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老了,亲友们总是劝他好好保养,要活到一百岁。听
到这些善意的祝愿,先生心里不是滋味。
不是惧老,而是他越来越感觉到“寿”字背后的空虚与乏味。如
果精神与肉体能够同步衰老,那是一种值得欣慰的和谐,而先生不是
这样的。
颐养天年的日子吴老过不来。养花养草玩鸟遛狗他不感兴趣,下
棋打牌更不会,甚至从不过节、不过年、不办寿。去年孩子们央求为
父亲办90大寿,先生坚决拒绝,认为“没意思”。
《吴带当风》里,先生写下这样一段话:“如果再赐我一生,依
然选择这苦难的艺术。只是我不应结婚,贻误别人的温馨。”
对于这种异于常人的“刻板”生活,先生有过自责。但是没办法,
既然嫁给艺术,就靠艺术活命了,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采访吴冠中的路上遇到一小盆火鹤,翠绿的叶,火红的掌。心中
一动,为先生买下。花语虽轻,先生依然欣喜得双手捧过,搁置在客
厅洒满阳光处,茶几上的绿茶,已经泡得很酽了。
夫人躺在长沙发里,看有来客,努力站起表示欢迎。“脑血栓多
年,现在脑子不太好使了。”吴老解释,扶着夫人再度躺下。
这对头发雪白、相濡以沫的夫妻,已经携手走过近一个世纪。
在北京方庄这个普通甚至老旧的公寓楼里,吴老先生的低调令人
吃惊。问起看电梯的工作人员,竟然不知道先生就住在楼上。
有时先生下楼散步,被人认出来,总是笑着说,不是的,不是的。
房间简朴之极。据说几年前还是水泥地,硬是孩子们把双亲骗出,
悄悄进行了简单装修。客厅一壁挂了一幅先生的绣作,再无更多装饰。
画室仅有十几平方米大,只能挂些小画。阳台摆了植物,一大株腊梅
挺拔苍劲。
学生赵士英说,吴老从不讲究吃穿,一生精力都用在绘画创作和
艺术创新上,物质生活特别简单。几年前,先生携夫人参加美术馆一
个展览,那天下着倾盆大雨,两人在大雨中等了一个多小时打不着车,
后来赶至美术馆时,二老浑身都湿透了。大家见状,感慨万千。
2008年胡润当代艺术榜中,吴冠中以2007年公开拍卖作品总成交
额逾3.7亿元高居榜首。据雅昌艺术网不完全统计,吴冠中画作近年共
上拍1858件,总成交额达14.6亿元,成交率80%,在国内在世画家中排
名第一。
二十多年前,吴先生便开始大规模“毁画”。
不忍下手时,便让家人抱着撕碎的画作下楼用火烧,自己在画室
窗口俯视院内熊熊之火中飞起的纸灰,哑然无语……
即便在一画值千金的今天,先生依然毁之不悔,甚至为了创新,
毁得更多了。世人嗟叹先生“毁楼”,痛惜否!
