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吾老> 舒芜
《随笔》杂志今年第四期载有钟叔河先生《愿他安息》一文,说到几年前彭燕郊、黄永玉、钟叔河三位在长沙市上酒家小酌,从一些文坛旧事,“慢慢便谈到了如今人称大师的某某某,说他五十年前为大人物供奉春药秘方,又将大人物同众人合影中众人抹去,只留下贴身站在大人物后面的他自己。于是引起一阵哄笑,这是讥嘲大人物的笑,鄙薄奸佞者的笑。彭的年龄最大,笑声却最响亮,精神特好。”所谓“如今人称大师的某某某”是谁,没有点名,不好妄揣。大师这些逸事有欠光彩,他自己大概不会说,流传于别人口碑上的是否完全属实,我更不敢臆断。
我最近倒看到一篇写文怀沙先生的访谈录,是山东省老干部局主办的《老干部之家》今年第七期上刊载的。文先生近年来也被人称大师。访谈录中记载了文先生许多光荣史,最主要的是他是新中国第一部出版的《屈原集》的编注者,后来《红楼梦》问题起来,他也发表了几篇有分量的文章,云云。这不是访问者调查来的,而是听文先生这样说便这样记下来的。
可巧这两件事我还略知一二。
《屈原集》是有那么一本书。那是1953年,新中国建国之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整理出版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第一批选定几种人民性最高的,由编辑部同人各任一种,其中有《屈原集》。恰好世界和平理事会主办的世界文化名人纪念,那一年中就有中国的屈原,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好配合。当时所以要由编辑部同人自任整理,是因为大家心目中以马列主义指导古典文学整理出版还是新的工作,需要自己摸索经验,然后逐步推广。领导上这样安排,编辑部同人乃得近水楼台之便。我曾作打油诗咏其情况曰:
白帝千秋恨。(顾学颉校注《三国演义》)
红楼一梦香。(汪敬之校注《红楼梦》)
梁山昭大义。(张友鸾校注《水浒》)
湘水葬佯狂。(文怀沙校注《屈原集》)
莫唱钗头凤。(李易协助游国恩先生编选校注《陆游诗选》)
须擎月下觞。(舒芜编选校注《李白诗选》)西天何必到,(黄肃秋校注《西游记》)
东四即天堂。(人民文学出版社时在北京东四头条)
这几本书陆续出版,除四部长篇小说外,其它都只是薄薄一本,注释完全是简单通俗式的,那时讲究普及,谈不上什么学术性。但国家文学出版社的目标很大,颇有影响。汪校本《红楼梦》一出来就受到俞平伯的学生王佩璋的批评,引起轩然大波。文注《屈原集》也受到臧克家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批评,指出文注的格调低下。例如《离骚》句“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本来是说有个婵媛的(漂亮的)女嬃(姊妹),在严厉地(申申)责骂,文注却把“女嬃”解释为意味暧昧的“女伴”,把“申申”解释为“娇喘吁吁的样子”,足以引逗向《金瓶梅》一流的遐想。这虽然只是学术上的批评,与政治无关,但毕竟是中央第一号报纸上发表的,压力不可能不大。文先生一出手就这样砸了锅,随即调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屈原集》的事就是如此。
事虽是有,但是重复说一遍,包括《屈原集》整理者文先生在内的顾、汪、张、文、李、舒、黄几位整理者,都不是作为专家被聘请来,而是作为本社编辑人员的编辑任务交派下来的。从时间顺序来说,他们每一个都可以说是新中国整理某书的第一人,但这个“第一”完全不包含价值意义,不是开辟者、创始者、奠基者的意思。我们都是这样理解自己的角色,文先生似乎不同一些,当然只能各取所需。顺带说一下,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先生对于出版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始终强调体现“朴学家”精神,强调目的是“供给读者一个可读的本子”,他主张编辑要有学问,你可以对你所编辑的名著到报刊上发表论文,但是你在编辑工作上必须念念不忘体现“朴学家”精神和“供给读者一个可读的本子”的目的。
至于所谓《红楼梦》问题起来,文先生也发表了几篇有分量的文章之说,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印象。从1953年开始的《红楼梦》问题大讨论,告一段落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全国讨论文章择优选编为《红楼梦问题讨论集》四大本,由我与李易主编。其中并没有文先生的任何一篇文章。原书具在,可以复按。
这些事当然只是文先生自己向来访的青年记者谈的,记者年轻,只能听本人怎么谈就怎么相信。文化大革命造成历史的断裂,今之中年已经不知道江青为何如人,四人帮是怎么回事。可是另一面也就兴起了怀古恋旧之风,老年人于是受到欢迎,青年们爱找他们谈谈旧人旧事。往往他们自己就是历史的当事人、参与者、经历者、目击者,由他们亲口说出来,正是白头宫女说玄宗的第一手材料。于是报刊上时常有对老人的访谈录,读者爱看,学者也收集作为材料。当然第一手不等于完全可信,这种材料使用起来要慎重,大家都知道,不必多说。
我今年八十六,生卒年暂时还是(1922-?),后面的问号随时可以改为数字。我没有想到能活这么久。四顾海内,与我同辈的九十上下的今已寥寥,能知道他们四五十年前旧事的,正如钟敬文先生挽聂绀弩先生联所云“旧友渐随秋叶尽”。已逝者则与日俱增,江河不返。比起他们,我能够多看到一些历史大变化,他们没有看到。这一点我最为逝者抱憾。聂绀弩哭萧红诗曰“蒋遁倭降都未见,恨君生死太匆匆。”萧红没有看到蒋遁倭降,冯雪峰没有看到粉碎“四人帮”,聂绀弩没有看到苏联解体。如果他们复生,把这些告诉他们,肯定他们会目瞪口呆,不能相信。回过来说自己,我死以后,历史会有哪些我千万意想不到的变化呢?有哪些我渴望的变化呢?为了知道这个,我真想放弃平生笃信的无鬼论,嘱咐儿辈一声“家祭无忘告乃翁”。
人会死会老好不好?这个问题不大好答。多福多寿多男子,古称三多,世所歆羡。但是,寿则多辱之叹,也不全是无病呻吟。别的不说,就说头童齿豁,鼻涕眼泪,动作迟缓,步履维艰,甚至生活不能自理的丑态,别人口头上或者恭维说是年高德劭,心里不讥为“老厌物”者几希矣。
怎么办呢?只好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就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2008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