑的缘故,于重朴浑厚之中,又别有一种端丽绢秀。“文革”前,家里还存有奶奶年青时写的一些诗稿,一张张素雅的诗笺上,寥寥数行,疏密得当,那些比钢笔字大不了多少的毛笔字,象是撒下的一片锦绣花朵。若是有人夸这字写得好,奶奶就会很不以为然地说,唉,我这哪里称得上好啊,只不过会写几个字罢了。

“文革”前奶奶写信必定要研墨,我常常自告奋勇帮忙,但干不了一会儿又嫌烦,就鼓动她用墨汁。于是奶奶就以十分不屑的神情断然表示拒绝,并感叹我的字太不像样,又叹惜如今的学校竟然不认真教毛笔字,等等。

以前奶奶从不用钢笔,不会用。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居然有人不会用钢笔?不过现在奶奶也只好用钢笔了。毛笔和砚台摔碎的摔碎,拿走的拿走,什么都没有了。

我拿来我的钢笔和本子,奶奶握着笔,慢慢地,一笔一划,开始写。我看了几封,都是写给外地亲戚的,先问候一番,然后就是:

“家遭变故,衣服什物无一留存,秋冬将至,夹衣、棉衣尚无着落。家中如有多余衣物,望赐一、二。不多谈,他日再谢!”

然后,奶奶计划拜访住在本市的亲友。这反而不太好办,想着那些人家也很可能和我家一样的遭遇,即使没有被抄,处境也一定是很危险的,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贸然上门求助,怕给人家惹来灾祸。最后好不容易确定了几家,我陪奶奶去。都很远,路上要换车。

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换乘车站,刚上车不久,有人看奶奶满头白发,就让了座,我道了谢,刚要扶奶奶坐下,忽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带着红袖章的女红卫兵,厉声说:

“不许坐!先说,什么出身!?”

奶奶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地主”

“你这个老地主!解放前,你们骑在我们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出门不走路,坐我们劳动人民抬的轿子!如今解放了,你们出门还要坐我们劳动人民开的车,哼!让你上车就不错了,还想坐!还想骑到我们劳动人民头上吗?听着,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你不许坐!”

一时间大家都僵在那里,谁也不敢动。车轰隆隆地开着,那个座位就那么空着,红卫兵又指着那个让座的人说:

“你坐下!”

那人赶紧说:“我就下车了,就下车了”,说着向门口挤去。

过了几站,这个红卫兵下去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当时我真怕她把我们轰下车,那么长的路,奶奶可怎么走啊!从那以后,坐车时再有人让座,我们就说马上下,即使有空座位也不敢坐了。

那时候谁家都不太富裕,但陆陆续续地,我家还是有了一些衣服,大大小小,肥肥瘦瘦,还有人给了一些棉花票、布票,还有一床半新的薄被和一条毛毯。有一天,寄来一张包裹单,奶奶一看字就说,是你大姑姑寄来的衣服。取来打开,果然是一包衣服。里面的一件一下子就吸引了我们的目光。那是一件中式, , 缎子小棉袄,银白色底子,轻烟般若有若无的银红色撒花,花色奇巧。精致美丽的盘花珠扣直到领口,领子不高不矮,线条优雅。棉袄里是一层薄薄的丝棉,摸在手里温软柔和。

奶奶有些惊惶失措,把这棉袄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赶快扯过一角毛巾被盖上。

直到晚上关好门,拉上窗帘,奶奶才让我试试。棉袄穿在我身上大小合适,暖和又不臃肿。但奶奶一直心神不宁地小声叨唠着:“怎么能寄这样一件衣服来呢!那边那个徐奶奶家有几件缎子衣服,都被红卫兵拿去剪碎了,这是‘四旧’!怎么能穿啊!”

听奶奶说,我的大姑姑穿衣服非常摩登,她的衣服一直都是托人从上海或香港买。这次奶奶已经在信中告诉她不要寄那些摩登的衣服来,只要寄些很平常的就可以,但还是寄了这件棉袄,看来这已经是她最平常的衣服了。其他那几件毛衣、针织线衣半新不旧,那样式和花色也都是这里所没有的,好在穿在里面还无所谓。只是这棉袄怎么办?穿在身上,边边角角总会露出来一点的。

这件棉袄搅得奶奶心神不宁,她不想让我穿,但只有这一件棉衣我可以穿,最后,奶奶找来一些蓝布,把这件小棉袄的袖口、领子、前后下摆全都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那时我外面的罩衣是一件男式的蓝色中山装,因为太长太大,我把它的袖子和下摆往里一折,用线一缝,是我自己缝的,那针脚比绗棉被的针脚小不了多少。

即使这样,每天我出门,奶奶在家还是提心吊胆的。本来一个人关在家里,就容易把想象中的恐惧放大好几倍,再加上那天在公共汽车上的事情把奶奶吓怕了,她总怕我走在街上就被红卫兵拦住掀开外衣。我告诉奶奶没那么可怕,但是没有用,在奶奶眼里,这件小棉袄简直成了不祥与灾难的象征。

过了不久,又寄来一件半旧的水绿色与茶色条纹布面的小棉袄,奶奶马上让我换下身上那件,把这件穿上。

天气暖了,准备把脱下的棉衣收起来时,我才想起那件银白色的小棉袄,我问奶奶那件棉袄哪儿去了,奶奶如释重负地说,早送到委托行卖了,我听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听奶奶说,那件小棉袄卖了八毛钱。就这样,我们穿着亲友们给的衣服过了好多年。那件蓝色中山装,夏天单穿,冬天罩棉袄,我穿着它去插队,穿着它回家探亲。一天晚上街道上的人来查户口,进来一屋子人,她们就指指点点当面议论我说: “这孩子对自己要求严格,能与家庭划清界限,瞧她穿衣服多朴素。”

我一时楞住了,原来还有人这么看问题?

于是我第一次暗暗把自己审视了一番:无论冬夏,一件蓝色中山装,下摆缝着半寸长的黑色针脚,因为家里没有蓝线,我也没觉得黑线有什么不好。一条灰色的长裤,稍稍有些短。

哦,原来这样的衣服就叫朴素?原来穿这样的衣服就叫要求自己严格?原来只有当我的家被他们洗劫一空、自己别无选择地穿着别人给的衣服的时候,这才叫“与家庭划清界限”?也就是说,当我被打翻在地,再被踏上一只脚,这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应处的位置?

当然,这些具体的想法,是以后才有的,当时只是一种感觉。

我忽然又想到:当初奶奶不让我穿那件小棉袄,真是太对了,否则,万一不小心被她们看见,不知又会招来什么灾难。而我,还一直认为奶奶有些小题大作呢。

那件条纹布小棉袄,去年清理衣物时我从箱子底下拿了出来,想了想,又把它放了回去,我准备把它改成一个椅垫。

我以为我早已忘了那件银白色小棉袄,可是去年春节前后,看到大街小巷到处都有穿着漂亮唐装的男男女女,绸子的,缎子的,盘龙的,撒花的,各式各样,争奇斗艳。我也想买一件,于是就到各商店去转。进门就问,有没有银白色的?人家指给我看一件,不对;又看一件,还是不对;单是那花色就不能令我满意,不是花的颜色太红,就是整体颜色太暗,总之,没有我想要的那种。

于是,我才意识到,我脑子里其实一直有着那件银色小棉袄的影子。还记得当我第一眼看见那棉袄时,在一片灰灰蓝蓝的衣服中,只觉得它发出淡淡的光,象一弯皎洁的明月。此后在我的记忆中,这银辉就一直环绕着这件衣服。有着这样的银色月辉的照耀,又有哪件衣服能比得过它呢?

其实我也知道,那不过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漂亮衣服。

可是,生命中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永远不再回来。


四、历史、虚构与现实

第一次看《红楼梦》,还在读初中。宝、黛、钗之间的事,看得糊里糊涂。贾府被抄家一节,却有印象,觉得很可怕,贾府的人很不幸。

“文革”后再看,自己有了被抄家的经验,越看越觉得贾府的人还算不上不幸。

当抄家的公差突然闯进贾府时,他们惊得四散奔逃,同时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多少穿靴戴帽的强盗闯进来了!”