“除了艺术,别的一切,我都感觉虚无。”先生说。
1919年,吴冠中出生于江苏宜兴,典型的鱼米之乡。河道,水田,
桑园,竹林,芦苇……是鲁迅笔下的风景,亦是吴冠中的乡愁。
曾经打算步鲁迅之后尘,一个偶然机会误闯艺术圣殿,从此交付
身家性命,漫漫大半个世纪。
1993年,香港艺术馆举办吴冠中专题展,名为“叛逆的师承”。
无论“画师”“宗师”“法兰西学士院艺术院通讯院士”……太多浮
名过眼,唯这“叛逆”二字令他怦然心动。
他的一生,叛逆独行。晚年创作《苦瓜家园》,自叹,苦,永远
缠绕着我。是的,可以试想那逆流而上的挣扎与苦痛。
幼年弃工从艺,青年弃法回国,壮年弃政治从事风景画创作……
动乱年代,作为“放毒者”,他被批判、改造,再批判、再改造,以
至于身染恶疾,试图以疯狂作画自杀;及至古稀高龄,依然因“直言”
饱受争议。
先生热爱传统文化,却说“若传统成了越来越厚的板,必将压死
子孙”;善用笔墨,却认为“笔墨等于零”;尊重国画大师,却说“
一百个齐白石顶不上一个鲁迅”……
年至耄耋,依然痛斥中国美术界之怪现状,甚至疾呼取消美协、
画院,认为“画家作品不行,就得饿死”“教学评估就是劳民伤财”;
最惊世骇俗的是,痛骂“当今很多艺术活动和妓院差不多了”。
口诛笔伐,冷言暗箭。他的天年,不是宁静致远,反倒波涛汹涌。
于是晚年作品风格大变,少了曾经的恬淡诗意,多了内心的情绪
万千。愤怒、激烈、欢乐与哀愁……人愈老,情愈浓墨重彩。
对于名家而言,变化意味着风险。他无惧,不怕“晚节不保”,
更不要做“荣誉的囚犯”。
2008年春天,先生将自己晚年代表画作在798艺术工厂展出,不
剪彩,不请领导,不收门票。画展当天,先生道出一段往事:“一直
以为艺术是神圣的,然而青年时留学法国,偶然去蒙马特高地,看到
来自世界各地的潦倒艺术家们贱卖画作,如同乞丐。终于惊醒,原来
艺术就是一个贱民行业。”
他一生警醒,始终没有高高在上。是大师,更是草芥。
佳酿晚晴熟,霜叶吐血红。今天,91岁的先生如释重负了,因为
终于把毕生画作无偿捐赠给国家,终于道出了那些“真话”。
“我的艺术是属于人民的。”先生慨叹,“如果我这一生没有说
过假话,那么我将死得很宁静。”
长寿的秘诀就是忘我工作
《读者·原创版》:您今年91岁高龄了,如何颐养天年呢?
吴冠中:我不大喜欢那些表面的东西,喜欢安静过日子,平常主
要画画、思考、写作,生活是比较孤独的。但习惯了,因为思考中会
有新的感受,不感觉枯燥。反倒生活很热闹时,我会感觉枯燥。
《读者·原创版》:您好像并不喜欢“寿”字?
吴冠中:“寿”字其实是有欺骗性的。人生的价值与寿命没关系,
人有没有价值,不看寿命,而是看有生之年做了什么。有些人把长寿
当成生命的目标,为长寿而求长寿,这就太茫然了。
《读者·原创版》:您的画带给我们优美与诗意,但文字却经常
提到“苦”。
吴冠中:我这一辈子啊,很孤独。我有亲人,但一步步往前走时,
亲人渐渐不理解,你走得越远,中间的距离就越远。所以说,亲情,
我并不很看重。至于朋友,只能某一段同路而已,过了这一段,各走
各的路。一辈子的同道,几乎没有。
《读者·原创版》:就是“高处不胜寒”了?
吴冠中:正是。尤其今天这个时代有太多的虚假,太坏的人心。
与我们那个时代比,垃圾更多,人心更虚伪,所以更难求知音了。
《读者·原创版》:看您最近的作品,感觉变化很大,不是越来
越宁静,反倒有着更多情绪的冲突与宣泄。
吴冠中:是的。我老了,人生的沉淀越来越丰富,甚至是悲壮。
现在我的画有更多韵律动感,表达内心的波动。我已经不太在乎技法,
更看重情绪如何表达。伟大的艺术作品一定是感人的,小路艺术娱人,
大路艺术撼人啊!
