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堆里寻书香
——读徐雁的《中国旧书业百年》
半个多世纪前,正月里的琉璃厂,虽然不时雪花飘飞,但是熙来攘往,正是一派过年的气象。厂东街多半是文具店、胡琴店、中药店,西街却大部分是旧书店:这边厢是来薰阁旧书店的店堂,老板陈杭正在埋头抄写《来薰阁书目》,一个挟着蓝布包袱儿的书铺伙计,恰好从西郊燕大、清华送罢“头本”回来;那边厢是文雅堂,老掌柜的正和朱自清先生谈论着杜甫诗集的搜罗情况,少掌柜虽然一脸麻子,可总是笑脸迎人,几个穿长衫的大学生依着书架正入神地看着手里的线装书。不远处,游国恩先生冒着漫天飞雪,把他女儿也带来逛厂甸书摊了……
这一幕场景,是读完南京大学教授徐雁先生的《中国旧书业百年》以后,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倘若善绘者将之诉诸丹青的话,当类似一轴《清明上河图》般的“正月淘书图”吧。
在《中国旧书业百年》中,作者描摹了以燕京、江南诸地为典型的中国旧书业,在近代长达百余年的历史长河中兴亡存败的沧桑。他用洋洋107万字写出了中国百年旧书业的风情长卷。首先,他叙述了中国古旧书业的历史概貌,然后,依次叙述了百余年来燕京和江南旧书业风景,掠影了北京、南京、扬州、苏州、杭州、上海等历史文化名城的旧书业风情和旧书市场,披露了近现代以来内忧外患所造成的七大“书厄”,回顾了郑振铎、阿英等有识之士在社会动荡岁月,保护和抢救中华典籍文献的义事壮举,反思了造成旧书业经营传统缺失的原因,最后冷静剖析了在“救救旧书业”的众多呼声之后,当代古旧书业的症结,探讨了挽救、保护和复兴中国旧书业的可能之策。
未及开卷,先声夺目的便是出自方成先生笔下的本书封面画,那幅手上提着书、腋下挟着书,可眼睛还是盯着铺子里陈列的书,一个见书迈不开步的书痴形象。会心一笑之余,让人不觉进入了作者设定的一个爱书、惜书、恋书的“场”。
第一部分是“燕京旧书业风景”。北京做过中国五六百年的首都,文化底蕴深厚,是古旧书最完整的地方。作者概述了北京旧书业经营的传统氛围和20世纪北京旧书业的时期划分后,具体地介绍了琉璃厂书肆、隆福寺书肆、东安市场书铺、厂甸旧书集市等的兴衰。正如作者自道:“本书不以复述百余年来淘书客、藏书家与旧书业结缘的故事为职志,但字里行间,却对于历代文人学士与旧书业的深情厚意无可回避。”鲁迅、钱穆、朱自清、刘半农、周作人、钱玄同、胡适等现代文人学士与厂肆旧书铺的渊源都能在这一部分里有所反映。
第二部分写“江南旧书业风情”。作者以时间顺序叙述了百余年来南京、苏州、扬州、杭州、上海等地的旧书业发展脉络。各地有名的老字号书铺如李光明书庄、抱经堂书局等,书贾、文人的江南访书经历在此部分也有涉及。“五四”运动之后,新书出版业在上海萌芽,使上海成为中国出版业的新中心,出版业的发展带动了旧书业的昌盛。所以,作者在江南几个城市中对上海旧书业着墨颇多。从晚清时书业荟萃之地棋盘街、二十世纪初的福州路文化街到以城隍庙为代表的“老上海”淘书处,以及其后继往开来的上海图书公司,作者无不侃侃道来。
中国百年旧书业史,是中国社会百年离乱史的一个文化投影——帝国列强的侵华铁蹄、清末明初的战乱、日寇的炮火、中华古书向海外的流失、线装旧书的化浆还魂……这一百年来,旧书业经历了太多的波折,被烧,被抢,被化浆,作为一个古老的行业也逐渐式微。作者笔下的“近现代书厄痛史”部分,是令人不忍卒读的。
因此,也就有了分作上、下两篇来写的“抢救和保护古旧书刊”:“护书天使”郑振铎、“冷摊掇拾”的阿英、“书话主人”唐、“藏词妙手”李一氓、“榆下说古书”的黄裳,“书摊寻梦”的姜德明,都在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在一次次“书厄”中抢救于万一。
“从琉璃厂出来,身穿粗布长衫,腋下夹着几卷宋椠明版的,是王国维、梁启超、胡适、闻一多、顾颉刚、张元济、陈寅恪……一大串长长的名字,他们代表了一代学人的风范,成为一种文化象征;他们渐行渐远,已消失在历史苍茫的暮色中……”。在这幅旧书业风情画卷之后,一方“古砚田已芜”的朱文印跃入眼帘。
虽然古旧书行业衰微了,但是有徐先生这部《中国旧书业百年》,为包括厂肆书坊在内的旧书铺立传,为百年中国旧书业存世,此举圆了的是中国学术文化界的一个世纪之梦。
徐先生考察城乡各地新兴的旧书集市,拍摄图片千余帧,爬梳文献数千种,积三四年之功,筚路蓝缕,奉献出了这样一部系统探讨近现代中国古旧书业发展历史和经营业态的原创性专著,建立了一座纸上的“中国旧书业博物馆”,为我们重现了百余年来旧书业的沧海风云,也重播了上个世纪前叶曾经笼盖华夏的旧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