只这一句话,道尽了被抄人家的惊恐与惶乱,不是亲身经历,是绝对说不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小说作者的亲身经历,但那次惨痛抄家的情形,肯定是通过讲述,在家族的历史中流传,这种细节,是编不出来的。 “穿靴戴帽”是公差打扮,代表着官府权威。平时他们随便进不了贾府,即使奉命进去办什么事,也是毕恭毕敬,大步都不敢迈,更不要说进内宅了。现在他们忽然凶神恶煞地直闯内宅,而且翻箱倒柜,又砸又抢,十足的一群强盗。可是仍然穿靴戴帽,仍然代表着官府权威。所以“穿靴戴帽的强盗”,这个名字再恰当不过。

贾府的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穿靴戴帽”代表着官府,就不敢说他们是强盗,而是冲口而出,意识中没有任何阻碍地喊出了“穿靴戴帽的强盗”这样一个词组。把“穿靴戴帽”与“强盗”联在一起,这在他们以前的语境中,是绝对没有的。

说他们算不上不幸,也正在这点。做为一个人,在灾难来临的一刹那,他们能够毫不含糊地遵循着保护自己的本能:不管你是谁,只要来抢劫我的家,你就是强盗。其实,这也是为人的最低权限,连动物们都懂得保护自己的窝不受敌人侵犯,更何况人。

而我们,在熟睡的深夜里,被惊心动魄的砸门声惊醒,看着那些陌生的、戴红袖章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屋;看着母亲那么珍爱的花瓶、磁器被他们一个个抓起,狠狠地摔在地上;看着父亲视为至宝的胶版唱片被他们踏得粉碎;看着家被捣毁,家里最后一箱衣服被他们抬走;我们没有愤怒,没有反抗,更没有认为这是强盗行为,有的只是对这种“革命行动”的完全顺从。

当时,对一些具体的小事,我可以提出抗议,比如,家里确实没有金条,比如,奶奶确实没有欢迎蒋介石回来的意思。可是,对于他们的抄家,即使后来暴露出那么多的荒唐可疑之处,我对它的正义性仍没有丝毫的怀疑。

做为一个人,在那个时候,是什么,使我连自己的家都不敢保护?是什么,使我丧失了这种最起码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斯大林大清洗当中,那些为苏维埃政权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们,在法庭上当着世界各国记者的面,“坦白承认”了种种子虚乌有的“谋杀斯大林” 、“推翻苏维埃政权”的罪名,愿意接受极刑判决。这并不是严刑拷打的结果,而是他们的忠心与对领袖的崇拜使然。审讯他们的人最终使他们相信:承认自己的死罪,被判处死刑,这是革命的需要。

做为一个人,在那个时候,是什么,使他们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敢保护?是什么,使他们最终相信,连自己的生命自己都无权拥有?

一群街道上的居民伙同一群中学生,仅仅因为怀疑一户人家藏有金条,另外,还因为这家是新搬来的“外来户”,人地生疏——这一点是当我对人性有了更深一步了解时认识到的,于是就去抄了这一家。市井中种种无端的猜疑和欺生的劣根性,青少年中的幼稚无知和盲目热情,这是任何时候、包括现在,都存在着的。那么,在那个时候,是什么,使这样的一些人聚合起来,膨胀起来,野蛮地捣毁了一个与他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家庭?

日本电影《追捕》里,关在那个可怕的医院中的“病人”,曾经都是些意志坚强的杰出的人,进了那个医院就完全变了。命令他用锥子扎自己的手,他就笑嘻嘻地狠扎下去;叫他从高楼上跳下去,他就快乐地、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原来,他们是被强迫吃了一种“神经阻断”剂,他们的大恼被洗劫一空,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和意志,一切听命于他人。

我知道那是电影里的虚构,实际上那种药和那样的情形都是没有的。但前前后后的想了想,我又有些拿不准了,那是百分之百的虚构吗?

清明前后万物复苏。在这春光大好的时节家人相约踏青扫墓,在开年伊始人们办的笫一件事就是祭奠已故的亲人,这也是春节后的又一次家庭聚会。在此,我将用方竹堂妹曾发表在《文汇报》上的一篇文章做为《舒芜背后的故事》的最后部分,以告慰婶婶那四十三年未散的怨魂,送走这一家人大半生的苦难!

 

 

 

                               思  

                                           方竹

 

母亲,久别的母亲,她住在另一个世界,在这追怀先人之时,让我的所思伴着清明的细雨和笔在纸上的沙沙声,穿过幽冥阻隔到达她身边,这像铅一样沉甸甸的无以诉说的思绪。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话都能抵达那一世界,也不是所有灵魂都能认识从前的亲人.我现在大我母亲去世时七岁,那个十岁的女儿她再也见不到了,我的所有呼唤到了那一世界会不会因为无人认领而四方飘散直至`无影无踪?

      曾有一个下午,我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恍然觉得一位女性走过来,短发,半长裙,手里似乎提着一个饭盒,她把饭盒无声地放在我旁边,我就在这时醒了。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那就是母亲,我匆忙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有。我懊悔地记起来,在梦中,我似乎还在想,您别吵醒我,我睡一会儿就起来。这样在梦中遇见母亲有两次,两次都没有意识到是母亲。后来我想:为什么神(只有神能做到)在安排你和逝去的亲人见面时,又让你处在懵懂无知的境地?是因为人在清醒时阳气太重,怕碰疼了无心脏跳动、无阳气可依的素静的灵魂,才特地让人在知觉迷离中与魂灵相遇?还是逝者只能以这种若有若无的特定的形式探望一下它以前的世界,我们之间注定只是这刹那间的虚无的接触,即使母女,缘份也是如此飘渺轻若烟云?再不就是那根本的原因,母亲把饭盒放下就是为了寻找她十岁的女儿,却看到一个陌生的比她还大的女人在睡觉,她无所见而去。

      母亲故去已三十八年了,没有病也非事故,她是在1966年全民族的大疯狂大仇视大卑劣中逝去的,她不幸身处灾难的焦点,在灾难中最危险的就是生命,因无力反抗而难逃厄运,并且,至今无人向被害者认罪。在中国 ,罪犯能比守法的人活得还要心安理得的多!

最近听到一个故事,德国有一位老太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犹太人。每年圣诞前夜,她都会收到政府寄来的一个精美的礼品盒,里面是一份精心挑选的礼物和凝重的慰问词,这不是某一位政府官员的独立善举,全国所有的犹太受害者都已纳入政府的这一忏悔名单,每年圣诞节前,一个个礼盒代表着政府的忏悔和诚意庄严地抵达收件人手中。虽然现政府无罪,但一个有良知的政府义不容辞地应担起谢罪的重任,在万家灯火的圣诞前夜,这个国家不仅明亮、而且因此而充满人文光辉。虽然每个盒子抵不了人命的万分之一!

只是,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太遥远太遥远了。在我们这个国度,冤死的任何亡灵都难有归宿。它们永远孤苦无依地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有亲人的抚慰能使亡灵稍得安息。然而,如何到达那一世界?如何接近母亲?穿过这字里行间,能够到达幽深的冥间么?看来只有神能帮助我。长久的期望像断续的箫声一声声飞入广漠的太空。

终于,这一天到了,神成全我苦苦的搜寻,破例带我进入那一世界。

那是一个令人颤悸的、远古的、未来的时间都在其中漂浮的世界,荒凉的空间,稠密的灵魂,许多灵魂还不断发出破碎的声音,那是刚刚从人间过来的.巨大的反差使它们处在不断碎裂的过程中。我寻找着,轻轻呼喊,听到一个声音:前面就是你的母亲。我仔细看,那是一团极轻的魂魄,正在幽幽的微光中沉睡。我滑过去,镇静了一下,开始将这几十年生命的发展注入进它的思维中。(我相信它有思维  )那是对于国家来说天翻地覆、对于我家来说家破人亡的几十年,是我对"妈妈"的称谓越来越陌生,对母亲的思念越来越强烈的几十年,我诉说着,我发现,她渐渐变得有所感觉,似有一种情感在荡漾。