《读者·原创版》:那么这种变化是否也有风险?毕竟您过去的
风格已被世人尊崇。
吴冠中:当然。可我不怕,不会被过去的成就囚禁,成为荣誉的
囚犯。我认为,人活着的价值就是创新,如果不创新就等于死掉了。
而且老年人浑身是病,一旦为创新而忘我工作时,活得就舒服点了。
《读者·原创版》:看来忘我工作是您长寿的秘诀了。
吴冠中:哈哈,我其实从不考虑长寿,也不考虑保养。我相信人
的生命是自然,医药起的作用很有限,还是在活的时候做有意义的事
情吧。
要说真话,不然要被钉在耻辱柱上
《读者·原创版》:其实不只在个人艺术方面,在中国美术界,
您也一直因“创新”饱受争议。
吴冠中:对待创新,很多人反对。因为若创新,就必须把旧的改
掉,可人家要靠这“旧”的吃饭呢。我曾经讲,在我们国家,画院、
美协很多很多,尽是国家的负担,是资源的浪费。我认为这是官僚体
制下,为安排这些官才设立的。实际上它与美术没有关系,它不懂美
术,也管理不了美术。现在他们不同意我,但我觉得迟早得改革。
《读者·原创版》:所以您认为这些机构就是个衙门,养了一群
不下蛋的鸡,索性应该取消。
吴冠中:对,这方面我是很痛心的。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这样做,
美国是一个画家也不养的。现在我们国家那么多画院,养那么多画家,
分配也分配不了,这是对人的耽误啊。艺术是野生的,不是家养的。
作品是情感的流淌,如果没有对生命刻骨铭心的体验,再好的条件也
白费。画家一定不是“养”出来的,而是从苦难中出来的。而且搞文
艺,需要一种艺术细胞,没有细胞,绝对搞不出优秀的作品。如果不
尊重这一点,笼统靠国家培养,肯定是失败的。
《读者·原创版》:您在讲这些话之前,是否想到后果,想到自
己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吴冠中:当然想到了。受攻击,不是现在才开始,很早的时候我
就受攻击了,我这一生就是在攻击中度过的。我也不怕攻击,明知道
我会受攻击,但有关国家前途的问题,有关人民文化生活的话,即便
受攻击,我也必须要讲。
《读者·原创版》:香港美术馆曾经为您举办个人展“叛逆的师
承”,您个人非常看重“叛逆”两字?
吴冠中:必须得有叛逆,否则一代不如一代。推翻成见,是知识
分子的天职,如果向前进,是一定要把旧东西推翻的。
《读者·原创版》:可我们现在越来越讲究回归传统了。
吴冠中:我们现在拼命抱着些老东西,靠祖宗说话,唉!不是说
不要这些东西,过分依靠这些东西,很少考虑其发展创新,其实就是
阿Q精神,老子天下第一!
《读者·原创版》:那么您看现在的国学热呢?好多家长纷纷送
孩子进书院,读“四书五经”了。
吴冠中:唉,落后得简直可笑,大家都回到“五四”运动以前去
了。毛泽东曾经讲过,推陈出新。现在改了,不推陈,越旧越好。我
是不要看这些东西,这是暴发户的无知!所以现在好些东西都是假的
,很多文学是假的,艺术是假的,科学是假的,论文是假的!不是数
学家丘成桐说了嘛,中国的院士制度不推翻,中国的科学上不去!当
然,何止科学了,美协、作协更厉害。所以美协、作协不取消,中国
的文艺上不去。
《读者·原创版》:我越来越感觉您不像一位耄耋老人,反倒更
像一位“愤老”了。
吴冠中:人啊,尤其成了老人,我感觉如果有话不讲,一味保证
己身安全,是很可耻的,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这些话如果不说,
我感觉对不起人生,对不起社会。
《读者·原创版》:人家是越老越保守,您却越老越激进。
吴冠中:哈哈,如果保守的话,我就是废物了,可以用火烧掉了。
天价?拍卖市场的“心电图”不准确
《读者·原创版》:关于画价,您怎么看?
吴冠中:我从来没有考虑价格。可能对有些画家来讲,画价高了
就高兴,低了就难过。
我觉得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作品没有经过历史考验。必须经过
历史考验,很长时间以后才能定下价格,我希望我的作品由历史来定
价。
我从来不去拍卖行,但有一次拍卖中,大概有幅画拍出好几千万,
有个朋友在现场给我打电话报喜。我说,这个市场的“心电图”不准
确。我半点兴奋也没有,感觉毫无意义。
《读者·原创版》:据说市面上您的画,90%是赝品?大量赝品出
现,您心里怎么想?
