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的父亲
——先父六周年祭
父亲实际上也有很细心与很温情的一面。
（一）
由于特殊的成长经历和贫困的生活环境，父亲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在我的记忆中，年轻时候的父亲也不大喜欢做家务，一家7口，特别是5个孩子的吃饭，穿衣，日常繁杂的家务，主要靠母亲劳顿。那时农村是人民公社的体制和组织管理，母亲刚强好胜，在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时，质量与数量在同年龄的女劳力中总是第一。母亲得过很多先进奖状回来。忙了家里忙家外，大约的确是生活压力太大了，小时候，我很少见到母亲笑。但见过母亲哭。不过母亲的哭，都是由于家务事和父亲吵架、打架。
父亲不喜欢做其他家务，但他有时很喜欢做饭菜。那时很困难，家里难得有好吃的。偶有这种机会，比如过年过节包包面（混沌），蒸粉蒸肉，分了棉油炸油条（当时我们老家都是吃棉油，生棉油是不能吃的，每次分了棉油，各家各户都会通过炸油条把生棉油炸熟），或者煎鱼等，都是父亲掌厨。父亲做的家常菜，也比母亲做的好吃些。我推测，除了技术，可以肯定的原因之一是，父亲做菜时，搁的油多些。父亲不像母亲节省。
粗线条的父亲，在关键时候，对几个孩子，显示出担当和细心的一面。
1964年，我下面的双胞胎弟弟老三和老四，还不到2岁，刚会走路不久。他们俩总是结伴而行，到村子里玩耍。有一天，在外面和老三一起玩的老四，突然捂着喉咙大声哭叫喉咙痛。开始父母以为是老三老四在别人家园子里玩儿，不小心摔跤，有什么东西把喉咙戳了。但口里并没有见血。老四捂着喉咙大哭不止。父亲急急去找来下湾当医生的烈锋爷爷。烈锋爷爷用筷子压住老四的舌头一看，对父亲说：“赶快抱到县医院去，是白喉，快封喉了，封喉就没救了。一点都不能耽误。”那时没有公共汽车，父亲和母亲抱着老四，急冲冲往15里外的县人民医院赶去。两个多小时后，父母把老四送到了县人民医院抢救。这次老四住院一月有余，由于是急性传染病，中间父母没有带我和老三去医院看过他。姐姐去看过没有，我记不住了，估计也没有能去，因为那时去一趟县城好不容易的。我大老三老四3岁，他们俩出生时，接生婆把三岁的我安顿在母亲产床旁的一个小板凳上坐着，我眼睁睁看着母亲生下他们俩。农村的孩子，平时是很少会长时间分开的。老四住院后，我很想他。这是我的生命中最早想念一个人的体验与记忆。老四出院回家，嗓子还嘶哑了不短的时间（白喉恢复的时间较长）。有时父亲会给我们讲老四住院的事情，比如医生每天进病房打针时，都会说一句：
罗东耀，程少兵，打一针。
罗东耀是和老四住一间病房的小病友。
后来有好长时间，我们都会对老四傻唱：
罗东耀，程少兵，打一针。
罗东耀，程少兵，打一针。
罗东耀，程少兵，打一针。
我们小时候觉得这句话顺口，像儿歌，说起来很好玩儿。
老四从小就没有老三精明。但精明的老三，日常并未占到多少便宜。老四从医院回到家里，母亲就把老三的奶給断了，说老四住了院身体弱，给刚出院的老四一个人继续吃娘奶。每次老四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老三就在远处馋馋地偷看。
（二）
我觉得小时候的冬天是最冷的冬天。每到冬天，外出自然没有手套，手和脚一例都长了冻疮。棉鞋是只有一双，没有替换的。我是汗脚，棉鞋里总是湿漉漉的，冰凉。棉袄旧而破，小而板，穿上一点不贴身，里面没有其他衣服塞满，空空荡荡的，风直往里面灌。那时哪里有毛衣啊（我1982年念大学三年级时才穿上毛衣，是当时女朋友现在老婆给我打的毛衣）。晚上，屋子里，北风从到处都是的墙缝里钻进来。我把头全捂在棉被里，整夜咳嗽不停，白天也咳嗽。父亲又请来烈锋爷爷，烈锋爷爷用听筒一听，然后要我咳一口痰给他看看。烈锋爷爷看后说，莫不是肺炎，得到县医院拍个片子。父亲就又牵着我到县医院。15里外的县医院，是我们小时候觉得最遥远的地方。我那时还小，还未上学，走一段后走不动，父亲就把我放到他肩头。我两只腿夹着父亲的脖子，两手紧扶着父亲的脑门，骑在父亲的肩头，被父亲驮着往县医院走去。经过家婆家（外婆家），家婆说，这点细伢有莫事病，我冲个盐鸭蛋（咸鸭蛋）把他喝一喝就好了。父亲说，医生说要拍片子的。到县医院，拍过X光片，是左肺门淋巴结核。父亲后来还这样带我到县医院拍片子多次。有时，县医院的结论是浸润型肺结核。有一次，父亲带我从县医院拍片子回来，经过柳子集，是当时公社所在地，离家还有3里路程。父亲走到卖豆腐的铺子，见有粉蒸肉卖，问铺子的人，几多钱一碗。里面的人说是3角。父亲犹豫了一会，买了一碗给我吃。那个小碗里，整齐地摆放着5块五花肉，每块有两三寸长。父亲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我低着头，一个人狼吞虎咽很快就把这碗粉蒸肉全吃光了。回到家后，父亲跟母亲说，医生说要给少堂补充营养。母亲就在每天早上煮稀饭时，用米汤冲一个鸡蛋花，加点油盐，或糖，给我喝。我每天早上喝鸡蛋花喝了三个月。那个年代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父亲心地善良。我在10年前写的长篇散文《祖母爹》中，曾详细写到文化大革命村里斗地主时，有人要用很细的绳子吊地主胡玉海，我父亲坚决不许，坚决要改用牛犁田用的粗纤绳的故事。我在随笔《 
少堂志林（582）：熊俊 》也写到，1969年到我们村插队的武汉知青熊俊，40年后还来我们村要看望我父亲。可是熊俊没有如愿，我父亲在熊俊来看他的两个月前，病逝了。
由于时代的原因，我的祖父、祖母没有能留下照片，祖母的名讳也没有留下来。祖母的名讳没有留下来，主要责任在我。因为我是长孙，也是我们家第一个读书人，没有能在父亲在世时，把祖母的名讳问清记下来。我说过要通过我的努力，把父亲的名字和照片，留下去。现在书出版了，书中有写父亲的文章好几篇，书中也有好几张父亲的照片。其中父亲追悼会上用的遗像，是他生前自己选定的，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我明白父亲为何选这张照片做遗像，因为这张照片照得漂亮。
2016/8/6
（今年8月7日，是先父去世六周年忌日。谨以此文，纪念父亲去世6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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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链接：
程少堂：也许——先父逝世五周年祭