清明的雨伴着我的叙说声,伴着那十年早已消逝的共同的岁月,洒在我们相遇的刹那。妈妈苏醒了,她的气息传过来,久违的、久违的妈妈的气息,对别人也许毫无意义,对我来说却感慨万千,每一丝每一缕都能进入我的血液的气息。那气息本应在鲜活的世界一直陪伴着我,却因为老百姓生命的卑微而永远漂浮在死寂的幽冥之地。  

她伤感地久久凝望着我,凝望着她陌生的却又千真万确的女儿,凝望着那几十年她没有参与的岁月,终于迟迟疑疑地说话了:"你就是我的小女儿么?你的哥哥姐姐奶奶爸爸还好么?人间的日子、还好么?"我也望着母亲,我有无数的话要当面说。几十年了,一万多个日子,想说的话聚集成漫天的云朵一齐向母亲涌去,汹涌的话语使母亲的魂魄震荡不已,我惶粟不安。显然,她已无法承受生命之重,无法承受人间的重量,仅我们相遇这强大的冲击波就会彻底打破她的平静。况且,有什么能沟通生离死别?又有谁能满足母亲的心愿?我说得越多不是会使母亲未来的岁月越加无奈?那平常的对话,那亲热的拥抱,那对人间各项事物的反应能力,总之,一切人间烟火,原来早就和母亲永远无缘了。我是再不能像对真正的母亲一样诉说我的依恋,诉说我的心绪,她已不堪打扰,哪怕是至亲骨肉。我沉默了,我想:如果政府的问候能经常性地到达这里,是不是受伤的灵魂就会发展得比较均衡?它们会知道,东方的晨曦已照耀到它们曾无限眷恋的那个世界,光明的元素正细心地晖染着那个世界的一草一木。强大的自由的阳光冲破层层阻隔,渗透进幽冥的世界,放逐的灵魂便会奇迹般地感到丝丝的温暖,在温暖中它们自然会渐渐生长出承载的力量,沟通的力量,宁静祥和的力量。这一切,都只有政府彻底的悔罪才能实现,也是受难的灵魂能得安息的唯一途径。然而,寂静,永远的寂静;孤独,几十年的孤独,什么都没有降临。那些灵魂的深处,至今都在颤抖,它们已丧失了一切康复的可能。亲人的抚慰只能徒增哀伤!无望,无望的存在,就是这样。

这时我听到母亲如梦似幻的声音:孩子,回去吧,回去好好活着,妈妈累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形体越来越稀薄,渐渐地,我的眼前一片空茫茫,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而我,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

人间的阳光又照到我身上,阳光中还有神的羽翼,它护卫着我,护卫着千万个逝去亲人的儿女的心。然而,神要走了,我们将继续生活在这洞察一切而又无能为力的阳光中。

至此,我和母亲的联系于寂静中发生,又于寂静中归于空无。我知道,一切都将消失,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同时,一切都将团聚,一切都将归于永恒。                              谨以此作为母亲的三十八周年祭。

                         

                                                 

舒芜先生的两位挚友

陈晶

我与舒芜先生从未谋面,从年龄、阅历上说也只能属晚辈,照例轮不到我来写怀念性的文字,但我熟识舒芜先生的两位挚友,他们都与“胡风集团”没有牵连。我从他们的交往中感觉到了舒芜先生对朋友真挚的一面。

柴德赓先生(字青峰)是我的业师。上世纪50年代在大学读书时,我还不知柴师与舒芜先生的相知有素,且在抗战的大后方是天天共剪窗烛、围炉夜谈的挚友,只知道舒芜是“胡风派”的成员。1963年春上,柴师应北大翦伯赞副校长邀请,自苏州北上赴北京大学讲学,适逢我从济南出差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整理一批考古资料,我住城里,星期日总出城去看望老师。有一次,记不清是郑天挺先生还是魏建功先生的小儿子和儿媳奉母命送上一些好茶叶,由此引发了柴师的抱怨:虽然住在北大专家招待所,但暖瓶里的水经常冲不开茶叶。

因为提起品茗,柴师的兴致来了。他很神往地回忆起当年在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的情景。他说,国难当头,他流亡大后方,在白沙生活极其清苦,但文化氛围很浓。那时他与方管贴邻而居,朝夕相聚,两人经常秉烛夜谈,一个小炭炉,用陶壶烧开水,每壶恰好两碗,再沏再烧。彼时他们都很年轻(柴师长方管16岁,算是忘年交),谈话题材自然海阔天空。议论时弊,探讨学问,饮到怡然自得处,诗兴就来了,于是作诗唱和。虽然言者感慨万端,而我并不很感动,且因为舒芜当时的名声,让我颇为老师这种不合时宜的怀旧感到不安。当然我也能理解,国难当头的岁月,用诗来表达忧国忧民的心迹,这种志同道合的情谊,也合乎中国文化人的传统吧。看起来,我所尊敬的柴师,还是很认舒芜这位朋友的。

上世纪70年代初,柴师才62岁便撒手西去。在柴师逝世十周年后,舒芜先生写了《天荒地老忆青峰》的怀念文章;1991年我在《新文学史料》第二期上,又读到舒芜先生《忆台静农先生》的文章,并看到柴师与台静农、罗志甫、方管等先生合影的照片。这两篇文章我读了又读,才体会到当年柴师何以在政治气氛并不太宽松的时日里,会突然在我这个没有阅历的学子面前,留露怀念在白沙时与舒芜的朝夕相处情意。1946年柴师先舒芜离开白苍山,在重庆弄船票未果,数日后又回白苍山,有诗记事:

五月廿五日,重莅白苍山,草木怒长,人事全非,晤静农、重禹,相见惊喜,几同空谷足音,感极赋此:

惊心草木无情长,

回首弦歌未易凉。

流水高山君且住,

天荒地老我还来。

舒芜先生亦称:“在女师学院的那几年,于朝夕相聚中承教最多的一位老长兄便是青峰”。在离别女师学院后,曾作有《白苍山四君咏》,怀念最难忘的四位,其中咏柴德赓先生之诗称:

豪谈高唱不知慵,

起看阶前月影重。

话到白苍山上事,

天荒地老忆青峰。

在经历数十年的风雨洗礼后,我也终于理解了柴师对当年这份情谊的眷恋和珍惜,并不为后来舒芜先生所受的政治责难与沉沦所移。

前些时读舒芜先生爱女方竹写的《父亲舒芜和他的朋友们》,文中称“朋友中有一位沈玉成先生,当年四十岁左右,才华横溢,是1957年有名的北大十一个助教十个右派中的一个”。他是舒芜先生又一位围炉而谈的朋友,据方竹回忆,他们谈的范围更广,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文史哲。两位智者神聊,对文学、政治层层分析,幽黙风趣,可惜没有记下只言片语。

我也认识这位沈玉成先生,恰巧还留有沈先生书写的“重禹前辈属和顾肇仓”诗的墨迹。

上世纪70年代后期,沈先生在文物出版社任编辑。那两年我整理的几篇考古发掘简报及文物资料的文章都是经沈玉成编审,有时他也约我写稿。商量稿件文字,来回通信较多,沈先生多用毛笔给我写信,字写得很有意韵,我求他写几首辛词,而他却先寄我一首自己写的诗作。他的墨迹我一直珍藏着,一找就得,可是记不起信件堆在何处。近日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沈玉成先生附寄诗作的那封信,且又附有注释,一并抄录如下:

重禹前辈属和顾肇仓

久作潇湘客,桃源不可寻。

牢愁扬子赋,零落故乡砧。

日近长安远,风澂汉水深。

不辞多白露,茗苦话花阴。

注释称:这是我1973年在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写的,当时许多人均已返京,而一些“有问题”的人,还留着当“四年级”学生。常在一起聊天的有舒芜,此公旧诗做得极好,由于他的催促,我也就写了一些不成诗的诗。题中“重禹”即舒芜的字,顾肇仓是黎锦熙先生的女婿,顾有诗云“诗与人俱老,交随患转深”,深得唐人格调。当时我还记得全诗,舒芜叫我依韵和一首,因诌另纸所记。