吴冠中:太多太多了,但也没办法了。我还为此打过官司呢,结
果浪费了几年精力。所以我现在连法院也不信了。
《读者·原创版》:画价这么高,您为什么还要撕画?
吴冠中:因为画是要给后人看的,我坚信儿子一定比老子强,下
一代的眼光会越来越开阔准确。如果我留下丑陋的东西,是会被后人
笑话的。
《读者·原创版》:您不仅大规模毁画,还大规模捐画。最近几
年,您将自己一生的代表作品无偿捐赠给国家,为什么?
吴冠中:因为到这个年龄了,可以把东西留给谁呢?我不想被大
买家收购,因为不需要钱,也不喜欢钱。我想把作品挂在博物馆里
被后人观看、评判。
《读者·原创版》:您为什么不需要钱?
吴冠中:我觉得钱没意义。如果能够在有限的一生里,创造了,
贡献了,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否则您没有贡献,只是吃掉人民的粮
食,坐享别人的劳动,这是可耻的一生。
《读者·原创版》:看到艺术市场这么火热,好多家长送孩子学
习画画,试图以后当画家,您怎么看?
吴冠中:如果养家糊口,我就不学美术了。
市场这些东西都是误导,我劝那些家长不要把自己的小孩当成天
才,成天学画画。我的亲戚朋友来问我,我总说,先让孩子踏踏实实
学习文化课,先不要把他引导上艺术之路。
万万不当空头艺术家
《读者·原创版》:您在798办画展,引起议论纷纷。
吴冠中:因为798接近民间,艺术也可以是很民间的。其实不只
是798,很多年前我也去过宋庄,穿一件很厚的棉衣遮脸,我想看看
这些底层画家的生活状态。
《读者·原创版》:感觉如何?
吴冠中:对于在穷困中仍然努力的人,我很同情;对于那些炒作、
故作姿态、装腔作势的人,我充满鄙视。
《读者·原创版》:798、宋庄这种现象正常吗?
吴冠中:很正常。其实不只我们国家,世界各地都这样。法国也
很多,上世纪50年代我们在法国留学时,在巴黎从事艺术的,职业的、
半职业的,有十万人,大部分过的都是半流亡生活。没有生活,艺术
是没有生活的!艺术也不会给您报酬,除非您有创造性,一生保持创
新。但这样的人,不是说一个时代寥寥无几,一百年、两百年都寥寥
无几。所以我觉得艺术家,还是少培养为好。
《读者·原创版》: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投身于此,像一场狂
赌。
吴冠中:很多人的心态都不正常的。人越来越不诚实,尽想占便
宜,投机取巧。所以鲁迅那么恨空头艺术家,他说儿子没有才能,找
些小事情做做,千万不要当空头文学家。
现在这个时代比起鲁迅时代,空头艺术家多了几倍!搞文艺的最
容易空头,害人啊!
《读者·原创版》:试想如果生在今天,您会不会成为他们中的
一员?
吴冠中:如果我是今天的年轻人,绝不会搞这个空头的艺术,我
会搞实际的东西。因为在我们的年轻时代,还是能够看到真正的艺术
家,为他们的才华及人格魅力所倾倒,可以追随,可以奉献毕生。但
是今天,视线所及,艺术皆是假的,空头的。所以我的孩子,没有一
个是搞美术的。我是有意不让他们学,因为不愿意害他们,不愿意他
们将来成为空头艺术家,成为一个假冒伪劣的人。
《读者·原创版》:的确,这是一个“空头”泛滥的时代。
吴冠中:因为市场经济时代的中国,太多人从赤贫迅速走向财富,
暴发啊!
《读者·原创版》:所以您现在越来越痛心、愤怒了。
吴冠中: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