“久作”一句,言久在干校,潇湘本湖南地,湖北也可充数。桃花源一典亦在湖南。三、四句无非牢骚。“日近”句用古人成句,盖谓毛泽东思想阳光普照,其奈回不去北京(长安)何?阶级斗争的风力虽然稍减,但汉水却深,无法涉足,还是老实住下去吧。末二句为当时实景。

沈玉成先生后来离开文物出版社,到社科院文学所工作,回到了他文学的殿堂里,那是他研究著述的黄金时期,以后我与沈先生也不再有什么联系。我略知他年轻时的经历,知道他是一位极富才华的文人,工作极认真细致,在他任文物编辑时,我得到过他很多帮助。得知他过早离世,喟之怆然。

舒芜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提过,他向来不爱用忘年交这个词,觉得这个词用于比他大的学家,似乎是高攀人家,也太僭妄;而要用在比他年轻人之间,又好像是念念不忘自己年长倚老卖老。但是他也曾用过“忘年交”这个词,那就是用于称白苍山相处得最亲切的几位友人。柴师长于舒芜先生,沈玉成先生小舒芜11岁,他们都是舒芜先生的挚友,一位在抗战时,一位在“文革”中。由此我想,不幸卷进政治漩涡的舒芜先生就其本性来说,其实是十分珍视朋友情谊的


几度风,几度雨:回忆父亲舒芜
作者:方非等      时间:2010-01-11   来源:中国选举与治理网
 

  几度风,几度雨,披风戴雨且徐行;一卷书,一支笔,担书荷笔走人生——回忆父亲舒芜
  
方非

  (一)

  父亲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心里那种缠绕不去的空空的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从此,我每天打开E_mail,再也看不到父亲发来的有着手写体“舒芜”签名的熟悉的来信了;

  从此,我再也看不到父亲那谈笑风生的样子、听不到父亲那海阔天空的议论了;

  从此,三十年来每个周末都去看父亲所走的那条路显得那样漫长而飘忽,路的这头是我的家,路的那一头已没了父亲,我将走向哪里?

  父亲缠绵病榻一年多,父亲走后,我见不得氧气机、呼吸机、血养仪、血压计等医疗仪器;见不得医院的病床;更见不得医生抢救病人的镜头。

  我无时无刻不想念着父亲,可我又怕想到或看到与父亲相关的任何事情,甚至怕听人提起父亲。

  我尽量远地向记忆的深处走去,父亲,让我在长长的回忆中与你同在。

  (二)

  记得那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同学来我家玩,快吃饭时她们说有事要走,我也没有坚决地留。后来父亲问我为什么不留同学在家吃饭,我说我留了,她们有事,我也觉得她们不会留下吃饭。

  父亲说:

  “留人家吃饭,就要真诚。你先在心里想着她们不会留下吃饭,这个邀请就不真诚了,不真诚的邀请怎么能把人留下呢?”

  这是我开始学习接人待物的年龄父亲给我上的第一课,让我记忆至今。同时,父亲一贯待人以诚的行为也不断影响和教育着我,使我懂得了要真诚地待人,真诚地发出每一个邀请。

  父亲记得每一个来找我玩的同学和朋友,常在和我闲聊时提起他们,关心着他们的近况。如果我回答某个同学或朋友很久没有联系,不知近况如何,父亲就会略带责备地说:

  “怎么会没有联系了?朋友之间应该多联系才对。你主动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三)

  父亲对人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对朋友更是赤诚相见、表里如一。对自己却非常严格。从年青时代起,父亲就习惯于认真地解剖自己的思想和内心,细微到每一缕思维甚至每一丝一掠而过的心绪,就这样把自己和盘摆在朋友面前,请朋友们指点、批判。

  父亲的每一个朋友,也都是我们这些孩子所熟悉的。他常常用生动而欣赏的语气向我们讲述他这些朋友们各自不同的性格和才华,讲述他们的逸闻趣事,就像鉴赏家在指点我们怎样去欣赏一件件珍品,使我们注意到他们独特的光彩。这些朋友们的每一次光临,都成为我们全家一次欢乐的盛会,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一边静静地听他们聊天。

  我们知道周绍良伯伯渊博的家学和他诚恳厚重的品格,还知道“文革”中在湖北干校时他与父亲之间的种种小欢乐、小笑话。周伯伯是我家的常客,从小我们就熟悉他那缓慢持重的声音。上了年纪以后,他们见面少了,通电话多了。有一次父亲与周伯伯通过电话之后,带着一些伤感说:

  “他听不清我说什么,我也听不清他说什么……”

  看着父亲那有些落寞的神情,我也不禁为之黯然。

  父亲与周伯伯都有些重听,随着年纪的增长加重。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正是丁香盛开时节,周伯伯请我们去法源寺看香雪海,之后请我们吃饭。

  在饭桌上父亲用手罩在耳后,极大声地问周伯伯:“你近来牙齿还好吗?”

  周伯伯探过头看着父亲,同样大声地说:“你说什么?”

  父亲用手罩在耳后,更大声地重复:“你近来牙齿还好吗?”

  周伯伯摇着头:“耳朵呀?不好,不好,我的听力越来越不行了。”

  父亲很理解地:“哦,我也一样,我的牙齿也不能咬硬东西了。”

  他们的这段对话听得我乐不可支。回家讲给父亲听,父亲也笑了,说:

  “哦,是这样啊!”然后话锋一转:

  “说来也奇怪,我们古典部的人似乎个个听力都不好,比如李易,是我们那里最年青的,现在听力也不行了。”

  说这话时,父亲忽略了一点,父亲所说的“现在”,是李易被打成右派、发配农村历经磨难最终得以改正的八十年代,当年的青年才俊,此时也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多年来父亲常常提到李易,提到他的才华,为他扼腕痛惜。前些年李先生为自己的文集请父亲作序,父亲郑重地把这些都写了进去。

  聂绀弩这个名字我从小就知道。父亲给我解释,“绀”是红色的意思,“弩”是弓箭,“绀弩”就是红色的弓箭。从此,这个浪漫的名字就和这个瘦瘦高高的人联系了起来。父亲常带我去聂绀弩先生家玩,有时他们朋友聚会也带我去。有一次,在王府井的“森隆”饭庄吃饭,聂绀弩送了我一个金黄头发能眨眼睛的大洋娃娃和一本精美的图书,书中用柔和美丽的色彩画着一些奇妙的花、鸟、弯弯的月亮还有一个穿淡蓝衣裙的小姑娘。这本书我一直珍藏着,“文革”时没有了。

  父亲盛赞聂老的学识和为人,醉心于他宽阔的思维、落拓不羁的作风和他的奇才异秉。

  “文革”之后,老朋友们的消息相继传来,对于已逝的,父亲为之痛心不已;平安健在的,父亲时时盼着与他们的相会。那时,几乎天天都会有朋友出其不意地光临,给父亲和我们带来惊喜与欢欣。于是父亲更加挂念聂绀弩,焦急地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心心念念地想着他。

  有一天,我刚从外面回来,父亲惊喜地告诉我:

  “聂绀弩出狱了!我们去看他!”

  那时,我奶奶还健在,奶奶说已经是下午了,改天再去吧。

  可父亲等不及,奶奶也了解父亲,说要走就快点动身。于是我连提包都没放下,就和父亲转身出了门。

  这一路上父亲和我谈的都是聂绀弩。聂绀弩先生的女儿海燕就在聂老出狱前一个月因为家庭矛盾自杀了。父亲为此痛心跌足,不断地说:

  “就差一个月!就差一个月!……”

  到了聂老家,聂绀弩先生盖着被子坐在床上,半靠着墙,多年的牢狱生活使他的脸色很差,说话声音很弱。父亲不是个擅于表露感情的人,那一刻,从外表依然看不出什么,只是通过父亲握手的姿势与说话的语调,我感觉出他是捧着一颗热热的心在与聂老相谈。

  我和周颖阿姨在外屋聊天。

  从聂家告辞出来之后,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今天我差点闯了个大祸!幸好幸好,我发觉得及时,聂绀弩也没有听清!”

  原来聂老此时还并不知道女儿海燕去世的消息,父亲差一点说漏,好在聂老没有听清,父亲及时转了话头。告诉我这些时,父亲像个差点闯了祸的孩子一样,带着一种自责而庆幸的神情。

  这种神情在后来许福芦先生为父亲写口述自传时我又见到一次。那是书成之后,许先生拿样书来请父亲审定,如果没问题就交出版社付印,当时父亲没看出什么问题。

  第二天,父亲又翻看那本书时忽然注意到,书前的一幅照片说明排错了,照片是父亲与作者许福芦先生的合照,排错的说明中没有了许先生的名字。父亲立即打电话给出版社要求更正。出版社说已经开印、更正很麻烦。父亲说再麻烦也要在照片说明中更正,父亲的坚持终于说服了出版方。

  事后父亲一再带着自责而又庆幸的神情说:

  “当时我怎么没有看出呢!幸亏我第二天发现了,还算发现得及时。否则,大批书印出,那时再想改也不行了。那样的话多不好啊!”

  父亲把这本印错了又经他手写改正的书送给了我留作纪念。

  年纪大了行动不便,父亲就通过电话、信件与朋友们联系。每年新年前夕,父亲早早地让我们买好大量贺卡,他端坐桌前拿出钢笔,一张张认真地写,写好分别摊放在桌上,等墨迹干了后再叠在一起让我们拿去寄。近两年父亲写字手有些发抖,他就端坐桌边看着我写贺卡,不允许有一点马虎。

  有了电脑后,父亲每年都让我做一张电子贺卡发给用电脑的朋友们。有一年父亲提议,让我给他拍一张照片作为贺卡。在那张照片里,穿着大红衣服满面阳光的父亲向朋友们拱手拜年,送上自己真诚的祝福。父亲为此很高兴。

  父亲喜欢请朋友们在家吃饭,这也是他最大的乐趣之一。日常生活中,父亲对饭菜的要求极简单,但朋友来了,父亲非常希望能有一桌精美丰盛的饭菜作为款待。可是我们都不会做菜,父亲为此深感遗憾。在我,这是一个永远的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搬到皂君庙,每个星期天我都去看父亲。其他几天每晚都会通个电话。周末的那个电话父亲一定要问:

  “明天来吧?好,明天记着早点来。”

  虽然父亲知道我一定会去,但每个周末还一定要在电话里这样说一遍。

  第二天父亲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常常是:

  “这是昨天电话里说的那几篇文章,写得非常好,你看看。”

  父亲每天浏览大量的报刊、杂志,摄取信息的速度快而准确,只要看到好的文章就留下来让我们看。

  2000年初,我儿子给父亲装了一台电脑,在儿子的帮助下父亲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操作要领。父亲并不单纯地靠记忆,而是按他的方法问清原理去推导,这令儿子佩服不已,他不止一次对我说:

  “外公要是再早几年用电脑,一定比你现在棒得多!”

  自从父亲学会用电脑后,除了报刊杂志之外,又多了一个渠道,网上的消息和文章更是源源不绝地给我发来。

  我每次去看父亲,一进屋叫一声:“阿爸!”

  父亲就高兴地答应说:“来啦?”

  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来,时事动向、社会新闻、某篇文章、某个消息……不仅有复述,还有父亲对此的思考,需要时又能马上背出一段原文加以引证。

  父亲的谈话里很少有我们所说的“家常话”。

  我因为工作中无意间得罪了单位领导,这位领导不仅在日常工作上处处给我制造麻烦,还在评职称时一连两年不给我评。我向父亲讲述这些委屈,父亲听后一笑,说:

  “这样的事多得很,我也常听到一些人因为没有评职称,当时闹得很厉害,甚至吵起来。过几年再看,听说他们职称也都评上了……来、来,看看这篇文章,写得很不错。”

  于是话题又转到文学上。

  过几天,父亲忽然想起他的一位老朋友的儿子是我所在系统的最高领导,正好父亲新出一本书要送给这位朋友。这朋友的家不在北京,以往赠书都通过邮寄,这次父亲让我送到他儿子家。父亲还高兴地对我说:

  “他是你们的最高领导,你去找他说说一定有用。”

  于是我就拿着书到了领导家,放下书,闲聊了一会儿,就走了。

  不是我不想说什么或做什么,而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说和做。回到家,把这情形告诉父亲,父亲说:

  “可以了,也就是这样了。”

  在文学、历史、哲学等方面,无论我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或是有什么记不起的文章诗句,问到父亲,他总能马上给出准确的答案。而在这些人事方面,他和我一样茫然。

  后来我们单位这个领导退休,换了新的领导,我的职称才得以评定。我想,这也确如父亲所说,不管当时有着怎样的不愉快,过几年再看,一切也都解决了。

  我们赞美宽广的胸怀,常常说做人要有“胸怀”。父亲有着怎样的胸怀?这个问题我没想过,只是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使我明白,父亲不是为寻常烦恼而生的。

  前些年,一位女作家写出几篇文章,一鸣惊人。父亲看到后连连称赞,极力向我们推荐,一再让我们看。有一篇文章提到父亲,叙述的是作者自称亲眼目睹的发生在三、四十年前的一件往事,用了丑化父亲的笔法。

  虽然事隔这么久,但父亲有着超强的记忆力,看到文章后对我们说:

  “这不对,按她说的日期,那天我并没在场。”

  也就是说作者叙述的整个事情根本不存在。慎重起见,父亲又查找了相关资料,确实证明了这点,才写信给刊登这篇文章的刊物,加以说明和澄清。

  在这整个过程中父亲一直心平气和,只把这当成一个纯粹的纠错事件。父亲对这位作者的文章依然赞不绝口,每看到一篇,依然备加赞赏地推荐给我们看。我对她的不负责任表示不满时,父亲说:

  “啊,那是另一回事。她的文章还是写得不错,值得看,值得看。”

  与这相似的事例不止一个,父亲所持的态度也都与此相同。对此,我们也都习惯了。

  我们看到一些歪曲、甚至编造事实谩骂父亲的文章,想出来说话,但父亲不准我们写,他说这“没意思”。

  我想,这“没意思”中大概有两层意思:

  一是出于父亲不愿张扬、处事低调的作风。

  另外,在事关政治的大是非上,父亲从不需要来自子女的任何辩护。

  父亲是对的。我们已看到,关于解放初期父亲涉身其中的那场政治运动,随着近些年有关材料的相继公布,随着研究的步步深入,那种一边倒、一言堂的局面已经被打破。在这之前,父亲已经在《后序》中向历史承担了他应负的那部分责任,在这之后,我们相信历史也会给出一个公正的结论。

  (四)

  我知道这样一个笑话: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位年青的女大学生,单纯、热情、浪漫,喜爱文学,因为父亲是“资产阶级教授”,班上也要让她进行思想改造,要对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作风进行批判。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进行认识和批判,一遍遍地写,总是通不过,总是说还不够坦白、不够深刻。最后,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认识自己’才算是“坦白、深刻”,只好写下这样的话:经过党组织的教育和大家的帮助,我认识到我对社会主义和中国共产党怀有刻骨的仇恨,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幸亏被好朋友看到阻止了她。

  这其实是一件真事,之所以说它是笑话,因为以现在的我们看来,它实在太像一个笑话:什么叫“坦白深刻地认识自己”?没人知道,只有把自己说得越坏、越罪孽深重,才越可能接近那个目标。

  而作为笑话,即使现在听来,依然辛酸和沉重。

  记得父亲晚年,有一次闲聊谈到这个话题,父亲说:

  “坦白,其实就是说出自己真实的思想,难道一定要把自己说成是最坏最肮脏的人才叫坦白?人,为么总要把别人想得那么坏呢?”

  人,为什么总要把别人想得那么坏?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只能说人有多种多样吧。

  写到这里,停笔休息,偶然翻书,看到许福芦先生所著《舒芜先生口述自传》里的一段话,随手抄录于下,就以此作为本篇的结束:

  刚开始批判俞平伯的时候,还是从学术上讲的,也讲无产阶级、资产阶级,但只是学术上文艺思想上的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没有扩大到政治问题上去。那一段时间,我们文学出版社古典部的几个人都写了文章,都参加了批判俞平伯的讨论。后来文学出版社还出了四大本《问题讨论集》,把所有批判俞平伯的文章收集在一起,主编工作还是我做的,出得很快。当时香港有一种说法,说是1954年俞平伯的学生王佩璋批评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用作家出版社名义)校点的《红楼梦》,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就报复俞平伯,批他的《红楼梦研究》。这当然是笑话。那么大的一个运动,哪里是一个出版社就发动得起来的呢?

  (《舒芜先生口述自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舒芜口述,许福芦撰写,P261)

  父亲去世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听到消息立即发来唁电、并送了花圈,在此,我借这篇小文并代表弟弟妹妹们向人民文学出版社表示深深的感谢。

  2009-12-9于北京益丰园

  ※※※※※

我的老爸

  方朋

  老爸和电脑

  我在电脑前,习惯性地打开邮箱,浏览来信。突然,我拿鼠标的手震了一下,是一封老爸的信,老爸已经不在了,但是他发给我的信还在我的信箱里。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信了,他爱用绿色的格子信纸,末尾有他用鼠标画出的手写签名“舒芜”。我一直记得,刚帮老爸装上那个可以让鼠标模仿手写笔的软件时,他是何等地感兴趣。他坚持自己完成手写签名,但是他的手总是抖,明明那一撇就要完成时,手一抖,整个字就不成了样子,于是只好重来。我走开了,有的时候,表面上的不关心,实际上是源于许多无法说出的感情。老爸真的老了,我不能看下去。

  第三天,老爸高兴地让我看,说是终于写好了。果然,很像他手写的字体,但是老爸写了多少次啊。要做的,他就一定要做好。

  老爸一高兴,眼睛就有神了,仿佛又是六十多岁的样子。只是能让他高兴的事不多。我虽然离不开电脑,但我认为电脑的第一大罪状就是让人的眼睛无神。

  老爸接触电脑时已经快八十岁了,之前我劝他用电脑他不听。我告诉他电脑上写文章比纸上写有很多方便之处,但是他反驳说:那样就没有“手迹”留下了。当时不以为然,后来真是有些后悔。老爸用上电脑后,就再也不动笔了,就算要写一两行字,他也先输入电脑,然后打印出来。老爸的硬笔字说不上多漂亮,但对于我们,却是无价之宝。看着老爸留下的手迹,字字扑面,老爸伏案写作的身形仿佛又在眼前。可惜,许多道理似乎只有在事情无法挽回后才让人明白。

  老爸用电脑,一是写文章、投稿方便,有时发给广州、上海媒体的文章,第二、三天就能见报。有一次上海一家报社编辑晚上打来电话,说是版面临时有空缺,马上要开印了,问老爸手头有没有现成的稿件,如有,希望能立即发过去。老爸正好有一篇写好的短文,就发了过去,于是那边马上排版、开印。老爸常常感慨,在必须通过邮局寄稿的年代,这简直无法想象。

  另外,也是主要的,老爸是通过电脑和人交流。老爸喜欢思想交流,尤其喜欢面对面的谈话。记得“文革”后期,他从干校回京,没有房子,住在一座小楼下面的半地下室似的杂物间里,我们称为“小黑屋”。老爸为“小黑屋”起了个“天问楼”的名字,他的许多文章,就标明写于“天问楼”。不少人以为“天问楼”是间高高在上的房屋,哪里知道是这么一间不见天日的黑屋。那间“小黑屋”留给我们许多美好的怀念,因为在里面可以畅所欲言。每次我从插队的地方回家,开始几天和老爸都要聊到夜晚二、三点,时政、文学、哲学、天文地理,无所不谈。有时我经常发一些貌似深刻、实则幼稚的议论,但他没有丝毫嘲笑的口气,一直陪着我聊,他是在用这种方式鼓励我思索,鼓励我阅读。

  以后老爸的听力越来越差,以至于谈话都难以进行,电脑就成了他和人交流的工具。因我不在北京,老爸经常从网上找来各种文章发给我,内容以时政为多,也有其他。有一篇文章是说,科学家发现整个宇宙在加速膨胀,银河系外的几大星系,正以加速度飞离银河系,我们这个地球在宇宙中将越来越孤独。老爸为此深深感叹:“想想人类在宇宙中,竟然如此孤独……!”那时他已八十多岁了,还在关心这类许多人认为很“玄”的问题。

  爸爸生命的最后岁月,已经不能离床了,但他每天想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在电脑前坐一坐,只要能起床,他就一定坐在电脑前,上网,直到坐不住,躺回床上。“这样就不空虚了”。他躺在床上说,然后又拿起一本书看。老爸腿脚不好,很少出门,耳朵又听不见。幸而他眼睛一直很好,到老不花,上网能让他神游世界。对他而言,能接触到新知识,能和人交流,才是活着的象征。他给我的信我一直保存在电脑里,最后一封的发出日期是今年二月十八日,信里告诉我他写了一篇短文,将在五月份发表,而七月间他最后一次住进医院,再也没能出来。那篇短文的题目是《论没意思》。那是为纪念著名作家荒芜写的,老爸为荒芜在最后的岁月里那深深的绝望而震动。

  对思想的迷信

  老爸曾有一个很长的时期,把思想看得无比重要,在“文革”期间,他也不止一次对我说过:“马克思、列宁伟大在那里?他们一无所有,完全靠思想的力量,就创造了一个新世界。”当然,那时在他看来,毛泽东也是完全靠思想的力量,建成了一个新中国。那时他不曾知道、其实可以说那时几乎全中国人也都还不知道,列宁、毛泽东并不是完全靠“思想的力量”开创自己的江山的,他们的作为,有很多和“思想的力量”根本无关。但那个时代,老爸就是这么想的,尤其在新中国刚刚建立之初,他作为进步教授,成为依靠对象,参与了政事,亲见许多以前无法解决的问题,政策一到就迎刃而解,这更让他相信了思想的伟大。那个时候,他根本看不到政策背后的铁拳。

  在老爸看来,一个人,当他还没有掌握某种思想、仅仅是照着这种思想去作了,就立刻强大十几倍,那么掌握了这种思想的那些人,自然就是神了,而创立这个思想的人呢?我问过老爸这个问题。

  “那当然就是上帝了,而且是活在世上的上帝。”他慢慢地回答我。

  这话他不会对别人说,也不会写在文章里,他只是对着自己的孩子说明当时自己的心态。

  在我看来,老爸由于对思想的热爱进而到了对思想的迷信,他相信一种正确的思想是无所不能的。这也自然让他连带着迷信那位思想者,于是也使他走出了那至今让人争论不休的一步。既然对着上帝,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把自己和胡风的分歧和盘托出,却不料这位上帝对权术的爱好远大于对善的爱好。

  我一直难以理解,父亲这些在国统区的左派知识分子,在那个时候,怎么会那么一相情愿地认为自己和新政权是一家人?会不会只有老爸一个人这样天真呢?从现在的许多材料看,面对新政权,这种毫不见外地把自己当自家人的知识分子大有人在,有意思的是这其中,一直在国统区生活的左派知识分子比例更大;倒是延安、解放区的知识分子,在建国之前就已经历了各种运动,早早摆正了个人与领袖的关系,建国之后,他们要谨慎许多。

  现在常有人责备中国知识分子自作自受,没有骨气,这真是很不公平。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五十年代初--中国知识分子对新政权那种信任与赤诚的感情实在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后来的人不了解,了解了也不理解--这也包括我。而那些过来人,或许因为随后的种种不堪回首,也都有意无意地忘记了。

  列宁全集

  虽然五十年代初知识分子自认和新政权肝胆相照,可随后的“引蛇出洞”给了许多人当头一棒,但这并没有让老爸从对思想的迷信中醒悟。

  我家去干校时,是被称为“扫地出门”的那种,就是说永远不再回来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能留在北京。我负责装书,虽然抄家时被抄走了一批,但剩下的还是不能全带走。我订了个木箱用来装书,老爸左挑右挑,除了别的书,还放进一套20几本的列宁全集,精装本、鲁迅形容为捧一本在手上,就像拿了一块砖头的那种。运行李时出版社派了几个人帮忙搬东西,两个年轻人(是我现在这样称呼人家,当时我还是个中学生,应称其为叔叔)抬着那个书箱。我家住的胡同小,卡车只能停在胡同口,所有东西都要经过一段不短的路才能搬到卡车那里。我担心那个书箱散架,就一直跟着。两个年轻人走了一段,放下歇手,问我:“怎么这么重,里面装的什么?”我说是书,他们奇怪:“书也不应该这么重啊”,于是我进一步解释:“里面有一套精装本《列宁全集.》”。两个年轻人明显愣了一下,不再说什么,抬着箱子继续走,我听见一个人说:“什么时候了,还带列宁全集!”

  经历了“反右”,经历了十几年的思想压制,经历了我母亲“文革”中的惨死,父亲对思想的迷恋始终不变。他曾详细对我说过:马、恩的文章博大精深,逻辑严密,语言充满智慧;列宁的文章雄辩滔滔,让人简直无法反驳;斯大林的文章语言简单、明确、有力,似乎事情就是他说的那样,毛泽东的文章,引古论今,语言中自有一派王者气象。

  有一段时间,我也迷上了这些书,我读《哥达纲领批判》,果然,文章严密的逻辑和智慧的语言让我大为佩服,父亲告诉我,其实《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写得更好;随后我发宏愿读《资本论》,硬着头皮,半懂不懂地看--或许连半懂都是我自认的--看到地租论一节实在搞不懂了,父亲说,马克思说的“级差地租”是西欧社会才有的,中国的地租制度完全不同,所以这一节对中国人来说有很大难度;然后我又看《共产党宣言》,父亲说:“文章写得真好,简直就是诗”;见我看《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父亲说,那是他学习共产主义理论的入门书;我读《反杜林论》,父亲说,后半部可能不好懂,里面涉及的自然科学知识比较深。

  说实话,上面提到的各部著作,除了《共产党宣言》,没有一部我能看完,但是父亲晚年时回忆说自己曾以极大的热情追随、研究马克思主义,我相信那是真的,不是一般的泛泛而论。

  晚年的反思

  我不大喜欢“反思”这个词,这是个舶来品,用在中文里总有些怪,但我也想不出别的词,只好仍旧用它。

  父亲晚年的反思,按照他一贯的思维方式,一下子又走到头,“回归五四”了。我曾半开玩笑地和他说:何必回归五四呢?这样就会有人说你,又在否定自己了。以前否定自己,现在又否定自己,总在否定自己。父亲想了想,又想了想,回答说:“那也只好让人去说了。”

  其实我倒是不在意有人会说什么,我是觉得否定自己的一生,太过沉痛了。否定自己生命中的一段岁月都令人难以承受,何况否定自己的一生。但这就是父亲的思维方式,对什么问题都追本溯源--

  如果我一九五五年做错了,那我为什么会那么做呢?

  因为我信奉一种思想。

  我信奉的思想是别人强加的?

  不是,当年我已受到“五四”启蒙的洗礼,原本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于是,《回归五四》就理所当然。

  可这也就同时否定了自己的一生。写这本书时父亲七十七岁。父亲在写《回归五四》时是什么心情,他没有说过,但自那以后他的身体状况明显变差。当然,每天伏案写作十几个小时,而且连续两个多月,就是年轻人身体也会受很大影响,何况当时父亲已经是快上八十岁的老人了。

  人们常说:神仙是救人于水火,可我却有大不敬的想法,我总觉得一些苦难就是神仙造成的。试想我们大多数人,只有在苦难来临时才祈求神仙保佑,没有苦难时,人对神仙就不太敬奉了。《圣经》里早就说得明白:上帝看到人们不再敬奉神明了,就让地球发了一场大洪水。苦难越多,人对神明就越敬畏。

  何时一樽酒,与君细论文

  有家出版社要出我爷爷的旧著《中国文学批评史》,他们找老爸写序。老爸告诉我,爷爷的学问根底比他深多了,我拿书来看,书的扉页上有句题诗:“何时一樽酒,与君细论文”,寥寥两句,散发着文人独有的气息,我一下子记住了这句诗,老爸的一生本应这样度过的。

  曾经有多少夜晚,在那间小黑屋里,我和老爸“细论文”。当然多是他论我听。比如,《战争与和平》里,娜达莎坐在阳台上那纯洁优美的梦想;安德烈负伤倒在战场上,看到他所崇拜的拿破仑走过来;《安娜·卡列尼娜》里,吉蒂和安娜在舞会上的不期而遇;《死魂灵》里,乞乞科夫摸了一下狗的鼻子,称赞说:很不错的鼻子;契科夫对小城镇的描写,“碎玻璃片在阳光下闪光”;《约翰·克利斯多夫》的开篇第一句“江声浩荡,自屋后生腾而上”,约翰和安多纳德在两列即将开出的列车车厢中无言的对视;哈代的小说《苔丝》里苔丝那句简单而又让人感慨万千的话:“我等你,等你,可是你总不来”……,此外还有很多,对这些细节的议论,加深了我对文学的理解。而我关于中国古诗词的那些知识,几乎都是从这些与老爸的闲聊中得来的。

  有的时候,老爸也会采纳我的看法。他本来觉得曹雪芹设计的《红楼梦》的结局“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好,可是我喜欢高鹗给出的《红楼梦》的结局:贾家家道中兴,兰桂齐芳,可贾宝玉还是出家了。尤其是贾宝玉雪地拜别贾政一节,“似悲、似喜”四个字多好。老爸当时没说什么,后来在他写的《说梦录》中,专门为这一节写了一篇,等于肯定了高鹗写的结局,还对贾宝玉在雪地中披的红斗篷做了发挥。

  回想这些自由而又能让我学到许多知识的谈话,老爸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曾经有个大好机会,它就摆在我的眼前,可是我没有珍惜,”这段在年轻人中哄传一时的经典,我是从我儿子那里学来的,他早已不说了,可对我来说,因为别有一番滋味,所以始终记得。不管和老爸谈过多少次,总觉得还应该再多些、再多些。

  “何时一樽酒,与君细论文”,老爸的一生如果始终能在这样的情境中度过,一些事情或许就是别的样子。

  或许,今后在梦中,还能和老爸再次细论诗文,为此,我愿意相信人的身后有灵,我希望老爸不要像他痛悼的荒芜那样,“不结来生未了因”。

  2009年12月16日写于加拿大

  ※※※※※

记阿爸-舒芜先生

  袁卓娅

  09年的8月18日晚23时,我的家公--舒芜先生走了。24日的告别仪式上,我最后一次吻别阿爸,心里异常难过,我心中最好最好的好人走了。随后在网上看到铺天盖地对舒芜先生去世的报导和评论,这都是我们家属所意料不到的。

  我和中国的文人圈不沾边,但一直非常敬重舒芜先生,真的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长者。我们两家是世交,舒芜被打成右派时我爸爸路过北京都去看他,尽管党内一些高层领导劝我爸爸:“少和舒芜这种人来往”。文革中我父亲倒霉时,舒芜先生也倒霉,但他每次见到广西的来客都问候我的父亲,这让我们家的人倍感温暖,那种年月是没人敢理我们的,许多原来的亲友对我们都象躲“瘟疫”一样。

  我的父亲(1936年入党的老共产党员)在晚年的时候曾无数次感慨:“舒芜是个家学深厚,功底扎实,勤奋自勉,群众基础很好(指在南宁工作期间)的知识分子,我们党曾多次想发展他,并准备委任他在文化界或教育界任重要职务,他都巧妙躲闪过去,如果他是在我们党内,会被保护得更好些,会被呵护得更多些的,真是太可惜了啊!……”父亲的肺腑之言不无时代烙印,是那个年代的共产党人对一位高级知识分子的真挚情怀。但就我对舒芜先生的了解和观察,我反而觉得舒芜先生是不会成为一名像我父辈那样的真正的共产党员的,他和我的父辈们有著太多的不同,他最佩服的人,乃是鲁迅,他骨子里渗透的,是自由民主传统意识和西方人道主义思想,他的精神世界里充满著不愿被束缚的独立平等思想。尤其到晚年,他向自己挑战,不满足于仅与那些党的“文化人”同流,而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与那些思想解放的“自由主义者”为伍,他真的欲回归五四了。

  舒芜先生对女性的尊重,不仅是体现在他的文笔中,更是体现在他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连对我这样一个当时才二十几岁的女孩,他也平等极了。我和舒芜先生是1976年底见面的。那年冬天,北京很冷很冷,一整天都刮北风,我一下火车就赶到东四四条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向传达室的人说明我是从广西来的,要找方管(舒芜),片刻一个中年人出来,说他就是方管,我交上父亲的亲笔信,他寒暄几句,让我在他办公室等会儿。不一会好些人过来故意停留在门口看我,有些还返回来再多看几眼,事后舒芜才告诉我,大家好奇,已经好多年没人敢到单位找他了,现在突然来个女孩找他,当然会让这些被社会抛弃的“臭老九”稀罕不已。舒芜先生带我回到他的家,是豆谷胡同15号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宿舍。说是家,实际上是在一个四面没有窗、完全不通风的地下仓库里。我家在文革中虽也被扫地出门,赶到一间小屋里,但好歹还算是有个房子,可舒芜先生的家哪像家啊,不就是个临时的可钻进去的四面有墙而空气稀薄的栖息之地吗(后来我们叫它“小黑屋”)。可没听到舒芜先生说一句抱怨之语。安排我和他的小女儿睡一个床,简单吃点饭后,就与我聊天,问我的父母,问我的现状,问我喜欢文学吗?......话语虽然简单,但句句都带温情和学识。我那时仍在东北的台安县插队,正准备参加文革后的高考,前后几次路过北京,都住到舒芜先生家,请他辅导。每次他都是下班回来,就为我辅导语文和历史常识。那时候我觉得他讲的东西海阔天空,渊博无比,不过又都深入浅出,条分缕晰,完全不像给我作应付高考式的辅导,我则如饥似渴,百听不厌,不时也说点自己的看法。记得我当年写了一篇模拟作文,题目是《我最难忘的一件事》,记述的是1976年天安门四.五运动后,全国上下追查谣言,我当时插队所在的农村大队书记和许多老乡们如何掩护我躲过追查的事。因为是亲身经历,语言和情感都是自然流露。舒芜先生给了我这篇作文一个很好的评价,还从文字上润色了不少地方,包括标点符号。他说:“写自己最难忘的事,中心点就是要真实,真实了才难忘,真实了才有话说,有话说还怕写不出东西?写作其实就跟说话一样,一点都不难,那些语法和修辞都是极次要的,我就不太懂语法......。现在很多人都去追逐热门雷同的主题写难忘的事--粉碎‘四人帮’,其实那未必都是每人的真实感受。赶时髦写的东西往往就相互模仿和抄袭,口号布满文章,像这种作文实在要不得,它害了很多人。写作就是要发自内心,把真情感受写出来就行了......”。舒芜先生很喜欢我,我们虽是两代人,但他没把我当孩子,他同情我在文革中的遭遇(一个女孩14岁就去下乡插队,一去就是8年,16岁时因清查5.16又被关押审查1年半),理解我追求知识的向往和渴求,尊重我劫难后的坚强和自立,帮助我立志后去实现自己的每个目标。我每次路过北京都愿住舒芜先生家,(其实我完全可以住在我的亲戚和父亲的老战友家,谁家条件都比舒芜家好百倍),我越来越喜欢舒芜先生的平等家风和为人处事的态度,觉得住在舒芜先生的“小黑屋”里心里舒服、滋润,思想自由,总有很多的回味。

  常常看到舒芜在“小黑屋”伏案写作到午夜2.3点,多少个夜晚,我都睡了一觉,醒来时还见他在灯下挥笔,长长的身影映在狭小陋室的墙上......,每当此时此景,脑子里就涌出鲁迅的那句话“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我心目中最好最好的人莫过于此了,如果有人说舒芜不是好人,那这世界上就没好人了,一点都不夸张。

  之后我们还通信多年。记得有一封信让我惊诧不小,79年我看到大批“右派”得以平反,就写信问舒芜先生是否平反,并祝愿他能早日平反......。他回信说:“已经在前几天平反,但一点没有那种感激.庆贺之意,一点点都没有,我丝毫不认为自己错在那里,何来感激啊!何来祝贺啊!......。”

  七十年代末我常奔波于鞍山-北京-广西之间,有时会带点北京特产给亲戚和朋友,一次无意地说:“北京桃子挺好的,我就买两毛一斤(当时的价格)的桃给刘伯伯(我父亲在鞍山的老朋友),而且还不贵......”舒老当即就说“要买就买最贵最好的,是送人的啊!”随即还塞了点钱给我。

  在舒芜先生家小住时,还常见一些人来往“小黑屋”,他们中有聂绀弩、陈迩冬、黄苗子、周绍良、虞愚和林锴等人。他们在一起谈话的内容我并不很清楚,但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我能窥见他们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慨,仿佛每人都被剥了一层皮,又都复活了。他们在“小黑屋”里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畅怀大笑,高兴了还到旁边的新侨饭店撮上一顿,像我这样的小字辈确实都能清楚地觉察到他们之间的那种劫后余生的心灵感应。

  1997年是南宁三中(原南宁高中)建校100周年,校方特邀建国后的第一任校长舒芜先生前往参加活动。他一到南宁就说:“我想见见我的学生们,文革中都是因为我的事,波及到我的这些学生,文革后我才知道的,他们有的被整得很惨,有的还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们都是因为我啊......”。之后舒芜的学生王辑国、张谷夫妇(王力先生的女儿和女婿)倾力召集了几十位舒芜的学生,安排师生大聚会。那天天气闷热极了,舒芜先生头昏,十分难受,可他还是坚持了几个小时。事后我问他:“您头昏不舒服就早点结束嘛......”他说:“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们很多人是因为我被整的啊!......。”

  舒芜虽是我的家公,我一直把他当先生,已习惯了。读书是阿爸对我的最深入骨髓的教化,他的言传身教和潜移默化的影响,时时鞭策我,要求自己努力去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读书人”。每次回家,阿爸都向我推荐他书架上几本书,要我读一读。但他从不向我介绍这些书的内容,而是让我自己去寻找、去感悟,去领略和去收获。他和所有年轻人交往也都是以书为媒,凡和他交往过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喜欢著他,尊敬著他,和他成为朋友。

  我在广西工作,自然回家照顾他老人家很少,这是我终生的痛处。我们每每回家探亲,阿爸高兴无比,早早就让准备,提早几天盼著我们回家。阿爸最欢喜的事就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上一顿团圆饭,饭菜的种类和形式他一点都不在乎,他要的是一种温馨和谐的气氛和对往事回味的那份亲情。尽管文革浩劫夺走了舒芜先生的好几个亲人--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和二女儿,可他对生活的隐忍坚韧和美好向往始终不渝,还深深地影响著我们。在家时我们也谈家事,但更多的是谈对文学、时局、历史、社会和周边事物的看法。有时也争论一下,每人都在畅所欲言。我们要离开家时,阿爸总是送到门口,话语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不舍。

  如今阿爸远行,真的、永远地走了,看了网上那么多的评论文章后,我觉得署名“周筱赟”在《中国新闻周刊》上发表的“一个知识分子在大时代的悲剧”一文写得较到位。说实在的,没想到网上出来那么多的评论,而且五花八门,最初看到后,心里有一阵很不好受,我们只想把老人安安静静地送走。

  后来转念也想开了。阅人阅世,每人的心态都与自己出自何家门、所读什么书、所走过怎样的人生路,所在乎之物件和追求之目标有关联。看法不同,从来天经地义,倘若只有一个声音就不妙了。不管怎样,比起我出生以来的过去,社会是更加宽容了,人们也自由大胆多了,历史终于在进步中,这也是舒芜先生奋斗一生的初衷,我衷心希望能以此告慰阿爸。

  写于2009年9月1日

  改于2009年12月29日


 
 

 

 

 


最后更新[2012-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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